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周即将画上句号,李知难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校园,感慨地长叹一口气。
“别叹气,容易老。”曲子格在办公室门口开玩笑教育她。
李知难回头,本想和她聊聊这周发生的事情,但考虑到她和吴思齐刚萌芽的感情,还是忍住了,只问道:“你周末什么计划?”
曲子格笑得得意:“去约会。”
李知难笑着点了点头应道:“那提前祝你愉快吧。”
曲子格上前搂住她的肩膀:“走吧,捎我一段?”
“你去哪?”
“去约会啊。”
“不是周末约吗?”
曲子格看了看表,甜蜜回道:“对我来说,五点以后就是周末了。”
李知难竖了个拇指,道:“行,给我拎包吧,我给你当司机。”
两人出门还没走几步,李知难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奚西在电话另一头着急道:“知难?能帮我个忙吗?”
“出什么事了?”曲子格在旁打探。
奚西回道:“能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可能音乐吗?我这东西有点多,我想着能不能借你和你的车帮我一下。”
“怎么了?非得现在去吗?”李知难看了看时间,有些犹豫。
“我这边的音响设备出了些问题,陈亦童说他可以帮我看看,但是七八个音响设备有点沉,需要拉过去,他现在走不开,咱们学校又不让外面车进来,我就想到了你……”奚西有些不好意思。
“周末再弄不行吗?”李知难看了看表,皮皮还在等她,不由有些为难。
“陈亦童明天就飞上海了……是不是不太方便啊?没事的,我还是打车去吧,也不麻烦。”奚西方才也是急昏了头脑,听李知难的口气,多少意识到给别人凭添麻烦有些不合适。
“没事,我送你去,我跟你一块搬,你在礼堂吗?”李知难问道。
“对的。”
李知难拍了拍曲子格肩膀,道:“我先去救急,你打个车去约会吧。”
“那皮皮怎么办?”曲子格问道。
“我一会儿联系他奶奶,宋乐晚上也有事。”李知难答。
二人挥手告别,李知难接上了奚西和那装了满满一车的设备,前往可能音乐。
奚西这一路都异常紧张,李知难安慰道:“肯定能修好的,你别担心,实在不行学校也有相关的经费,设备老旧换新也是正常的,不是你的错。”
奚西诚实回道:“这个是我烧坏的,我刚才碰掉了变压器和几根线,再接回去的时候,突然就一声响,然后设备就没法用了。”
李知难:“没事的,就算你操作不当,赔点钱就是了,学校也不会太过分的。之前曲子格弄坏了电子仪器,几万块钱的东西,她也就象征性赔了几千块,学校不会不管你的。”
“这套设备可不便宜,我一年的工资都赔不起。”奚西回道。
“咱们学校还有这种宝贝?”李知难意外。
“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敢私下找你,这设备不是咱们学校的。这是校长从可能音乐刷脸刷回来的,听说是他们老总特地看陈校长面子才借给咱们的。”奚西自责道,“都怪我,非眼馋人家的设备,自己又毛手毛脚也不注意。”
约莫四十分钟后,二人来到可能音乐楼下,李知难将车停好,陈亦童已经在电梯口等候多时了。
“走吧,我带你们进去。”陈亦童道,他一把接过箱子,指挥着几个随从的男孩,很有男子气概地拎起向前走。
李知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奚西,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前台客气地为二人登了记,她们跟着陈亦童进了公司,被带进一间气派非常的调音室。
“这还有钢琴架子鼓?”李知难看着满地的乐器,各种设备,挑了最意外的两个小声问道。
奚西答:“知难,你一会儿没别的事吧?我刚才没多想,不知道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李知难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二人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两位穿制服的女孩给他们拿了水,陈亦童拎着东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半晌,他人仍没回来,二人等了半天,李知难觉得腿都坐麻了,便道:“我去趟洗手间。”
“好。”奚西道。
沿着走廊指示牌才走不远,迎面而来几个年轻小伙子,差不多的身高,脖子都上清一色戴着蓝色的工牌。走在最前面的是李北辰。他的头发些微凌乱,看起来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周围人仍旧喋喋不休地和他交谈着,他满身疲惫地点头应付,李知难在旁边看着,莫名觉得心里酸了一下。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她心道。每每在学校见他时,总是清风朗月的样子,若不是今天无意看到,还真以为他体面得如同虚构出的人,处处周到完美。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李北辰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抬头看过去见人是她也满脸诧异。
“北辰,我觉得……”旁边人刚想继续说,只听李北辰轻声道:“先去外面凉亭再说吧。”
他很快将眼神收了过去,像是不认识她一般从走廊处与她擦肩而过。
洗手间内只有负责清扫的阿姨,李知难打听道:“请问,您知道凉亭在哪吗?”
