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樾坐在黎莺的马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吭声。
黎莺固然因为他行事如此莽撞不计后果而生气,但现在人既已找到了,还能活蹦乱跳的便是好的,也没有什么理由过度责备。
况且……是她自己有事瞒着言樾在先。
马车驶入通往殷城的官道,黎莺嘱咐他一会儿只说是自己亲弟,陪自己到殷城来探亲,又将挂着薄纱的斗笠戴上,遮住眼睛。
“……师姐,”言樾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是上次给我疗伤的时候……?”
“与你无关。”黎莺冷冷道,“本就是从师父那儿借来的几寸光明,再靠着点医术道法强撑着罢了。谭郎不在,前日又急火攻心,一时来不及调养才会如此。”
“……那——”
“我说了没事。”黎莺挡下他意欲关心的话语,“等回去了多吃两副药便好了。”她说完便笑了起来,略略歪头对着言樾的方向,“虽不是因你而起的,但你也算我最大的一块心病。如今症结既已找到,哪里还有久病不愈的道理?”
言樾不知是信了没有,未曾答话,只是听着车外轱辘碾过土地的声音,算着再不多时该到城门了。
江辽临走的时候从谢铮的书桌上随手顺了一枚章子,说是好向谢虔圆回自己的话——谢铮怎么不知道他只是因为在自己这儿碰了钉子,想借着拿走自己最爱的石头来报复。
罢了,一块石头而已,死物罢了。
他并非是因与薛家有什么金钱往来才如此说——完完全全只是为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江辽虽说如今挂了闲职,早些年在军中与刑部也待过,谢铮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他的手腕。若是让他把薛晟拿了去,只怕等不到明日早上,刑部就会来他家要人了。
父亲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又是平民出身不晓官场世故。若让他老人家知道小儿子与歹人为伍,不知是会先气病了还是会痛心疾首得起不来床。
如今薛晟由他执掌的大理寺亲自看押,谢虔暂未找到值得投靠的下家,倒是安分了不少。只是……
有些家长里短的糊涂帐,他算不明白。这里头不比大理寺那些疑难案宗,不是光凭头脑和手段就能堪破的。
他想起叶寻秋。初见之时他还曾出言讥讽过叶寻秋,说他不过是因为依傍着家中前人栽下的大树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可实际上处处为了自家行事的,却是自己。
江辽很早便提醒过他;只是他自己不愿去相信罢了。追着他们三人出城的人是谢虔、将他们的行踪暴露给殷城的也是谢虔,甚至后来将言樾的行迹透露给薛晟的还是谢虔。
他不明白为什么谢虔要做到如此地步。如果只是为了官职或权力,他也没有理由抢在自己的前面私联一个朝廷的通缉犯。
还是说……他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想证明什么,比如,证明自己可以做到。
在审案上从来雷厉风行的谢铮头一回遇到了困难。他一不能把谢虔拖到大理寺去审问清楚,二不能以事理情感逼问,三又担心责问太过日后兄弟离心反而更加不好,倒是完全没了主意。
……罢了,若是惩问这条路行不通的话,他至少还有点自己可以做的事。
比如去城外把言樾找出来……如果运气好找到了活的,说不定就能把自己之前的罪孽一笔勾销了。
“我是晏河殿谭校尉的夫人。”
黎莺递上印信,示意言樾不要出声。城门侍卫似乎对她出示的信物很是震惊,一番交头接耳之后才十分恭敬地上前:
“谭夫人勿怪,前些日子城郊有歹人引火烧山,这几日进城的查验才这样严。夫人这一车,都是来探亲的?”侍卫的目光有些怀疑地扫过一直低着头的言樾。言樾几日不曾梳洗,只是临时换了身尺寸不大合适的衣裳,看着有些像街边捡来的小乞丐。
“是。”黎莺悄悄撩起面幕的一角,露出雪白的瞳孔。侍卫一惊,后退数步。
“……我素有眼疾,行动不便。弟弟又贪玩成性,我一个人看不住他,这才不得不多领了些人手。大人若有疑虑,可先去禀谭校尉。”
黎莺一行先在靠近城门的驿馆歇下,再等城内的回报。言樾终于趁此机会得以好好休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睡足了三个时辰才醒。
醒来之后他敲门进黎莺的房间,此时黎莺的瞳孔又转了些微颜色,并不像早些时候那般吓人了。
“莫要担心,我能看见一点了。”黎莺宽慰他,“好起来总要点时间的,急不得。”
“……师姐将此事告诉青哥了么?”言樾问。果见黎莺摇头。
“最快明日就要见面……到时青哥问起来,我又如何回答?”
