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蹲在村口拿着根树枝在脚底下胡乱画着,脚边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采来的野花,随意找了根塑料绳扎成了一束,身后,停着一辆红色敞篷三蹦子,等着那位首都来的苏家二少爷。
两天前
他去市里古玩城送珐琅瓶,路上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小离,古玩城的武老板说你刚去他那儿送货了?”
“嗯,这就要回去了。”莫离懒洋洋地坐在车里点了支烟,消磨着时间。
“那正好,你来我这儿趟,中午吃个饭。”章素贤的语气不温不火,不像母子交流,更像领导谈话。
“不了,中午回去要给爷爷做饭。”莫离很想尽快结束对话,章素贤平时几乎不会给他打电话,不闻不问好几年,今天忽然要一起吃饭,除了鸿门宴,他想不出别的。
“就是你爷爷的事儿,今儿一早我派人去把你爷爷接走了,你别回去做饭了,来找我一趟,有事跟你商量。”言语是商量,语气是不容拒绝。
“接走?接哪里去了?你凭什么带走我爷爷?”莫离一股气上头,现在他倒是真想去找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然后撕烂她的伪善。
“我去单位对面的茶馆等你,不想吃饭就喝个茶,来了谈你爷爷的事儿。”不等莫离再说什么,章素贤就挂了电话。
莫离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心里一阵烦躁,掐了烟,狠狠踩了脚油门,结果没拉手刹,差点窜了出去。
莫小花: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
章素贤在市文物局工作,十五年前莫离父亲意外去世后,她带着五岁的莫离来到镇上工作,没两年,嫁给了市里的某位领导,一路高升坐到了办公室主任。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把莫离送回了村里爷爷家,很少过问。
“欢迎光临。”
推开茶馆的门,服务员熟络的招呼。
“二楼竹乐。”章素贤每次喝茶都在这间,竹窗正对楼下舞台,是看表演最好的位置。
“好的,您请。”茶师带着他去了二楼的雅间。
章素贤坐在窗边桌前端着杯茶,边品边看着楼下的茶艺表演。岁月对她格外厚待,虽然衣着朴素,气质却格外出众,精于保养,肤白细腻,尤其那双眼睛,深邃清澈,眉宇间毫无年岁痕迹,40岁的人看着不过30出头。
而站在她旁边的莫离,完全遗传了这幅美丽的皮囊和这双蛊惑人心的眼睛。
“我爷爷呢。”莫离走到她面前,直奔主题。
“连妈都懒得叫了?”对于自己儿子这种无视,她似乎早就习惯了,每每见面,二人既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热情客套,大部分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疏离。
“我要带我爷爷回去。”莫离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坐下,喝杯茶,如果你还想见你爷爷。”章素贤不紧不慢,依然优雅。
莫离虽然气,但心里明白,他这位母亲素来利己,缺德事儿不少干,良心早丧没了,来找他谈就是自己如今对她来说有利可图了,那他爷爷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儿。
“说吧,你要干嘛。”莫离坐到她对面,手里拿着杯子,自顾到了杯茶。
“你爷爷阿尔兹海默症这么多年了,能维持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章素贤顿了顿,见莫离一副:请一次把话说完的架势,便喝了口茶,缓解下尴尬,继续道:“前几天听说他在村口看见吴叔家亲戚,愣把人家认成是你爸,拉着不撒手。”
“说重点吧。”这种车轱辘话,章素贤已经在他面前来回来去说过很多遍了。
“我把你爷爷送到疗养院了,那边有专门的人来照顾他,这样他也不会满村乱跑到处丢人。”
“丢人?丢谁的人了?你的吗?我以为你眼里只有升官发财呢,没想到你还有脸怕丢人。”莫离嘲讽道,好看的脸都有点扭曲。
“好,不说丢不丢人,你为了个快认不出人的老头,大学也不上了,这就算了,工作也不正经干,你以为古玩城那些老板为什么出那么高的价格收你做的东西?你真当你做的瓶子有多好?那是因为你是我儿子,人家看得是我的面子!”论pua章主任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论心大莫离排第二也没人敢排第一。
莫离:哦呦呦,你脸可比你面子大多了。
“嗯,你不光觉得我爷爷丢人,还觉得我给你丢了人,你一个文化局的领导,儿子没文化,想想也是没面子,那就劳烦您给我指条路,我带我爷爷回去,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反正你又生了个,小号好好练练,兴许祖坟冒个青烟能有大出息。”
莫离这话简直就是戳章素贤心窝子,要说他是个没上过大学的草包,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简直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不学无术都是好的,小小年纪打架斗殴,调戏同学,报复老师,莫离觉得他一成年就得踩缝纫机。
这话说完章素贤明显脸色不好,她喝了口茶,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
“你爷爷正在接受恢复治疗,效果还行,再怎么说,当年你爸的抚恤金也是给了我,我总不能让你们村里人觉得我拿着钱跑了不管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再说......”