阿姨回道:“就前面直走左拐就是,你要去抽烟吗?”
李知难摇了摇头。
阿姨解释道:“哦,那里是抽烟的地方,你新来的吧?”
李知难没回答,左右思索,脚下还是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所谓的凉亭是一处悬空的户外长廊,连通的走廊是声控的,当下灭着灯。天已经渐渐昏暗,外面的写字楼映出的灯光倒是将玻璃外凉亭上的景色照得分外清楚,连那几点亮在烟上忽明忽暗的暗红色都异常清晰。
李知难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门,只听里面传来交谈声。
“你傻啊,你不知道她对你的意思?”
李北辰低声道:“不是的。”
“她微博那个举动,就快昭告世界了好吗!”
“不是的。”李北辰听起来仍旧是温温柔柔。
对面的人突然劈头盖脸道:“我看你小子就是脑子傻了,天上掉这么大一个馅饼都不会接着?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在这儿能有什么前途?老吴是什么人!你碰了他车,他黑你二十万一首的歌,那吃人眨眼吗?去了文诗那里你是元老,以后幕后也好,幕前也罢,过不完的好日子等着你,你在这儿耗什么呢?”
“……”李北辰并没有回答。
另一人苦口婆心道:“你不要老想着情怀,就你这破高中音乐剧,加班加点的,图什么?关键还一分钱没有,老吴就吃上你这点了你知道吗?你有能力,应该用在正确的地方。”
李北辰应道:“我知道了,谢谢。”
李知难没再听下去,她沿原路回到房间,看着奚西仍是一脸不安,道:“要是真修不好,那套设备到底得多少钱?”
奚西道:“一个就十几万吧,那几个连在一起……”
她用手比了个数字。
“呃。”她点了点头,本想着凭借吴总和李北辰的关系,找他求情说不定能和上次迈巴赫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上次的大事根本没有变小,只是李北辰代替她付了代价。
“知难,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北辰师哥一声?”奚西突然想到。
“千万别。”李知难急忙制止,欲盖弥彰道:“说不定小陈有办法呢,咱们先等等。”
约莫半个多小时,陈亦童终于回来了,只是空着手。
“音响呢?”奚西问。
“用不了了。”陈亦童摇了摇头。
“不是吧……”奚西自暴自弃地坐在沙发上,甜甜的小脸愁成了苦瓜。
陈亦童看她这般,急忙道:“你先放我这儿吧,别担心,周二之前一定给你想到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奚西念叨道。
陈亦童莫名其妙道:“奚西,你相不相信我?”
奚西从绝望中抬起头,瞪着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看他。
“你只要相信我,我就能找到办法。”他像是演电视剧一样,台词说得又热血又莫名其妙。
李知难用手背拍了拍奚西胳膊,奚西带着几分不确信,回道:“那我,相信你?”
