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快把袖子拽成年糕，才得以脱身，一看村中篝火熊熊燃烧，旁边神汉仍在哇啦哇啦地跳，恨铁不成钢地一拂袖。
道士两指并拢，指着那跳大神的神汉：“愚昧无知，你怎么能给病人开那样的方子，让他吃下那么多有毒的火蚁？！”
神汉压根不理他，兀自手舞足蹈。
还是跟随的小道童有眼力见，上去拽住那跳大神的，“我师父问你话呢！”
“道长道长，他是我们的守村人，不晓事儿的。”有人连忙圆场。
那傻神汉被人揪住领子还直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晃得人火冒三丈。
守村人？
千无量回顾数据库。
守村人，大多痴傻或残疾，他们是村里的另类，是“憨的”，无法成为正常的村庄的一份子。
有人认为，守村人是给村子挡灾才变得痴傻的，下辈子会投个好胎。
因此，他们说出的疯话是得了神仙的点化来启示众生的，被奉为圭臬。
终究不过是迷信。
后世认为，守村人的成因一是古代医疗技术落后，不少孩童因发烧未及时医治而烧坏了脑子；二是近亲结婚频繁。这才导致每个村子似乎都有一两个痴呆症。
傻子守村人被道童一拽，仍旧傻兮兮地笑着，指着篝火冲道童说：“拜！”
道童气得把他掷在地上，疼得他清醒了几分。
“凡是被火蚁咬过的都知道，少说也要肿铜钱大个包。你让他们给病人灌下一整碗火蚁，不是害人是什么？”
那傻子一听，脑袋一歪天真道：“这就是害人吗？那不是我害的，是书害的。”
语无伦次。
道士都要气笑了，指着他对村人说：“你们就相信这么个东西？”
“你还我爷爷命来！”
劝说母亲不要给爷爷喂火蚁的年轻人目眦欲裂，一拳向守村人挥了过去。
守村人似乎知道这样他会遭遇什么，双手护头，就地一滚，蜷到一截篱笆底下瑟缩颤抖。
一边大喊着：“不是我，是书！书说有石头，要化石头……”
年轻人的拳头正准备往下挥舞，却被什么钳制在了半空，怎么用力也挥不下去，有一个力道稳如泰山地抓住了年轻人高扬的手腕。
“请不要伤害他人。”
打架斗殴应判寻衅滋事或故意伤害，但千无量没有古代的法典，这不一定是犯罪行为，只得制止伤害行为本身。
“怎么回事……你、你是什么人？！”年轻人嚷道。
千无量对守村人问道：“你是说病患的身体里长了石头？”
守村人抱头蜷缩在地，疯狂点头。
“你让人们给他吃蚂蚁，是为了溶解他身体里的石头？”
守村人害怕千无量也打他，不敢承认，咬着手指焦虑道：“是书说的，是书说的！”
外面村人交头接耳：“这人是？”
“据说是郎中……”
千无量站起来对村民们普及道：“各位，他并没有说谎。蚁甲素确实可溶结石，但是很遗憾，是在人体外。可能是哪个大夫偶然从死者体内剖出了结石，一番钻研后写进了医书。”
然后又被智力不全的人断章取义了……而且，蚁甲素溶解结石也只是靠那点可怜的酸性，能刮掉层皮都不错了。
“什么结石……石？”是他们想的那个石么？
“就是石头。”千无量确认了他们的猜想。
“你是说我爷爷身体里长了石头？人身上怎么会有石头？”
千无量：“高僧圆寂火化后，身上会结出舍利子，不就是人身上长的石头吗？”
众人一噎，年轻人结巴道：“我爷爷又、又不信佛，我们全家都是信道的，怎么可能有什么舍利子！”
千无量又说：“结石很多人都会有。只是大部分人死后是土葬而不是火化，所以很难发现。”
这下没人反驳了。
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只有和尚死后才会火化。谁没事去剖开尸体来看啊，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丰先道人听得什么舍利子、火化，以为千无量是佛家信徒，生出几分不屑和对抗之意。
“那依这位小友之见，应如何医治啊？”
“如果他只是得了胆结石。把结石打碎取出，就能治好。”
“在体内的石头要如何打碎？”
“考虑到现在的医疗条件……需要直接划开皮肤，和胆囊把结石切成碎块后取出，再进行缝合和术后治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内的气氛、道士的脸色全变了。
丰先道人指着千无量的鼻子，“你……你！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怎么能切开人的肚子，那还有得活么？
“你竟然要我爷爷开膛破肚？！”年轻人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你是不是想害我爷爷的性命？！说，你是哪个村的！”
众人一片戒备，甚至有人回家抄起了锄头。
“各位不用紧张，我也是为了病患着想。结石恶化到一定的程度是非常痛苦的，只有手术取出才能根治，虽然听起来可怕，但病人不会感觉到痛苦的。”
这、这人竟然说划开肚子不会感觉到什么痛苦？他的意思是不是人直接死了，所以感觉不到痛苦了？
“谁把这人放进来的，轰他出去！”
村民们终于暴怒了。
几个青壮伸手来架千无量，不曾想他下盘极稳，愣是没拉动。
