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难脑袋“轰”的一下。
“你靠边停一下车。”她已经顾不上体面,连装都装不出来了。毕竟家丑扬到这个程度,她全然不知如何再和身侧的人相处。
“李……”
“停一下车。”李知难的语气轻轻柔柔。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恼羞成怒,仿佛是刚跑完马拉松,在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之前,交代最后一件事情。
李北辰听话地将车停在了马路边。
她想下车,却被李北辰拉住了手。
李知难将自己的手收回,什么都没再说,只是下意识用手抹了下方才被他碰触到的地方,像是要掸走被他碰触过的痕迹。
李北辰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低声道:“李老师,我理解您现在不想见到我,但是您可以听我说完再走吗?”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李知难轻声问。
李北辰坦诚回答:“您的……他和我们公司在业务上有些往来……”
李知难冷笑一声,问道:“你早就认识他了?”
“嗯。”李北辰的态度如同当年被她训斥时一般。
“等一下,”李知难突然想到,又问:“那天在咖啡厅,你拦着我不让我走,也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俩在那里?”
李北辰愣了下,轻点了头。
“那我倒是要谢谢你,维护我的体面了。”李知难言语中带着讽刺。
她甚至有些怪他。既然当初选择了不说,那干嘛不从一而终地坚持下去,现在是在干什么?在她因为他一声不足为道的称赞中洋洋得意时,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把真相说出来。
“曲老师找过我。”李北辰突然开口道。
“曲子格?她找你干嘛?”
“曲老师来问我,您之前是什么样的人。”李北辰说道,“我也不知道曲老师为什么会想到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件事,可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做了。
“你和她说什么了?”李知难问。
“我给她讲了两个故事。”李北辰回道。
李知难很漂亮,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当她穿着漂亮裙子踩着高跟鞋出现在校园时,自然会成为孩子们口中喜闻乐道的话题。但她并不介意这些,作为话题的中心,是从发育开始就围绕在她身边躲不掉的常态。但她认为学生和其他人不同,因为师生之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底线。老师这个名词,决定了前面的形容词无论是什么,都会弱化其中轻薄的含义,学生可以喜欢她,可以讨厌她,可以起八百个外号私下叫她,但她的身份给予了她另一种如同父母式的位置,因而她的漂亮也不会削弱学生们对她的尊重。
直到她班里一个向来木讷老实的男生,在她的课堂上自,慰。那学生的精,液透过化纤材料的蓝色校服黏在一起,像是一团恶心的痰。
在那一瞬间,李知难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学校的态度是低调处理,尽量将伤害和影响降到最低。伤害指的是对学校的伤害,影响指的是对社会的影响,她李知难个人的感受在这一刻无足轻重。
“你是老师,他是学生,这件事他虽然有错,但是他毕竟是个孩子,你是他的老师。”学校领导给她的理由也敷衍得可怜,只是将表示二人的身份名词再重复一遍,就成了答案。
消息很快传得全校皆知,听到消息的李北辰只感觉血液一股脑地涌上来,向来待人友善的他如同黑面煞星一般冲到了男生的教室,薅着脖领将他一整个举了起来,失控地一拳一拳锤了下去。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他身上的血,周围的呼喊,奄奄一息的男生,狂鸣的警笛,一切都乱作一团,让他回神的,是眼前手足无措的李知难。
她看着病房内手被纱布裹住的李北辰,没来由地上前抱住了他。
李知难抱着他,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他的肩膀。少年感觉到自己怀里柔软而温暖的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着,他想去碰触,却不敢伸出手。
良久,李知难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她咬着嘴唇用拇指抹掉了眼泪。
李北辰抬头看她,仿佛亲眼看着一个柔弱的女人将自己武装成强大的战士。
“别怕,李北辰,有我呢。”她坚定地对他说。
曲子格甚至可以想象到李知难的表情,因为这是现在的她在为学生奔走时,脸上最常出现的模样。
她叹道:“她骨子里就是这种硬到不行的人,死心眼,什么都不知道害怕。”
李北辰眼神中带着酸楚,答:“可是现实总是会给人当头一棒。”
“嗯?”
李北辰垂眸,低声道:“逞一时之勇是最简单的,但是对于需要收拾烂摊子的人,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我打了他,腿骨和颅骨骨折,对方可以追究刑事责任。”
曲子格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甚至几年前只是孩子的他,能将人打到这种程度。作为体育生,她深谙各种肢体械斗的逻辑,逞勇斗狠不过是图一时痛快,人都是有理智的,因此斗殴的严重程度基本是见血则止,可颅骨骨折,这完全是失去理智后下了死手的结果。
眼前这个人,竟然有这样的一面?
她不觉脖颈有些发凉。
李北辰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继续说道:“她为了不让我进少管所,不让我被开除,甚至给那个男生家长跪下了。她跪下求他们,放过我。”
那日,李知难跪在地上,对着男生家长央求:“北辰年纪还小,求您二位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李北辰永远忘不了自己躲在办公室门外,看着屋内李知难下跪的场景,那段记忆像是烙痕一般,在他心上生了根。
李北辰轻声道:“是不是很可笑?她是唯一的受害者,却为了一个施暴者,向另一个施暴者求情。”
曲子格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李老师穿裙子。”李北辰道,“如果说现在的李老师和当年的李老师最明显的区别,那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也从不遮掩毫不避讳这件事。而现在,我没有见过她在学校里穿裙子了,甚至没见过她穿任何鲜艳的颜色。”
曲子格听着,只觉得眼睛酸胀,她好想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刻,去拥抱那个独自担下了一切的女孩。告诉她,纵然她认为自己有了等同学生父母一般的责任,可她到底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不需要那么勇敢,也不用那么坚强。
第二件事,是李知难事业上最大的一次危机。
二十八岁的李知难第一次做班主任,那时候奉行严师出高徒的古典教育风格,和蔼可亲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李知难在教评中以罕见的接近满分的成绩成为当年优秀教师评选的热门人物。
“但是在最后环节遭到了自己班学生的举报,说她学历造假。”李北辰道。
曲子格想了想,猜测道:“因为高考移民的事?”
