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着林诗施,卫穆又用千机转演算了一番。
一无所获。
寄身的刀失去主人,刀煞就拥有了自由,她原先不知因何而坚守的最后的一丝残魂也消弭了,仿佛终于决定要与魔刀合二为一。
识海之中,传来扬逐清急切的声音:殿下,柏逸说他发现那些村民的魂魄踪迹了,一定要带人立刻去追,其他人已经被他说动,我怎么办,要听他的吗?
柏逸用什么方法发现的?
卫穆暗自思忖着,肩上的猫头鹰突然用自己的头撞了下他的头,这亲昵的举动让卫穆旁的思绪顿时清空。
“怎么了?”
“困。”
卫穆奇道:“神仙哪里有困的说法?”
“我有。”鹤洲的声音就跟真的疲倦不堪一般,“那边审判结束了,我要睡一下。卫穆,有什么有趣的事一定要叫醒我,我也想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就沉睡下去,毛茸茸的脑袋东倒西歪。
卫穆被他搞得措手不及,神仙真的会困吗?
他只得把猫头鹰揣进怀里。
望向前方,林诗施已经在下降了,他将灵力开至极致,捕捉到百里之内的任何灵力波动。
并无大妖出没,就算柏逸急功近利,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于是他在识海中告诉扬逐清:先跟上去,量力而为,我随后就来。
随着林诗施降落到地面,他看见站在她面前的有七八个妖怪。
这群妖物见了林诗施和黑刀,顿时喜上眉梢:“我还道库狈有什么能耐,盗了宝刀就跑,这宝贝竟然自己回来了!”
“嘿!”有妖怪注意到林诗施身后不远处的卫穆,冲他叫道,“你是谁?”
他旁边的人浑身皮肤全是绿色,露出贪婪的神情:“是仙气。吃了他就可修为倍增!”
而卫穆一眼看到这个绿皮妖身后分明背负着一团魂魄!那透明的储魂法器里,一个村的魂魄被硬塞进去,紧紧挨着,泪流不止。
他用识海给扬逐清发去消息,叫他们立刻来此地。
而那几个妖魔已经淫.邪地朝林诗施走去:“美人儿,你怎么自己还知道带着刀回来。”
为首的那只妖怪,毫无防备,就如同此前的库狈和黄闻,立刻惨死在林诗施刀下!
其他妖怪全慌了神,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林诗施狂暴异常,又提刀砍来,几个妖怪早目睹了这魔刀弑神的场景,不敢轻视,立刻聚到一起,合力对付林诗施。
卫穆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那绿皮小妖抓至自己身侧。绿皮妖被他带出战圈,尚不懂感恩,藏不住禽兽本性,也完全抵挡不住他周身好闻的气息,趁机张嘴咬向他的手腕。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想碰到我?”卫穆冷冷道。
绿皮妖眼睁睁看着那美丽而强健的手腕变成了坚硬无比的石头,他来不及止咬,一口下去牙齿崩裂,鲜血狂流。
他呜呜地哭喊出声。
香甜无比的神仙也挨不到了,他还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扎进了一个奇异的月季花丛里,被长刺贯穿皮肤,动弹不得。
卫穆自从造出这审讯花刺后,还是第一次用,见那怪模怪样的绿皮妖置身美丽的花朵中间,总算被衬得有几分能入眼了。
他手里拿着原本是绿皮妖背负在身后的储魂器,一边看着那头林诗施与妖怪缠斗的场面,一边对绿皮妖说:“林诗施,纹玉村,魔刀,这些事的关联,用三句话解释清楚。”
绿皮妖只觉长刺更深地扎进了身体,明明看着只是寻常的美丽花刺,皮肤却又痛又痒,仿佛有无数火焰在上头燃烧,让他恨不得立刻去死。
这人看着斯文,手段却这么毒辣,还要它只用三句话说明白,绿皮妖心中充满了不平之气。这算什么神仙!