要知道这几个都是村子里最有力气的，他们合力连水桶粗的木材都能扛进村，现在竟然拉不走一个年轻人？
这事不光是令人惊讶，而是有些妖异了。
丰先道人联想到他口口声声要切开病人肚子的言辞，猛然一激灵，喝退那些人：“松手，这怕是个妖怪！”
“妖、妖怪？！”
“就是你害了村长，现在来食其血肉、啖其残骨了吧，张口闭口就是开膛破肚，妖孽，还不快速速现出原形！”
丰先道人抽出桃木剑，剑尖上刺了一张黄符，直直地指着千无量。
啊？
年轻人被吓得退了几步，想到这妖怪竟然是冲着自己爷爷来的，硬生生憋出一股勇气，从篝火的木柴堆里抽出根木棍。
“我爷爷就是今天真的落气了，我也不会让你损伤他的身体的！”
见他们这样的反应，千无量立刻纠正推理逻辑，把新的数据输入计算条件中。
考虑到古代的教育水平、该村庄的迷信程度、以及对道教的信任深度……要让他们接纳自己的方案，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
芯片给出了一个很离谱的答案。
这要是个人，高低得掂量一下装神仙后给自己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可惜千无量是机器，为了拯救人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立刻执行。
桃木剑迎面劈来，千无量两指一接，轻而易举地把剑夹在指缝中。
道士拔了下，拔不回去，当机立断，脸色铁青地弃了剑。
这妖孽似乎道行高深，桃木剑竟然对他丝毫无用……凭自己能收服他吗？
就在这时，千无量周身忽然腾起白色的雾气，如丝絮一般轻盈地裹在他的周身。
“是妖气，诸位，屏住呼吸！”道士脸色大变。
他的判断果然没错！
“妖气”只萦绕在千无量的身侧，村里人根本吸不到，却也跟着捂住了口鼻，甚至还有不少人跑远了。
千无量打开混响音效，在白雾缭绕中悠悠然道：“诸位无需惊慌，我来此地，乃是机缘指引。天道言，此处有一人寿命未尽，却饱受病痛折磨，若能为其祛除病痛，将是一大功德。我恰好附近隐居，便出来看看罢了。”
芯片给出的答案是——装神仙。
白雾是给空气中的水蒸气降温凝结的。
身为家用智能机器人，当然也得搭载多媒体设备。给自己的声音加一个混响效果不要太容易。
在村民们听来，这个声音就仿佛从空旷的云层上传来，带着超脱尘世的空灵，又带着无可冒犯的庄严。
只是，这样还不够。
得再来一剂猛药，砸实身份。
“既然你们疑我身份，那便看好了——这即是腾云驾雾，飞天之术。”
他脚底聚集气流，使用和离开杨永晴处同样的飞行系统，缓缓浮向空中。
四周围绕的水蒸气被吹向脚下，使他仿佛站在云朵之上，是云朵把他托起来的。
看到这一幕，村人的表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都是瞪大眼睛到要脱框，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有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接着，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跪了一片。
在屋内烧饭的、村周围挖蚂蚁的，全都扔下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连小孩也被大人拉着给千无量磕头。
“神、神仙……！”
“大罗神仙！”
病患的孙子更是把头磕得碰碰作响，抬起来时额头上全是泥印。
“神仙，神仙，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我该死，我该死！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爷爷，求您救救他老人家！”
丰先道人和他的道童也面露惊诧。
“师父，这是……？”
“稳住心神，是……妖术！”丰先结巴道。
千无量飞了一圈，徐徐落地。
他让所有人起身。第一遍，没人起来。
这就是副作用了……
计算机大脑已经完全进入角色扮演模式，“本仙说什么你们照做就是，不要自行解读些别的。本仙不喜人跪。”
村里人这才赶紧起来，他们可不能惹神仙不快。
一番难以控制的激动后，千无量终于得以享受了比道士更热情的簇拥——来到了病人的房间。
甚至可以说是扫榻相迎。
村人们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来擦拭屋中每一个地方。连挂着的象征身份的鹿头，也因积了一点灰和怕神仙不喜杀生而取下来了。
除了鹿头，这个房间内挂着弓箭、箭筒等物。床榻上躺着一名老人，他手上的茧子与屋内装饰呼应，年轻时应该是一名猎户。
可能是身手好，才富有到居住在村里最气派的房子。
可也是因为长期食用猎物，才会让钙盐沉积，得上古人几乎不会罹患的胆结石。
在未来，有机器人的监控，结石在形成之前就会被直接分解，这种病症已经绝迹了。