李北辰有些意外:“您也知道?”
“知难的北大是高考移民考上的,这件事她和我说过。”曲子格回答。
说起来,曲子格和李知难能够成为好友,这件事也算是个契机。当年在所有人提起她,都要冠以“北大高材生”的头衔时,李知难随随便便地就告诉了她实话。
“我从小在北京读书,因为户口不是北京的,高考要回原籍,我那时候觉得不公平,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李知难诚实道,“但社会有社会的规则,我确实动用了关系,这件事是不合规的。”
然后又道:“你可得帮我保守秘密,你要是说出去了,我工作就没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曲子格楞在原地半天没敢动,她刚得到这份难得的工作,才和眼前的女同事认识不到一个月,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命脉放到了她手上。
“我把你当朋友,所以对你不保留。”李知难将餐盘中的红烧鸡块夹给她,“我看你很喜欢吃这个?给,好处费,收了我的好处,就要保守我的秘密。”
曲子格是个讲义气的人,她是在那一刻认定了李知难,余生都要她这个朋友。
李北辰道:“那时候我已经毕业了,出事是纪修告诉我的,就是她弟弟。我其实很羡慕那波学生,他们是李老师第一次做班主任带的班级,所以她对班里每一个学生都尽心尽力。纪修说,那年李老师连周末都不肯休,恨不能学习上,生活上面面俱到,把自己当成四十多个高中生的妈。她班里有一个女生,成绩优秀,一直是第一名,最后,就是这个女孩举报了李老师,因为李老师给排名第二的同学补课,在期末考试成绩中超过了她。”
“就因为这个?”曲子格觉得莫名其妙。
“嗯,那时候每个普通班能升到实验班的名额只有一个,她觉得是李老师害了她。当初李老师说过自己考大学的事,用来激励她的,结果就被她拿来报复李老师。”李北辰回道,“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她认为老师应该一视同仁,如果因为额外优待了A学生导致B学生失去机会,那本来就是老师的责任。”
李北辰那年专程飞回北京,和纪修一起找到女孩家门口,他好求歹求,让她开条件提要求,就差把嘴皮子磨破,可女孩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
“你们如果再这样,我就去报警了。”面对这一黑一白两种脸色,女孩也没有退怯。
“你他妈图什么!”纪修攥着拳头,看着眼前的女孩咬牙问道。
“教育是资源,老师也是资源,既然不能够做到公平分配,那就不要把自己当做上帝玩这种干涉别人命运的游戏,”那个女孩看起来并不害怕,她甚至毫无愧疚,“李老师不过是因为知道期末题目的难点重点,才侥幸让她超过了我,等到高考的时候,她的缺陷照样会暴露,不行的人就是不行。”
纪修是知道的,作为当初参加过数学竞赛的学生,他明白努力和天赋在高考前所占的比例。
“姐,你何必呢?”纪修替她不公。
“不一样的,”李知难回道,“我不后悔,数学和英语不一样,理科是要天分的,很多时候天分不足的确会影响分数,后期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赶上去。可是英语不一样,英语是最不需要天赋的学科,只要努力,谁都能取得好成绩。她之所以有优势,是因为她父母替她努力了,给了她能够见识世界的机会,我只是想给其他同学同样的机会而已。”
李北辰在纪修的卧室里听着他们的对话,最终没有和她见面。
“你都回来了,干嘛不让她知道?”曲子格不解。
李北辰轻笑摇头,道:“我是怕被她看到我的无能。”
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时隔三年,他离开了高中校园,已经是成年人。大学生活的轻松得意让他有了能够掌控命运的错觉。但压制他的,从来都不是年龄。三年前,他无能为力,三年后,他仍旧什么也做不了。能躲在屋里,已经是他庆幸的体面。
“总之,出事之后,学校的态度很明确,他们找了两个老师去做背景调查。李老师现在的丈夫,当时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帮李老师改了档案。再之后,李老师就跟他结婚了。”李北辰回道。
曲子格不由感叹道:“难怪知难说她选宋乐,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曲子格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他真的能算是好人吗?”李北辰像是自言自语般反问。
曲子格下意识回道:“谁说不是呢,出轨的都是他妈王八蛋,哪有好人!”
这回她总算是反应过来自己嘴漏了,才想含含糊糊辩解,却见对面的李北辰看起来表情平淡,似乎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呃……”她有些尴尬地想圆场,但词汇量着实有限,不知道怎么圆回来。
李北辰温声道:“曲老师,我跟您讲这两个故事来回答您的问题,您不是问我,以前的她是什么样的吗?以前的她是一个很灿烂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很灿烂。”
车内,李北辰看着沉默的李知难,道:“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李老师,曲老师很关心您,我希望您不会介意我告诉她这些事情。”
“我介意有用吗?”李知难反问。
“也许她能够帮助到您。”李北辰解释着自己的意图,他知道李知难也许没有意识到,也许只是不想承认,可是她陷在泥潭里,已经陷了很多年。
而李知难当下觉得,她的过去,现在,被平铺在自己曾经的学生面前,老师这个词汇,又再一次彻底失去了它本应维持的底线。
他的眼里满是温柔,是关怀,是慈悲。
可她只觉得讽刺。
“李北辰,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李知难平和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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