“周二之前,一定给你修好。”陈亦童拍着胸膛打包票。
奚西讷讷道:“那……谢谢你啊陈亦童。”
“你吃饭了吗?我请你们吃饭吧?”陈亦童见事情告一段落,邀请道。
“不用了吧……”李知难答。
“好啊。”奚西同一时间答。
“别客气了,吃食堂而已。”陈亦童象征性地和李知难客套。
李知难:“你们去吧,我家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这种氛围下,就算李知难再没眼色,也能看出自己是个灯泡。
“那我跟你一起走……”奚西道。
“不用不用,你好好谢谢小陈吧,我自己走就行。”她边说边把奚西向另一边推,自己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幸好电梯识趣地开了门,她挥着手赶紧走了进去。
这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电梯关闭,对面镜子里折射出她一身疲惫的身影。中年的女老师和她素气端正的衣服,在这个艺术又年轻的地方,显得刻板守旧,她不由觉得这地方的空气都令她浑身不舒服。
十楼,电梯门再次打开,李北辰走了进来,表情毫无意外。
“李老师好。”他问候道。
“你好。”李知难松下的气又再次提了起来。
他径直走她身边站住。
李知难之前听说过一个电梯理论,电梯里四个角,当陌生人进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站在角落的位置,以求在这狭小的地方有更多的安全距离。
但是李北辰选择站到了她旁边。
“我是送奚西来的,”也许是因为不自在,或者这里是他的地盘,李知难不由地开始解释,“她……找陈亦童……有点事。”
“哦。”李北辰并没有关心的意思。
“你这么晚还没下班啊?”她又道。
“公司有点事,就回来了。”他温声答。
“哦。”
“李老师,”李北辰看向她,“我有件事想跟您谈谈,可以吗?”
“音乐剧的事吗?”李知难问道。
“不是。”
“那是……”
“毕了业的学生就不算学生了吗?”他问。
“什么?”
“我说,毕了业的学生就不算学生了吗?”他重复了一遍。
“算啊。”李知难有些心虚地回。
“那毕了业的学生,能问您些问题吗?”
“你有问题要问我?”
“嗯。”
“我是英语老师,你要问我英语题吗?”
“您当年不是说,生活上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找您吗?”
“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吗?”
“很大的问题。”他平静地回答。
稍后,李知难和李北辰坐在一楼的咖啡厅。
李北辰道:“您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个职业吗?”
李知难小声答:“这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
高二英语期末考试,作文题目是描述你的梦想。交了白卷的李北辰被李知难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就算是没想写的,也不能空着,这是英语作文,你脑子想什么呢?”
李北辰低着头不答话。
“我问你话呢!”
“我写不出来我的梦想。”
“那你编点也行啊!不会写难的职业,写个teacher,写个doctor,你写个什么不行啊?这是考试又不是背景调查,你还非得说实话吗?”李知难气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三十分没有了,直接给咱们班平均分拉下去了?我教的班次次都是前三,你怎么这么不给我做脸!”
“我不是不会单词。”李北辰小声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北辰只回道:“对不起李老师,我错了。”
过几日办公室内闲聊时,李知难听到李北辰班主任聊他的情况,道:“光看这孩子,可看不出来他爷爷是院士,爸爸是教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李知难想到第一次见李北辰。那时他还小,自己替纪修去开家长会,他躲在角落里,听过办公室内的老师议论同样的话,只不过那时的评价更加恶毒,说他家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还在读大学的李知难正义感爆棚,直接冲进去将那几位老师好好嘲讽一番,笑她们不过是初中老师,反倒对人家院士教授指指点点起来,不自量力。
李知难想了想现在的自己,自嘲和当时那些老师也渐渐没有什么不同。
她本想叫李北辰过来好好劝导,没成想他早一步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挨呲儿。
“天天就知道听歌,那个MP3跟你命似的,你听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高考能给你加分吗?”
李北辰低头不答。
“玩物丧志,你把MP3放我这儿吧,叫你家长来拿。”
“这是别人送我的……”李北辰攥着不肯交。
“别人?谁啊?男生女生啊?”班主任态度严肃,“怎么,你这还有早恋的苗头是不是?”
李北辰见走进来的李知难,急忙解释道:“老师我没有!”