千无量测量了病人的脉搏血压，取了点血液化验，然后将手指轻压在病人的腹部，做了一个超声。
返回的影像显示，胆囊中有多颗胆结石，均呈现出高强度回声。其中一颗直径约一厘米的卡在了胆管，使胆汁阻塞无法排出，引发了胆囊炎。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最严重的情况会演变成休克或器官衰竭，以现在的条件是绝对不可能抢救得回来的。
虽然胆囊炎在古代也是九死一生的绝症，但现下对千无量而言，最大的难题却是如何说服村民们让他进行手术。
治是很容易……但他们让吗？
“的确如那位‘守村人’所说，这位病人得的确是胆结石。”千无量收回手，下定论，“各位请看。”
千无量的手指上逐渐渗出一种柠檬黄的液体，非常饱满明亮，像是颜料中挤出来的膏体一般。
他将指附在病人的患处皮肤上一抹，渐渐地，病人的皮肤竟然变得透明起来，里面的血管和内脏清晰可见。
天啊，这是什么？
人的皮肤好像变成了透明的水，里面的筋脉、血管竟然可以用眼睛看见！
“这，这莫非是天眼？是神仙让我们暂时开了天眼么？”村民两股战战。这不会损耗他的寿命吧？
千无量也不解释。要从光的折射率反射率来解释这种涂料的原理，眼下实在没有这个时间。而且他们也未必真有兴趣知道。
暂时别管误会，赶紧展开接下来的操作对病人更好。
“你们看，这里是胆，看到这块阴影了吗？这就是结石。”
众人啧啧称奇，为了看到这一幕，头都要挤破了。
“这处、这处、和这里，”千无量接连点出三颗，“这些都是结石。而且，”他指着最后一个地方，“这里的结石卡进了胆管，是造成他现在疼痛难忍的主因。”
原本众人见到这透视内脏的景象太过邪门，是有些犯嘀咕的，等到看到真的有石头，却是信了个七八分。
毕竟他们的守村人也一样说过有石头。要不是相信守村人的话，他们也不会全村上下忙活着抓火蚁。
现在被这位疑似神仙的年轻人真切地把石头展现在他们眼前，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他们就相信了。
守村人说得没错！
众人佩服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傻子，傻子却茫然地左看右看。
看什么看，不早就说了是吗？
“神仙……那，我爷爷还是得……开膛破肚吗？”
即使把他奉为神仙，也还是对这种事有犹豫。
尤其是病患本人，此时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恐惧。
丰先道人看了千无量使内脏显形的妖术，心道这妖怪窥视人类的五脏六腑，说不定是要把村长开膛破肚之后食之，何其阴森可怖！
这些愚昧的村民，无一人相信自己的话，竟将这个妖孽认作神仙。
可笑，他熟读道经，神仙谱倒背如流，从未听闻哪家神仙会对着人的肚子指指点点，说这里要划开、那里要缝上的。
然而他为别人做了多场法事，深知迷信的力量，此刻绝不能与狂信中的村人唱反调。
他甚至还希望这些人受妖怪蒙骗大吃一亏，才好叫人知道他的英明。
他倒要继续看看，这妖孽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此时躺在床上的老病患的想法也有些类似。
老人家一直躺在屋里忍受痛楚，没有出去见证千无量的“仙法”，不知道来看他的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
见平日里的亲戚朋友们都涌进屋子，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心中涌上一阵恐惧。
尽管大家七嘴八舌给绳子模糊的他解释了来龙去脉，可他依然无法理解。
什么？神仙？
哪有要划开别人肚子的神仙！
这人定是不知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损阴德的东西，连他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都要骗！
老人爆发出最后仅剩的一点求生欲，从床上挣扎起来，勉强动作给他腹部带来巨大的压力，疼痛仿佛排山倒海一样袭来，让他的脸都扭曲了。
即使这样，他还是从嘴巴缝里挤出一句：“不……不许划开我的肚子！”
他年轻时可是这附近首屈一指的猎户，身轻如燕，百步穿杨，野猪野熊信手拈来，养活了这一大家子人。
现在竟然要听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白脸的主意，把他像那些猎物一样宰杀了？
绝对不行！
他扭曲地在床上翻滚，通过骂小辈来转移自己的恐惧：“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我生你们养你们，临到要死了，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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