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将晋国余寇逼退至大弩山上后,濮晋两国的战事便进入焦灼状态。
尤其是年关之后,濮军折损了不少斥候在大弩山上,留得性命逃回来的多已半死不活。
眼下众将士表面看起来士气如虹,实则暗流涌动,一腔热血全凭对濮国主公的信任支撑着。
骇人的气氛由军营乃至松阳城的街末巷角涌入城主府,处处弥漫着前途未卜的不安。
城主府西厢院里,不时有风卷残叶扫过,宁静中更显冷冷清清。
一个伙夫一手端着铁制食盒,一手紧握腰间佩剑,驻足看了看萧条的景象,又快速迈腿匆匆穿过抄手游廊。
甫一拐角,他便见一贯威仪万千的主公竟靠坐在月亮门的土坯墙根处。
此时,曹显正头颈微扬,双眼闭合,一手随意搭在支起的膝盖处,另一腿则舒展伸直横断长廊,青灰的武服上覆着零星几片枯叶。
显然已经静坐了很久。
“主公?”
伙夫望向渐暗的天色,又瞅了瞅增厚的云层,压下心中的敬畏,低低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松开握剑的手,摸了摸后脑勺,又拔高了音量:“主公!”
这一次,曹显似乎才听见。
他缓缓掀开眼皮,剑眉微挑,看向士兵,眼底似有一抹冷意,惊得士兵心头一颤,端着食盒的手也微微一抖。
“她可有何异样?”没等伙夫跪地求饶,曹显已经淡淡开口询问。
伙夫闻言,先是一脸疑惑,随即又恍然大悟:
“回主公,那小兄弟许是累了,自安顿下来后,便只要了一盆炭火,再无其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属下到了时辰便给他取晚膳来。”
曹显瞥了眼食盒,只轻轻“嗯”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伙夫快去,再无动作。
他心中仍有一事未定,本意在此琢磨,没曾想,竟已枯坐了半个时辰,还没有定下决心。
就在数个时辰前,已重新包扎箭伤的曹显正在主屋书房里清理一夜之间自四方送来的军情与信笺。
一贯事无巨细的孔禹闻风而来,不遗余力地对曹显的起居生活絮絮叨叨。
曹显的伤势已有三位医官瞧过,诊断的结果不外乎中的剧毒菱红已解,只需稍加调理恢复元气便可。
至于箭伤,毕竟离着心脏处还有些距离,且百回丹不仅有护心之效,还能滋血续脉。
所以因得了一颗百回丹,曹显性命已毫无大碍。
但孔禹作为濮国第一军师,少不得要替这位二十好几还孑然一身的君王操心着身体的康健:
“主公,这伤势虽缓了,但军医也道该有的休息不能少,如今晋国全境已被我军夺下,虽仍有余患,但且由各位大将处置,您先歇一下,莫要落了病根才好。”
曹显听得心有不耐,但面上还是尽量维持着客气有礼。
他将信笺从右手换到左手,顺势将身子一侧,换了另一只耳朵靠向孔禹的一侧,又听他继续道:
“臣奉老太太之命,除为主公行军打仗、平定天下出谋划策,亦要忧心主公的身体与宅邸后院之事,不敢辱了使命,还望主公不要让臣为难,更不要让老太太挂心啊。”
曹显一听这处事圆滑的老头又把祖母搬了出来,只怕又要一封信把他受伤这事告到祖母那儿。
彼时,祖母定会不顾操劳连夜奔波赶来嘘寒问暖加督战,到那时便真的要被“严加管教”了。
思及此,他当即放下手中信笺,郑重其事地回孔禹道:“孔大人言重了,我只将要紧的事儿处理完,便去歇了。”
孔禹本焦灼急切的神色顿了顿,转而将信将疑地看着曹显,似还要说话,却被曹显捷足先登,道:
“明日休沐,我不进书房。”
孔禹听罢,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意有所指道:
“如此甚好,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主公还是要有强健的体魄,绵延的福气,才能撑起一国之国祚啊。”
曹显点了点头,随即又摆了摆手,示意孔禹退下。
可书房内炭炉子的火苗都跳跃了好几晌,孔禹却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曹显狐疑地扫过孔禹,开口问道:“孔大人还有何事?”
孔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确实还有一事。”
他又抚了抚稀薄的山羊须,问道:“不知主公计划如何处置从大弩山带回的小少年?”
曹显闻言,正要翻页的手指顿了顿,沉吟半晌,才挑眉瞥了眼孔禹的慈眉善目,知他心中已有算盘,便悠悠问道:
“军师作何想?”
