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来到地下城,很长一段时间没法正常入睡,睡着半夜也会被不知名的动静或者噩梦惊醒。
地下城的环境很糟糕,养父母是一对极其普通的夫妻,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向社区登记了领养意愿,叶桉幸运地成为他们的孩子。
住处是外墙泥砖,屋内聚氯乙烯塑料隔板混杂搭建,隔音效果聊胜于无,街道半夜经常回荡醉酒男人的大喊大叫和打架的巨大动静,排水期屋顶夹层像掉落一地的玻璃珠,一弹就是一整夜。
这样的环境下,噩梦很难不造访。
叶桉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吃不惯饭就生吞,睡不着觉就闭眼到天亮,总之他不想麻烦这对新父母。
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母会在他床头点一盏蜡烛,坐在床边做手工活,偶尔会诗意大发念些没有逻辑的诗词故事集,哼些旋律翻来覆去的曲子,歌词单调听不出含义,更多时候是和养父闲言碎语拉家常。
察觉到他们应该在是变相哄自己睡觉,是某个排水期,屋顶又开始掉水珠子,叶桉惊醒后不动声色,继续假装睡着,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捂上耳朵,手心的硬茧磨着耳廓,有种太阳晒过的沙粒的触感。
及时又长久,伴随如同梵音的吟唱——很多年后叶桉才知道那是地球时期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他们做这些事从未提及一句,好像天经地义。叶桉却觉得没必要,他已经15岁了,他们没有义务这样做。
翌日他主动向养父母挑破这件事,言辞直白得有些不近人情——多此一举,声音并没有小多少,你们第二天要工作,更需要好的睡眠。
母亲却坚持:“我觉得对你有用,你后半夜睡得挺好的。”
仔细回想,有他们陪伴的夜晚,噩梦确实很少再出现。但理智来讲,适应环境的可能性更大,陪伴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他无法用定理数据来分析它的作用。
同样不理解的事还有很多,把饭菜堆出各种有趣的形状,拿废弃金属换几本残破的书籍,带他去串门,让邻居小孩陪他玩,深夜跑去废弃场搜刮一堆报废的机器人……
他们用有趣的形状哄吃饭困难的叶桉多吃几口,他们不知道废弃金属冶炼出来的价值远比书籍高,他们认为叶桉太孤单了,他们不理解叶桉为什么对没用的机器人感兴趣……
正如叶桉不理解形状和食欲有什么关系,不理解明明没钱还要浪费废弃金属,不理解小孩叽叽嘎嘎有什么好玩,不理解明知机器人禁令,还要偷偷捡回来……
培育院是盛满幸福美好的温床,身处其中时无知无觉。来到环境天囊之别的地下城,叶桉迟钝地感知到失去,又迅速理性地解析出当前环境的生存模式,那些无意义的、不必要的、非最优解的事情,令他感到困惑。
而这些令他感到困惑的事情,在之后漫长又沉默的岁月里,从无数描绘人性的文字中,他再次迟钝地明白,无法用规则、算式量化,无法用真理定义的行为是爱,是他失去又接续,一直拥有的爱。
那时叶桉比现在更加孤僻,和邻居小孩玩不到一块,养父看他总是一个人,便亲手用塑料和木头做了个陪伴人偶,叶桉虽然觉得无趣,每天仍会和它玩一玩,以证明自己还算正常,不让养父母操心。
他的灵魂底色经由爱意温养、美好教化,即使懵懂,即使剥离支撑生命的骨架,丧失求生**,听到少将出于善意挽救而低声恳求,仍然近乎本能地答应下来。
一年扔进漫长虚无的人生里,不过转瞬即逝的浪花,何况星际旅行途中很容易发生意外……
“叶桉?叶桉?”
嗯?