“行了,又想好名声,又想好前程的,你想要的还真多,不好听的我就不说了,我要见我爷爷,说你的条件。”
从章素贤一直东拉西扯就是不提让他见老爷子,莫离就知道,他这位利己主义的母亲,是把主意打在他头上了,等着他自投罗网,主动开口呢。
“池元茂,你知道吧。”
“首都那位国宝级工艺大师,圈里谁不认识。”
“他前阵子去世了。”章素贤装得一副惋惜。
“那太可惜了。”
章素贤你行啊主意都打到死人头上了。
莫离越发不耐烦,面无表情盯着对方,一副:你快点!一次性说完。
“池老临终前正在做一只景泰蓝掐丝珐琅瓶,想在两个月后的国际非遗展览会上代表国家传统非遗亮相,瓶子还没做完人就走了,他外孙接手后续事宜,结果发现设计图纸上点蓝的工艺不是池老寻常的技艺,我走了很多关系打听到了他和你爷爷有交情,这点蓝的手艺很像你爷爷那一脉的古法技艺,我就托人给那边传了话,让他们来村里看看,虽然你爷爷现在糊里糊涂的,但一身手艺都传给了你,他干不了,你能干,对方两天后到,我已经跟村长打好招呼了,安排你去接待,你好好陪着招待,哄得他开心,把这个活儿接过来,陪着池家那位把瓶子做出来,到时候估计你爷爷的治疗也差不多结束了,我再安排你见他。”
章素贤一副领导安排工作的架势。
莫离觉得,这才是他妈,没有感情,只有交易。
“章素贤,你志向还挺远大,市文物局满足不了了?手要伸到首都去了?好好陪着?哄他?怎么陪?怎么哄?你年轻的时候卖自己就算了,人老珠黄开始惦记卖儿子了是吧。我陪他?你不怕我打死他?到时候你的美梦可就变成噩梦了。”莫离往椅背一靠,眼里满是不屑,其实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答应这丧权辱国的条约,但是他就还想恶心恶心章素贤。
“你爷爷状态,撑一年也是,两年也是。妈妈也是为你着想,趁着年轻找条好路,怎么陪怎么哄那是你的事情,讨得池家喜欢,少奋斗几十年,你爷爷也能跟着过几年好日子,这不是挺好?你要非说我卖儿子,那你就争气值点钱,让人家对你满意,毕竟,疗养院也挺贵的呢。”果然,装不下去,牌坊也不想立了。
“池老活着的时候你都巴结不上,现在人没了,你到费尽心思了,我可是男的你不找个黄花大闺女讨好人家,找我个老爷们儿,人家凭什么用我陪?你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调查过他,他一直清心寡欲的,身边没个女人出现过,女的不喜欢,男的没准就喜欢了,池元茂的家业都留给了他这宝贝外孙苏鹤闲,苏家也是京城的名门望族,苏鹤闲那边已经说了这次是池老及其团队创作,你跟着做完也会署名,这次非遗展上会有世界各地的文化圈高层,攀上这层关系,我到时候就有理由一起去展会,我现在虽然在市文物局,但终究没什么实权,好在你爷爷这一身手艺终归是传承下来了,当然,妈妈还是更希望你傍上苏鹤闲这棵大树,平步青云呢。”章素贤微微一笑,一副我全是为你好。