“臣以为,主公可将其收作幕僚,共谋天下大事。”
“何以见得?”曹显明知故问,只因他隐隐觉得那人会是个麻烦,他想听听别人的看法。
追随曹显多年的孔禹对这位主公的脾性也算摸得七八分准,他一眼便看出了那位“小少年”对于主公的不同。
既如此,他便觉得若那“小少年”能够留在主公身边,未尝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是以,孔禹便大夸特夸起来:
“此人得主公相救便愿于乱世报恩相还,可见其善良仗义。”
“百回丹乃越国王族灵药,既得此物便知他来历不简单,但左不过越国王族之人或与越国王族交好之人,若此人可归顺于濮国,或可助我等与越国结交。”
“再者,这天下能对大弩山地况了如指掌的人断可称得上见多识广,才华横溢。”
“如此看来?若能将他收作幕僚,定可为濮国霸业添一分力。”
……
孔禹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一字一句皆在曹显耳边回荡至今,敲打着曹显的心头。
且不说别的,眼下的濮军确实需要尽快勘破大弩山地形,否则这半年多的战果极有可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如果那人愿意带濮军熟悉大弩山地形,助濮军拿下晋国余寇,那便算是立了一件大功,是顶顶的好事。
曹显认可孔禹的建议。
但他心中仍有疑虑。
其一是此人来路不明,极有可能是细作,然这一点,只要严加看管,可防患未然。
其二是此人心眼颇多,说的话真假参半不能全信,这一点,以他自己与军师的聪慧,应当不足为据。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人竟是女子。
常言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天底下,除了他的祖母,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真正做到刚正不阿,心怀大义。
更何况一个从初见伊始,几乎没有说过一句真心话,却总能无端引起他注意的女子。
他不想冒这个险。
……
“小兄弟!小兄弟!小兄弟……”
正当曹显思前想后时,西厢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声。
他眸色一暗,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往最里面的寝房奔去。
高大的身影霎时挡住了屋外的日光,让房中微弱的炉火显得明亮异常,一股强大的威压迫使摇晃着甄伏的士兵停下动作,颤颤巍巍地回禀道:
“属,属,属下一进房门便,便见这小兄弟不省人事,属下……”
没等他说完,曹显已经迈步至八仙桌,一把将那士兵甩开。
此时,甄伏正趴在八仙桌上,一动不动,白皙的皮肤晕着炭火发出的暖光,透着旖/旎之色,偏唇色在白中透着青灰。
曹显迅捷瞥了一眼发红的木炭上跳跃的火苗,眸色一冷:炭毒?
只一息,他便伸开长臂,将甄伏捞起,往屋外走去,一边朝愣在一旁的士兵冷喝道:“传医官。”
随后,他快速将甄伏平躺在外院地面上,未及思索,便已经低下头,一口一口地为甄伏渡气。
然而,收效甚微,一刻钟过去,甄伏毫无转醒迹象。
一旁本要上前帮忙的守卫见状,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或许是已经晚了。”
曹显一听,先是浑身一僵,随即猛地转头瞪向说了这话的士兵,好像要他为地上这位生死未卜的人陪葬一般,吓得他“嘭”地一声跪倒在地,大喊求饶。
曹显却没再理会,只再转过头看向面色发白的甄伏,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缓缓探向甄伏的鼻息,直至确认人还活着时面色才稍稍转霁。
他的视线又移至甄伏束至下巴的高领直裾,只觉这样的束缚阻碍了人的呼吸,遂又着急忙慌伸手去扯她的衣领。
可一向稳如泰山的濮国君主今日不知怎的,手抖如筛糠,竟连一个人的领口都解不开。
他害怕她就这样死去。
正当他要用蛮力撕扯时,甄伏悠悠转醒。
头脑仍在混沌中的甄伏甫一从黑暗中逃出,便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正在眼前,还有一双手在折腾着她的衣衫。
是以,她心中一恶,想也没想,一手按住领口处的双手,一手则狠狠甩了一巴掌给面前人。
毕竟中炭毒不浅,四肢尚还乏力,甄伏的动作看似费尽气力,实则并不能给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偏传闻武功超群的曹显像是毫无防备,没有躲开,生生挨了一掌。
下一瞬,他便如受惊的毒鹰,将搁在甄伏脖颈处的爪牙迅速收集,一双锐利的凤眸一抬,盈满了盛怒,直勾勾地盯着她。
待甄伏因喉头缺氧而神思清明时,才惊觉自己竟掌掴了一国君主。
求生的欲/望让她努力的求饶:“主公,求你,求你放过我……”
她的脸色因为憋气而变得通红,双目露出恐惧的神色。
曹显神色复杂,双手越收越紧。
在甄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曹显却突然松开手。
她身子一侧,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等她再回过神时,曹显已经起身离开,脚步飞快,只三两下,身影便在西厢院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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