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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欠他

瓷器修复,是一份需要极度专注的工作。

起初,聂霜坐不住,这跟她之前生活的世界,实在天差地别。

重新投入一个全新的行业,并非易事。在没日没夜熬了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竟慢慢定得住了。

性子也跟着变了。

以前国外的同学回来看她,她不再热衷于分享。两人聊天,她变成倾听的那个,朋友也惊讶于她的变化。

其实安静也好。

少说话,不容易出错。

尤其是那种无法弥补的错。

傅聿时的那只青花连纹碗,她已将碎片清洗干净,这只碗质地温润,就像他那个人。

不过,聂霜隐隐感觉,傅聿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好相处,温柔背后似乎带着某种掌控力。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闲着,趁机去捣鼓其他物件。

最近不知怎的,烟雨忽然多了好几笔单子。除了鹧鸪盏、紫砂壶这类小器具,还有宋元出土的贵重物件。

这些活儿都是来自一个叫古意的古董店。她查过,挺出名的古董店,也不知为何会找上他们。

她起初婉言拒绝,怕难以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烟雨总共就三个人,苏行知出差去进修,李早因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东西,效率并不高。

但古意的老板并不在意,甚至说他们不赶时间,慢慢修复,等多久都行。

连日的交叉作业,她低头太久,伤了颈椎。这会儿收工,一抬头,才发现脖子又酸又胀。

揉着后颈,去柜子里翻出膏药,她轻车熟路给自己贴上几副。

雾有些浓。

她去后院坐着歇口气,视线落在倚墙而植的那圈修竹上。

竹子是周玉山亲手种下的,拢了层淡淡的雾。

她记得第一次来烟雨时,正值高三,被繁忙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周玉山便带她来这里。

初夏傍晚,她们席地而坐,喝酒烤肉,聊了一个晚上。

那晚星星很美,她以为,她们都有和那些星辰一样,耀眼的未来。

盯着薄雾中的修竹,她眼里也慢慢起了层雾。

她喜欢安静,但心里太安静了,有时也令她发慌。

听到从里间过来的脚步声,她闭上眼,仰头靠在椅子上,随手拿了桌上的书盖住脸。

遮挡情绪的面具,很快被李早揭下来。

她抬手挡在额眼。

“院里的芹菜快熟了,明天让张姐给你炒个芹菜肉丝?”

一听到芹菜那俩字,李早顿时胃里泛酸,他赶紧闷了盅茶,压下反胃的感觉。

“和璟刚来了个电话,说有个很着急的活儿,需要我们帮忙。不过——”

他将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杵,咬着后槽牙道:“我已经推了。”

聂霜淡淡“嗯”了声,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和璟是刚入行时,认识的伙伴。

做古董的手上难免有破损的东西,双方聊的投缘,便把东西给烟雨这个小庙修复,后来经验足了,也陆续把老客户介绍给他们。

可以说,没有和璟,烟雨的日子会更加风雨飘摇。

起初,她只是想和罗源保持距离,并不想彻底同和璟割舍。毕竟,老板罗晟一直也对她不错。

但那日回来后,罗源又联系了她几次,她实在给不了他想要的。

任何东西,一旦掺入了私人感情,就会变得不纯粹。

是时候,各走各的路了。

正走神,李早突然问:“那个要同你相亲的傅家少爷,还查吗?”

这半年,聂霜被家里逼着相了不少亲,每回都会让李早提前去查对方的信息,再做出应对之策。

在他的印象里,聂霜的相亲对象都是富家少爷,但没一个经得起调查的。

上回那个陈韬,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门当户对,但这人不太厚道,有女朋友了,还来赴约。

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把信息透露出去。

只是没想到陈韬比想象中更渣,对聂霜见色起意,当场跟前来查岗的女友提分手。

对方大闹一场,惊动双方长辈,聂霜还挨了她母亲一巴掌。

隔天来烟雨上班,她的脸还肿着,一连好几日,都沉默不语。

李早心想,若非扇她的人是她母亲,他早就抡着棍子去跟人干架了。

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但聂霜也不愿多提。

听到李早的问话,聂霜回过神来。

她提起小火炉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热茶,捧着杯子,视线落在远处的迷雾中。

“不查了。”