对方连女的都不喜欢,还能喜欢男的?莫离觉得章素贤这是想升官发财想疯魔了。
“章主任,那就祝您早日加官晋爵。”莫离站起身,微眯着眼睛附在章素贤耳边满是嘲讽地说了句:“当心湿了鞋,神仙都救不了你。”
章素贤倒是无所谓:“加油,儿子。”
“对方的情况发到我手机。”走到门口,莫离又说了句:“还有我要先跟我爷爷视频,他没事儿我才肯干。”
“没问题,这两天老爷子还在适应,忽然视频会打乱节奏,过两天,等你接到苏鹤闲,你爷爷也差不多适应疗养院的生活了,我安排你们视频。这事儿我跟你们村长已经交代了,他可是高兴坏了,全村上下紧锣密鼓,就等着苏先生过去呢。”
章素贤:儿砸,你可是全村的希望呢~
莫离看了一眼对方,毫不留恋地转头走了。
莫离蹲在村口画了大概半个小时的土画,看见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黑色越野车。他不紧不慢起身拿着脚边那束花站了起来。
这边平时见不到几辆车,这个时候大概率是苏鹤闲的车。
车停在了村口不远处,司机小李转头对车里人说:“老板,村牌楼只能过小车,咱车开不进去了。”
苏鹤闲坐了四个小时飞机,又坐两个小时的车,先是高速路,后又盘山,山路十八弯,盘得整个人头晕恶心,巴不得下车走两步透透气。
正巧撇见路边站着的帅小伙儿,瘦瘦高高。
“嗯,接我的人估计来了,你这几天先留在市里,我还有事要办。”
“好的,老板,我帮您拿行李。”司机很熟练的去后备箱搬行李。
苏鹤闲开了门下车,抬头看了看村口牌匾:河西村。
村口站着位少年,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一束花,整个人懒懒散散,站没个站样,阳光微斜,正好打在他身上,头发毛绒绒的,旁逸斜出的,泛着光,看得人暖暖的,痒痒的。
这小子,真白啊,山村能养出这么白的孩子?苏鹤闲对莫离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瘦高,很瘦,穿得挺厚的卫衣,牛仔裤包着一双又长又直的腿,然后就是白,白到透着光隐约能看到太阳穴旁微小的毛细血管,眼睛很清澈,很......干净。
市局那位章主任一早就说来接自己的是个20出头的小伙子,什么莫家珐琅传承人,还是唯一传承人,这孩子怎么看都像个学徒工的样子。
莫离上下打量一身黑色绸缎中式服的苏鹤闲。
这位看着真贵,首都人民都这么打扮啊。
对方比自己高出半头,头上戴了顶绸缎面儿的瓜帽儿,帽檐努力压着一圈不太老实的碎发,连鞋都是黑色绸缎面儿的,这鞋,进村都不到100米就得磨秃噜皮。手上还带了双黑色绸缎面儿手套,看着就贵,尤其那身绸缎褂,还绣着金边儿呢,大冷天穿这么丝滑,城里人真是烧包。
“苏......先生,我叫莫离,代表村里来接您,这给您!”