“MP3!”班主任一声令下,男生不情愿地将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放学后,李知难拿着替他求情要回来的MP3,递了过去。
操场上吹着和煦的风,没了白日时的燥热。
“里面的歌还都挺好听的。”李知难道。
李北辰有些难以置信,半晌才回道:“李老师,我不是故意不写作文的。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
“我以后的梦想,是做音乐人。”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吗?”李知难不解。
“在我们家,这是不能说的。”李北辰道,“您不是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么。”
“嗯,高智商人才储备库。”李知难笑道。
李北辰也被她逗笑。
“李北辰,喜欢音乐没什么丢脸的,这说明你是一个能感受到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的人,你有很敏感的灵魂,这些都是很难得的品质。”
李北辰第一次鼓足勇气,将自己对未来的幻想分享给他人:“我以后想写歌,写出能恰到好处地表达每一种心情的歌,每一个风景,每一个回忆,我都想把它变成音乐永远地保留下去。”
少年李北辰是这样和她说的。
咖啡厅内,成年的李北辰缓缓道:“可是开始我是不敢的,甚至不敢想。我家里全是名校的高材生,院士爷爷,教授爸爸,好像我以后不研究学问就对不起我家的遗传。当年您跟我说,如果学校是花园,那学生可以是花朵,可以开得短暂鲜艳,可以开得普通长久,可以选择春天开,也可以选择秋天开,什么样子都行。如果开不了花,那也可以做一棵树,做一棵草,不是每个人都要开花。所有人都觉得我喜欢音乐是玩物丧志,但是您跟我说,有喜欢的东西,就比浑浑噩噩地按照别人的喜好过一生强。”
李知难已经忘了那个故事的后半段,她记得当时男孩激动地和自己表达着他的喜好,自己也许象征性地回复了几句,但具体细节早就散落在回忆里,直到眼前的他把这段珍藏的回忆完整地捧在自己面前。
“我现在眼前有一个机会,”李北辰道,“接受了,我可能会有更好的将来,也可能会一败涂地。您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这是人生的大事,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做决定的,你应该找家人或者朋友去商量。”李知难道。他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教导他也再不是自己的工作。
“我怕走错路。”李北辰小声说道。
“人生的路,有谁能担保哪条对,哪条错?”李知难回。
“所以呢?我应该赌一把?”他眼中有细微的希冀,一瞬即逝。
“我不知道,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我没办法替你做决定。”李知难答。
“我的心想赌。”李北辰诚实道。
“那你要还问我做什么?”
“支持?”李北辰道,“我觉得没人会支持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支持过我的人,是您。”
“我不会反对你,但也不会支持你。当年的事,不过是劝解罢了,主要是希望你能别钻牛角尖,好好学习。你现在是成年人了,你应该明白,别人给你建议,不过嘴一张一合,又不用负责任。可支持就麻烦多了,我不想担这个责任。”李知难推诿道。
李北辰听罢,低头看了看表。
李知难看他这个举动,适时道:“时候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了。”
李北辰突然起身拉住了她:“李老师……”
“你还有事?”李知难下意识撤回了自己的胳膊。
“没有了。”他那只悬空的手攥紧了拳。
“那我先走了。”
李北辰身体定在原地,只低声道:“您能不能……再跟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李知难拒绝道:“我觉得再坐多久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自己的决定,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想清楚吧。”
“可我有些后悔了。”李北辰没头没脑地说。
李知难回道:“年轻人嘛,有后悔的事情总比没有强。我家里还有事,我真的得走了。”
她拎起包,不愿再多牵扯,转身走向大堂。
按照刚才来的路线,从大堂穿过去便是电梯间,几百米的距离。
这个时间大堂内人烟稀少,从对面走来一对情侣,年轻的女生挽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两个人似乎聊得很开心。
当李知难与二人擦肩而过时,那男人的面孔突然变了神色。
李知难面不改色地走向电梯间,恍若什么也没看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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