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意识起，我就挤在一堆毛茸茸的热棉花团子里。
一只跟我的脚一样的小脚丫踹在我脸上，我不耐烦地给他拍开，又被另一只脚踹在鼻子上。周围软乎乎的，很热，我四蹄乱蹬，把热棉花踢开，终于能呼吸到一口凉爽的空气。
就这样在拥挤的棉花团子里，我长大了。睁开了眼，看到了乱七八糟的世界。
有长长的花格子方块，还有大小不一的圆球，以及四周数不尽的长条子...
妈妈整天将我们聚在一处，给我们喂奶，教我们清洁身体，传授许多丰富的生活经验。
从最初跟兄弟姐妹们挤在一起吃母乳，到渐渐能吃些固体食物，我能感受到生活空间愈来愈小。
但窗外每天都有晃来晃去的长条形棒子，它们长得真大，忽悠一下就能笼罩我们的世界，压迫得我快喘不上气，只能战战兢兢跟兄弟姐妹们缩在角落里。
妈妈对这一切看淡得多，还会主动凑上去，跟那只大块头亲密交流，然后带下来香喷喷、绿油油的东西。
我跟兄弟姐妹们一股脑凑上去，一通乱抢，生怕吃不到。但总有一只肉乎乎的棍子从头顶伸下来，将我和兄弟姐妹们从妈妈身边拉开。我们吃不到，都是因为这个棍子。真讨厌！
于是几个带头的哥哥姐姐商量，要把这棍子咬一口，看它还敢不敢欺负我们！
然而我们面前的墙突然开了，伸进来那只棍子，暖乎乎的，在我和兄弟姐妹们的头顶摸了个遍，不停揉搓我们的身子和脑袋。痒簌簌的还挺舒服。那几个带头的哥哥姐姐顿时就投降了。
看他们一脸享受的样子，我打心眼里瞧不起。
直到这天，棍子带下来一团又香又好吃的东西。我从没吃过这种东西，每个和妈妈□□那么大，嚼起来脆生生的，解了长牙的痒，又能满足肚子。
渐渐地，我不讨厌那棍子了，它伸进来的时候，我还觉得挺温暖，凑上去舔舔，咸咸的，还挺香。轻轻用牙齿碰碰，那家伙突然发怒，一巴掌拍我脑门上，叫我懵了半晌。
我意识到似乎不能用牙齿碰它。只要我不用牙齿碰它，它就能一直带下来好吃的东西，一只温柔地给我们挠痒。
渐渐地，我们和它熟悉了起来，它身上也有我们的气味，每次来找我们时，我们都会给它清洁身体，就像清洁我们自己那样。
某天，我缩在角落专心清理自己的背，头顶开了个口子，一只大爪子将我提溜出去。
眼前场景快速变换，弄得我眩晕，脚下一实，落在一块柔软坚实的平地上。
长到现在，我还是头一次站在这样的土地上，印象里只有冰凉坚硬才是土地的真面貌。
妈妈一直告诉我们，土地很柔软，可以尽情地挖洞。现在我总算相信了。
紧接着，我的二哥也落在我身边，好奇地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然后是三妹、七弟...十个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我们在大地上肆无忌惮地乱跑，好奇地踮起脚尖眺望远方。
远方还是规整锋利的方线条，一重叠一重，掺杂凌乱的弧线和圆球。灰色的世界里偶尔出现一抹翠绿，登时馋的我哈喇子直流。下意识就往上扑。然而脚下一空，吧唧，我摔到冰冷坚硬的大石头上，这石头还挺平整...哎呦，真滑！
没等我站稳，背上一紧，我又已腾空，被摔在那片柔软暖和的土地上，和兄弟姐妹们待在一起。
我明白了，刚才我掉进了悬崖，还好命大我没死。以后可不能为了好吃的乱跑了。
我们还没玩够，就被逐个放回了原来的小房间里。
这房间越来越小，我甚至不能完全舒展开身体平躺着，只能吃饱喝足后紧挨着兄弟姐妹们蹲着睡觉，防止睡梦中不慎摔倒。
渐渐的，我越来越饿，兄弟姐妹们也一样。妈妈又开始分泌乳汁，在我们渴的要死的时候供我们喝。
一天晚上，实在是太饿，几个性格急躁的兄弟在房间里乱蹦乱跳，二哥还一脚丫踢在我脸上。
我没跟他一般见识，踮起脚尖扒在墙上，透过墙缝看外面的动静。以我的经验，很快棍子就会过来给我们送吃的。
但是它没有来。
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正当我快绝望时，不远处出现了棍子的身影，它大步朝我们走来，在我们面前蹲了一会儿。
我被哥哥姐姐们挤到角落里，抢食的最佳位置被占了，我气得直跺脚。
忽然，门被打开了，棍子的爪子探进来，将我提溜出房子，我感到一丝不妙。
我被放到了棍子的腿上——那应该是腿。
和我们一样，它有两只爪子，两条后腿。
只是它的爪子太大、太有力，我被抓疼了，控制不住颤栗。
忽然我被它提了起来，眼前出现一张巨大的圆盘，有两只黑洞洞的深渊，还有两块粉白色脚指头拼起来的“怪虫子”。
反正我没在我身上见过那玩意，乍一看还挺新奇。
但是接着，我被那深渊里乍亮的寒光惊得一个激灵，瞬间我意识到这种感觉的意味——危险。
那是妈妈传授给我的，她告诉我，万一有了汗毛倒竖的感觉，不要犹豫，第一时间撒腿就跑！
于是我疯狂踢蹬双脚，前爪也不停扑腾，想逃离背上揪着我皮毛的那只爪子。
可是它反而越揪越紧，到最后将我倒掉过来，提着我的双腿，悬挂半空。
我无力挣扎了几下，逼近死亡的恐惧使我心跳过速，当即丧失了运动能力，宛如僵尸。