叶桉循声转头,面容泛着无机质的冷色,视线定格处非声音的主人,一个带着靛蓝眼罩的微型机器人伫立空中。
“简意送你的。”黎诺把机器人放进他手里,顺带扣上光脑,边说边向后转身,“说是给你路上打发时间玩。”
打发时间……听着不像简意的原话。
叶桉低头看了眼机器人,视线追着黎诺的身影到控制台,他坐在悬挂蓝色光屏的太空前,手指下跳动的字符如群星闪烁。
叶桉恍然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黎明星号,一艘不知目的地的穿梭艇载着他们漂浮宇宙。
自应下黎诺的请求,他便坠入失控的浑噩,如一具提线木偶,控制线全部收束在少将那,由他随意摆布,直到刚刚两声呼唤注入灵魂,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叶桉将身体沉进座椅里,举起机器人,一个形式中规中矩的机器人,靛蓝眼罩覆盖了大半张脸,手臂自肩膀弧线下垂,两条腿并拢,光看样子有些呆板。
这份呆板倒让他想起陪伴自己,度过无数个孤寂无眠深夜的人偶——不出意外现在应该还在索伦星的廉租房。
“不启动玩玩么?”黎诺在叶桉侧面坐下,见他擎着机器人一动不动,疑惑问道。
叶桉垂下手臂,抓着机器人的手落到腹部,垂眸凝视,语气淡淡:“这样挺好看的。”
隔了会,耳旁静得出奇,好像整个穿梭艇只有他一个人。
叶桉偏头去捕捉黎诺的存在,对方托着腮,神色似柔和又似平静地看着他。
不声不响对视一会,黎诺骤然开口:“我的芯片更新了地球时期残存的资料。关于你的名字,桉,一种适应性广,抗性强,容易种植的乔木。”
他眨了眨眼:“单字有安而无危的意思。过去植物学家发现,凡是桉树占绝对生长优势的地方,基本发生过森林火灾,其物种独特性能令它从灾后脱颖而出,疯狂生长。”
“桉树本身的生命力不算顽强,胜在它有旺盛的萌蘖力,受到损伤总能找机会恢复过来。”黎诺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古话说人如其名,其实是蕴含着一种期望吧。”
叶桉沉默半响,“就像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黎诺点点头,“她希望我做个有担当恪守承诺的人,我自认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叶桉再次沉默。
培育院一般不会主动告知孩子生理父母是谁,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蕴含期望,这只是一个可以更改的代号,也许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一定要人为赋予,”黎诺又说,“可能是神在冥冥之中将这个字连同期望赐于你。”
“少将竟然信仰神?”
“科学满足不了的心理慰藉,总会希望寄托于神。”
黎诺说这话时,眼神愈发深邃,染上一种诚挚的希冀,仿佛要把诞生时未赋予的期望,此刻借由神的口谕传达给叶桉。
沉浸在他的目光里,叶桉却忽略了那份希冀,这比陪伴还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无法在他枯竭的内心掀起一丝波澜。
他内心只冒出一个念头,少将确实没有辜负名字的期望,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要去哪?”叶桉别开脸,主动询问以跳过这个话题。
“联盟主星,维克托斯星,”黎诺顿了顿,起身去自助饮品机前倒了一杯牛奶和一杯棘蓠果果汁。
他把牛奶放到叶桉面前,喝了口果汁,说:“你送了我生日礼物,我想邀请你参加生日宴,可以吗?”
想了想又补充:“也不算宴会,就是和家人一起吃个饭,会有几个朋友。”
叶桉握着牛奶杯一言不发,沉默令他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如初冬枝头凝结的冰棱,一碰就碎,“抱歉,”
他向黎诺投去略带歉意的眼神:“我不习惯人多的场面。”
黎诺表情未变地微微颔首,浅绿瞳孔似包容的海,“没关系,就是你得一个人待两天,有什么想去参观的地方吗?我找个机器人导游陪你。”
叶桉摇摇头:“我对主星不了解。”
“只有IUPNES能勾起你一点探索兴趣?”
叶桉:“……”
黎诺眼睛不眨不避,直直与他对视,唇角弧度掩着看穿一切的狡黠,“那去最高科学院的智能体验园怎么样?比起吃喝玩乐,那里可能更适合你。”
叶桉:“……”到时候不会巧合地遇到老师吧?
“我可以在住处等你。”
黎诺忽地倾身触摸牛奶杯,杯壁已经冷却,他便端回自助饮品机重新加热。
叶桉怔愣几秒,把手指蜷进掌心,视线跟过去,黎诺已经端着杯子回来,躬身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那样我可能不太放心,小叶先生,你前科累累。”
叶桉接过牛奶摸了下额头,重新热起来的杯子拢住了手心的温度。他低头抿了口,斜睨向黎诺:“少将就不怕我利用智能系统做些什么?”
黎诺用手背撑着下巴,脸上漾着气定神闲,语速徐缓:“那我得想办法把你招进天生妄想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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