莫离学着电视里少先队员给领导献花的样子,把花递了过去,心里默念: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苏鹤闲礼貌的接了过来,说了句谢谢,看了眼,真的是,路边的野花,原汁原味,新鲜的土渣子还在呢。
茉莉?这名字在哪儿听过,不过还没细想脑子就不自觉哼起了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要在这儿待一阵子,别总先生先生的叫了,叫哥就行,先带我回酒店吧。”苏鹤闲看着司机递过来的三个半人高的行李,往旁边挪了挪。
“哎,好好,哥,那你叫我小莫,小离都行,酒店?您是说招待所吧。”
“啊,是叫招待所......吧。”
“都安排好了,您上车吧。”莫离觉得苏鹤闲看着很金贵,说话倒是平和,不难相处,跨上了那辆红色敞篷三蹦子,背对着苏鹤闲发动车子。
后面很安静,半天没动静,莫离一回头,看见苏鹤闲还站在原地,一手举着花,一手搭着行李杆,有些懵的看着他。
啊,大少爷这是扛不动行李?这是把家扛来了,仨个箱子摆一起简直就是个衣柜啊!他把自己衣柜扛来了???他这待一阵子到底是多久啊?这是要留着过年?我要伺候他过年???
莫离心里翻着白眼,动作倒是殷勤,下了车走到行李边,扛起来往车上装,装好三个行李箱他也跟苏鹤闲一样,有些懵。
三个箱子占满了车蓬,没有能坐下的空间了。
莫离看着他一副无辜且无可奈何。
“这车是小了点......要不......”你坐你箱子里吧,让你骚包!
“这车......坐这个车从这儿到招待所要多久?”苏鹤闲懵懵地指了指车。
“几分钟,就是路不好走......而且......”而且每一步都有惊喜呢。
“那,我看这边风景不错,麻烦你带着我的行李慢点开吧,我跟着走过去就行了。”苏鹤闲边说边自顾往前走。
“哎,哥,你贴边儿走,这路不好走,有牛......”
莫离话还没说完,苏鹤闲就感觉自己一脚踩在了一团柔软上,还往下陷了陷,一低头,看清是什么,汗毛炸起,脸都绿了,他僵在原地没控制住手一松,花也掉到脚上那坨柔软上。
他踩在了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留下的,排泄物上。
“哎呦,我的哥嘞。”莫离赶紧下了车,跳着脚躲着地上的“柔软们”往他那边走。
我就说,每一步都有惊喜。
“最近收稻呢,这边老过牛车,就.......动物嘛,没素质,控制不了自己。”
村里这种东西很常见,地里施肥常有的,但是苏鹤闲是首都来的,指定是没经历过这场面,万一恼羞成怒跑了,他别说见爷爷了,估计要见太奶了,所以尽管莫离心里笑开花,面上还是一脸抱歉。
苏鹤闲整个人僵着,举着花的手还端着,手里的花插在了脚下,莫离把所有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勉强压住嘴角,然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指着地上的花脱口而出:“哥,你看,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说完他就想扇自己,于是本能的想着补下结果脑子一抽又不知死活的补了句:“哥,你肯定是要走狗屎运了。”
苏鹤闲早就看出这孩子一抽一抽的嘴角,估计心里把自己嘲笑了八百遍,眼前人那张白净的好看的无害的脸,和那双蛊惑人心的无辜大眼,简直就是个黑芝麻馅的汤圆,表面白白嫩嫩软糯可爱,实际上心眼子坏透了,一不小心就露馅儿,笑吧,一会儿有你哭的!
苏鹤闲向莫离伸出了那双戴着黑绸子手套的高贵的手:“来,搭把手”。
莫离自觉理亏,看对方给了自己台阶,赶紧就坡下了,心里不断念叨,别再放肆了。
莫离伸手拉住对方胳膊往前拽,想把他拉出粪坑,没想到苏鹤闲刚扯着他胳膊抬脚,忽然重心不稳,反手把莫离也拽进了粪堆,然后仿佛在努力稳住自己的脚一样,不小心地连同脚上那束花一起,踩在了莫离的脚上。
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苏鹤闲看着莫离脸上一副抱歉,嘴上一点没留情:“完,现在鲜花cha你身上了。”
然后还不知死活补了句:“咱也算臭味相投了,你说这是不是该叫缘粪。”
苏鹤闲:这朵茉莉花实在有趣。
莫离:这只野鸟实在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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