停了一会儿，它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将我提在那。
我还是不敢放松，正准备再用尽全力挣扎一下的时候，忽然悬空的感觉消失了，我被重新放回它腿上。但是双腿已经麻木了，维持抻直的状态无法动弹，我平铺在它腿上，坚硬的骨骼硌得我胸腔疼。
棍子摸了我一会，一反常态，恢复了往日那种温柔平静。顺着我的皮毛一下一下地捋。但我不敢放松，直到双腿恢复知觉了，第一时间站起来，寻找可乘之机逃走。
一只肉爪子忽然捏住我的脸，把我的胡须揉得乱七八糟。我觉得极不舒服，下意识张嘴咬了它一口，想告诉它别这样对我。
可是紧接着我又被提了起来，放到那大脸盆子的面前，跟那两只深渊近在咫尺，我看尽其中无边的漆黑，心仿佛也掉入深渊。
棍子在我耳边大声聒噪，我知道它在骂我。
我和兄弟姐妹之间也会互相骂架，妈妈也会厉声骂我们。
可是都没有这个家伙这般凶恶。它仿佛要吃了我。那脚指头拼成的肉虫子突然张开，露出更大更黑的洞，鲜红淋漓，似要一口吞了我！
我吓得四蹄乱蹬，脚丫碰到了大脸盆子，它躲了一下，两口黑洞里的寒光被点燃了，化作火龙向我扑来。
我被摁在它腿上，动弹不得，静静等待何事发生。
突然，脑袋轰隆一声，两耳一空，周遭一片安静。
接着后脑一痛，紧跟着世界发生了地震。我眼前一黑，身子一痛，摔到地上。想爬起来，四肢却不停乱蹬，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想尖叫，可是生来没有声带，只能发出虚弱的喘息声。
我感觉到咽喉一凉，然后是剧烈的疼痛。坚硬的薄片在用力挤压我的气管，我窒息了一瞬。那一瞬里我甚至感觉到薄片在我喉咙上来回摩擦。剧痛和窒息完全侵占我的感官。
我可能要死了。
忽然，我被抛在地板上，窒息感在一点点消褪，我拼命呼吸，喘气，发出哀嚎般的气声，用尽所有力气去尖叫，希望能唤来兄弟姐妹们和妈妈的救援。
为什么没有人来？
我又被提了起来，喉咙一阵刺痛，什么东西扎进了我的皮肤，划开了我的气管，温热的液体浸湿我的皮毛，将下巴弄湿，有什么在从我身体里流出。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想直起身子逃命，可是身体不受脑袋使唤，我挣了两下，已精疲力竭。
我侧躺着，感受着温热的液体持续从我喉咙里流出，力气一点点消散。视线变得模糊。身下是一片永恒的冰冷。我的体温也在与之相融。
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跳动，奋起一搏，支撑我不要死掉。
肠子骨碌碌地在响，由于痉挛而排泄不出。或许是我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疼痛已渐渐消失，剩下空荡荡的冰冷。喉咙飘过阵阵凉风，我听到一呼一吸之间空气从气管破洞溜出去。
我已经管不了了。越来越累，心脏已精疲力竭。温热液体已不再流了，脖子下湿漉漉的，愈发冰冷。
但我仍大口喘气，张开嘴想发出些声音，只有呜噜噜的怪声。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身体每个感觉忽然无比清晰，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慢，似乎已过了很久。
我还活着。
忽然，我被翻了个身，肚皮朝天。那一刹我看清了那张脸，两只漆黑眼睛闪烁着怜惜的微光，也湿漉漉的，但它的表情仍透着一丝凶狠、疯狂。
这就是那个豢养我到如今的家伙？曾经温柔抚摸我、喂我好吃食物的“棍子”？
现在它已举起了一把小刀，尖利的薄片缓缓推出，对准我的肚子划下去。
肚皮一痛，从胸口直划下去。我能感觉到皮肤在跟身体分离，用极其笨拙而粗暴的方式，将我肚子上的皮剥开，露出柔软脆弱的肚子。
我一定会死。很快，马上。
肚子再一痛，持续而刻骨的疼痛，从上划到下。
我还剩最后一口气，胸膛仍用力地起伏，心脏竭尽全力跳动，耗尽它最后一丝力气才会罢休。
腹腔渗入一丝冰冷。肚皮被撕开，肠子被碰了一下，然后我看到那只肉爪子探进了我的肚子，将我的肠子尽数掏了出来。
我吸入最后一口气，心脏停跳。
......
我看到一双手慢条斯理地取出我的肾脏，剪开我的胸膛，掏出我的心肺，提刀切断我的脖子，剥下我的皮毛，褪到四肢末梢，将我的双手双脚切断，丢入垃圾袋。然后用力撕扯我头上的皮毛，可是扯不下来，只好连我的脑袋和内脏一起魂归垃圾袋。
离去前，我看到棍子捧着我的身体走进了厨房。
水流哗啦啦地响，我穿过天花板和楼层，飘入无垠夜空...
或许下辈子，我可以不再做一只诞生于棉花团子里的小兔子。
创作于2024.2.20（本故事为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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