“你只当不知道便是了。”
“那怎么行!”言樾一百个不同意,“不说别的,我既是与师姐同乘而来,连师姐身体这样大的事都注意不到,都不用青哥治我,我——”
黎莺一个抬眼,止住了言樾后面的话。
“那你会替我治疗么?”
“……”
黎莺摇摇头,笑了:“那便是了。谭郎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本事,不会怪你的。”
谭青收到黎莺抵达的消息时还守在光禄大夫府上。江辽自打从谢家回来便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谭青白日里要帮他带淼儿与叶寻秋两个孩子,晚上还要处理晏河殿那边的事,心道等江辽回神后定要狠狠讹他一笔。
叶寻秋这几日的状态倒是稳定不少,该吃吃该喝喝,就是睡得比平常更多了。外边不管传来什么消息他都不闻不问,只是好吃好睡的,谭青也就随他去了。
谭青敲开江辽书房的门。他又不是这儿的主人,做不了迎客的主。
谁想门刚一敲开,江辽就急着往外走,根本不听他想说什么。
“……喂喂喂!”
谭青追在他后面连喊了好几声,江辽才回过头来,像是这时候刚刚注意到他。
“怎么了谭木头?”还是一样的不着调。
“莺儿来了……”
“噢,好事啊,那便安排住在之前来时住过的屋子吧。”
“——带着言樾。”
“!”
江辽如梦方醒,站在原地捻着下颌:“……活的?”
“当然是活的!”谭青差点没忍住打他一拳。
“好事是好事,但……”江辽会意,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叶寻秋房间的方向。
“所以我才来问你啊!小叶这两天刚好一点,等下猛地见了,指不定又晕过去。”
“晕过去倒是不至于……你也把小叶想得太脆弱了。”江辽道,“总之先接进家里来住吧。他一个人流落在外,怪可怜的,还好被黎姑娘捡去了。”
“……捡去?”谭青疑惑,“不是他自己回师门找莺儿的?”
“谭大人,拜托算算行程日子,他一个走路的,怎么比得上你飞马传书来得快。”江辽不耐烦地摆摆手,把谭青从自己要走的路上推开,顺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这事便全权交由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有什么事——”
谭青随意瞟了他一眼,却被江辽的眼神慑住,
“……你干嘛去?”谭青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大事,”江辽仍是笑着,像是只不经意地提起一般,“去了些私人恩怨罢了。”
“私人恩怨?”谭青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私人恩怨?有什么事你要说啊别一个人担着——”
“——没什么事,”江辽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婆婆妈妈的关心,“去见个人而已,少大惊小怪的。”
“见谁?”
“……”
江辽没有立刻回答,只遣散了周围的仆从,又一眼刀扫过谭青,
“你一定要问?”
“……我很少见你这般动怒,”谭青道,“是什么事?见什么人?”
“薛晟。”江辽说了出来,反倒松一口气,“我不瞒你;但你不要拦我。”
“???”
谭青的身体先他的理智一步挡在了江辽面前。
江辽忍住朝他翻白眼的冲动,只是重叹一声:“我不想在这里跟你打。”
“谢铮不是说他死了吗?”电光火石间谭青只能想到拿这话来堵他。
“他说你就信?谢正弦若没点私心,我这辈子便给太子当牛做马。”
“你——”
“闪一边去。”江辽真的没了耐性,“就算不能把人拖来这里,至少带去刑部,我不信他一个读书的嘴能有多硬。”
“你发什么疯!”谭青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你自己的家不要了?你爹你娘你妹妹都不要了?想闯大理寺?你有没有脑子你!”
江辽无辜地眨眨眼睛,等谭青撒完了火气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把自己的领子解救出来:
“平时怎么不见你有这么关心我,”江辽顺平自己的衣领,“我不过是去监个工,又不是亲自动手。放心,我有分寸。”
他又往谭青肩上拍了两掌,随后侧过身去,趁着谭青没回神已然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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