十一月底。沂市的冬裹挟着大雾,将这座城市笼罩。

和傅家少爷的见面,因他频繁出差而一推再推。

终于逃不过了。

细雨在雾中蒙蒙下着,聂霜上午在烟雨忙活半天,临近一点才收工。随便吃了点东西,她开始收拾自己。

没什么好打扮的,不过在毛衣外面套了件大衣,把绾在脑后的头发放下。为图方便,她没换鞋,还是脚踩那双白球鞋。

唯一算得上隆重的,是她出门前犹豫片刻,画了个淡妆。她皮肤白,五官底子好,化妆也不过是提个气色。

地点定在望月茶室。听说是傅家的产业。

抵达后,聂霜一路跟着服务员进去。

这是个三进式的中式园子,外间是个赏景的庭院,中间是雅席,最里边则是可以听戏的VIP包间。

占地不小,从大门经过园子,再进入雅席走了好几分钟。

聂霜一路都在琢磨着等会要如何速战速决,她没查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没仔细看,但这不代表她什么也不能做。

消极对待,本身就是一种对抗的态度。

服务员将她领到了预定的席位。

一张熟悉的脸孔,猝不及防撞入了视线中。她记得那个轮廓优越的侧脸。

他正望着窗外接听电话,说的是法语。讲话的样子莫名冷峻,语气也很严肃。

就在聂霜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时,他察觉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定在她身上。

带着熟悉的凛然。

两三秒的对视后,傅聿时结束通话,目光柔和了下来。

“好久不见,聂小姐。”他站起身来。

聂霜脑子没转过来,一时有些发怔,“好巧。”

傅聿时唇角勾了下,朝她伸手:“不巧,聂小姐,我在等你。”

傅家少爷。

傅聿时。

是同一个人。

极有质感的声线,打破了聂霜某种非现实的恍惚,她走过去,怔怔地回应他伸出的手。

“怎么,看见我不开心?”傅聿时问。

“没有。”她解释,“只是有点意外。”

她这话一出口,傅聿时便知她没看自己的资料,但他并不生气,甚至不经意勾了下唇角。

同聂霜一样,傅聿时穿的也很随意。黑色休闲大衣,内搭黑色高领毛衣。

闲适的做派。

想来也跟她一样,不过被长辈逼着过来,当作任务完成罢了。

“想喝点什么?”他问。

“都行。”她边脱外套边说。

“这里好像没有‘都行’这味茶。”

她一怔,改口道:“那就普洱柑橘。”

傅聿时的确不像其他人,关于她的私人信息,他只字不问,只像个朋友一样同她聊天。

“修复工作还顺利吗?”

她放下戒备,也没再琢磨什么消极对抗的措辞,亦像朋友,或单纯的客户一样对待他。

“说实话,有点忙。”

她只是如实道出烟雨的近况,并未有任何让他延期收货的意思,他却给出一个意外的回复。

“慢慢来,我不着急。”

他这句话,倒是跟古意的老板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几乎都跟她的工作有关。

三五个来回后,傅聿时突然看着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聂霜被问得脸颊发红。这是她第一次没看对方的资料,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赶紧弥补似地问道。

傅聿时将左手的手腕伸出,指尖轻点在腕表表盘上。

“制表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几秒后,缓缓吐出一句话。

“设计时间的人。”

傅聿时望着她,眼底有了笑意。

来上茶的不是服务员,而是望月的老板,傅聿时的妹妹陆樨。

“我就说这次怎么就答应外婆了。”

陆樨坐定在傅聿时旁边,“原来是在跟聂小姐这样的美人见面啊。”

聂霜只当她在客套,礼貌地笑了下。

傅聿时看着捣乱的人,问:“店里不忙?”

“哎傅聿时,你可别诅咒店里的生意。”

陆樨抓了把桌上的果干,边往嘴里扔,边瞪他,“况且,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她转头看向聂霜,俏皮地眨了下眼。

“聂霜姐,我们家真没外界传言的那么多规矩,你不用担心以后嫁过来,会被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

这话来得太陡,聂霜没做任何心里准备,被吓得咳咳两声,险些被茶呛住。

她下意识看向傅聿时。

还好,他正拿着手机回消息。

毫无反应。

应该是没注意到陆樨的话。

几秒后,对面的人却忽然将手机一放,凝眸看过来,神色认真地开口。

“有一点,陆樨倒是没说错。”

“什么?”聂霜没反应过来。

“我们家,确实没什么规矩。”

聂霜沉默下来。

刚才那个话题,他显然听见了。

须臾,她诚恳点头:“那挺好。”

陆樨离开后,在安静下来的氛围中,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挺好了”。

想解释什么,抬眸望去,只见傅聿时静静盯着窗外。

此刻雨雾散尽,日光在他周围镀上一层淡金色。庄严肃穆,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美。

她忽然想起神话传说中,那手持利剑,斩杀妖魔的神。

然后,眼前的神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笑了。

又是在笑她蠢笨口拙么?

安静久了的一个坏处,就是语言系统退化。

收回视线,聂霜捧起茶杯,决定还是少开口为妙。

沂市的天气除了多雨,还多变。

从雨雾迷蒙到云破日出,再到雪落无声,不过眨眼的功夫。

室内那些被长辈带过来的小孩,率先欢呼着,像水中游鱼,朝园子里跑去。

“听说初雪时许愿很灵,你不出去看看?”傅聿时问。

下雪和许愿能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她没说出口,怕破坏氛围。

她望着窗外,语气染了几分绵绵雨雪,清冷沉静。

“这个说法虽然很美,但像我这种铁石心肠之人,是不大相信的 。”

铁石心肠。

聂舒曼是这么形容她的,罗源也曾无意中对她说出过这个词。

傅聿时静静凝视她的侧脸,开口时语气有沉重。

“上次在和璟见你,你丢了单子也不争不辨,这就是你所谓的铁石心肠?”

其实,这怒其不争的话,多少带了亲昵的成分,但聂霜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反而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傅先生,你是在说我蠢吗?”

傅聿时唇角微弯,“走吧,我这个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倒是想看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整个园子很快就被裹上层薄薄的白,雅致古朴中,又添了几分诗意。

聂霜站在亭子里,仰头望着簌簌落下的雪,不知在想什么。傅聿时就在旁边,与她并肩而立。

好一阵,两人都默契地没开口。

草木摇晃,小孩拾雪。

童心未泯的大人也跟着嬉闹起来。

唯有亭中两人,沸反盈天的喊声中,他们像天地间一幅静止的画。

时间长了,身上暖意散尽,她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旁边的人便脱了大衣披在她身上。

被傅聿时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她浑身微僵,转头看他。

他却已凑到她耳边,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你怎么还带了个尾巴过来?”

他的呼吸刮过耳旁,瞬间让她寒毛竖立,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家里的司机。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握住她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像是更近一步的亲密,又像是宽慰。

聂霜下意识想躲,那人却已松了手。

“你们家的人,还挺有意思。”

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

但他没说错。

她也跟着自嘲地笑了下,“我妈这个人生性多疑,给你添麻烦了,也谢谢你刚才的那出戏。”

这下,聂舒曼应该会很高兴,也不会再急着给她安排下一场相亲了。

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缓兵之计倒是有了。

谁知,她这边只是客气一下,傅聿时却像是真要讨债似的。

“那你打算怎么谢?”他垂眼看她,问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她一愣,“那傅先生想让我怎么谢?”

他低头看她片刻,然后微微俯身,凑到她旁边,“我想要你......”

她屏住呼吸,怀疑自己听错了。

傅聿时像是得逞似的笑了下,直起身体,望着前方亭外的雪,良久,缓缓开口。

“我想要你先把这笔帐,记在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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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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