然而看着卫穆轻轻蹙了下眉头,它浑身一颤,赶紧开了口:“林诗施是鬼修,经常为了纹玉村赶走来找食物的妖怪,附近的妖怪都痛恨她。她那丈夫得病快死了,她耗费了很多修为在他身上,变得虚弱了。库狈提议声东击西,我们就聚集了一伙妖怪来村里闹事,等她去解决时趁机控制了她丈夫。要她选,要么全村人都死,要么就让她丈夫魂飞魄散。她不肯选,拼死跟我们战斗,后来库狈又提出,如果她自愿被炼化,我们就立誓永不侵犯纹玉村,她的魂魄就被炼成了魔刀。”
原来如此。林诗施重情重义,她所立下的誓言永不会被背叛,甘心做了刀下魔煞。可她太天真了,她虽是重诺之人,妖魔却向来是背信弃义之辈,他们立誓,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怪不得她的怨气如此深重。
见他沉默着,绿皮妖忙不迭给自己求情:“我可没做什么坏事,神仙爷爷,我就是找口饭吃而已!饶了我吧。”
卫穆轻声说:“超过三句话了。”
绿皮妖瑟瑟发抖,不知自己还要受什么非人的折磨,闭着眼睛紧咬牙关等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它疑惑地看向这个神仙。
只见这俊美无比的神,复杂的目光正凝在那头战斗得正酣的林诗施身上。
不对,不应该叫她林诗施了。印象中,那个讨厌的女人总是温柔地、默默地守护着纹玉村,让他们吃不到人,只能离开家去更远的地方觅食,可恨得紧。眼前这个厮杀得红了眼,浑身溅满血的刀煞,毫无人样,看着倒还让它有种同族的亲切感。
绿皮妖的脸上不禁泛起微笑,刀煞冷峻无情的面容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它内心隐秘地期待着,等这群人争得你死我活之时,他就趁机夺过那刀,品尝这强大魔力的美味。
它斜眼偷看眼前的神仙,悄悄深吸了一口气,陶醉于神仙清爽迷人的气息之间。
想入非非的绿皮妖蓦地尖叫一声,那刺又深入妖躯,它含泪又看向那神仙,听他问:“你们杀了这些村民,为什么放过她丈夫?”
绿皮妖很遗憾,他们倒是不想放过:“等魔刀炼制成功,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已经死了,被鬼差勾魂去了冥界。”
“这些凡人魂魄有什么用途?”这并不符合这群妖怪的习惯,他们不像大妖能够完全压抑本性,既然以人为食,又为何没将魂魄吞噬?
绿皮妖听得一抖,神色大变,支支吾吾道:“不知道啊。我就是干杂活的,大哥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负责保管魂魄。”
卫穆冷笑一声。
一支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招摇着凑到了绿皮妖面前。绿皮妖不明白,只觉得清香拂过鼻尖,但接下来,那朵猛地砸到他脸上,死死堵住他的口鼻。
绿皮妖只觉那香味渗入骨髓,自己完全没法呼吸,满世界都被这花香攻占,他立刻就要窒息而亡。
“唔唔唔——”他拼命发出声响。
月季花微微移开,让他得以说话。绿皮妖大口呼吸,好几下才缓过来,纯粹感官层面的威胁直接又有效,他赶紧坦白:“库狈是从群魔谷出来的,暗地里告诉我们群魔谷大妖正在收集人类魂魄,我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知道这事是私下进行的。”
月季花又砸到他脸上,堵住他那张令人不悦的脸。
卫穆站起来,看向那头。林诗施怨气冲天,已经斩杀了三四个妖魔,其余几个还在与她缠斗,也隐隐落了下风。
怀里一动,猫头鹰懒懒地爬出来,顺着他的胸膛一路爬到他肩上。
“卫穆,”他抱怨着,“你在想什么,你的心跳得好快,吵醒我了。”
卫穆笑了一下,声音却冷淡:“我在想,这群妖魔作恶多端,就这么死掉好像很可惜。”
他的确心绪激动。林诗施明明是那样一个坚定勇敢的人,广行善举,到头来却变成这番模样。这不能不叫人痛恨。
鹤洲瞥了眼战局:“那你是想要去折磨一下这些妖怪?”
卫穆摇摇头:“这是属于林诗施的复仇。”
鹤洲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储魂瓶,既然村民的魂魄也已经找到了,他问:“那我们回去了?”
卫穆仍是摇头:“魔刀不能留在这里。”
“那应该在哪里?”
这就是为何卫穆会心跳异常了。可怜的人,即便完成了复仇,过去也无法挽回,她终究已是刀中恶魔,为世不容。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
“卫穆,”鹤洲又用头撞他一下,不明白地问,“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你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
“因为我同情她。”
“什么是同情?”
卫穆唤出了自己的剑,看着远处妖怪一个个接连倒下,只剩了林诗施站在那里。
他回答鹤洲:“同情就是,仿佛她的遭遇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愤慨无比。这违背了我所相信的正义。”
“殿下!”识海中又传来扬逐清的声音,急切无比,“殿下,突然来了好多妖怪过来袭击我们,我们得先应付一阵子,等等再来!”
卫穆蹙眉,哪儿又来的妖怪?
啪嗒!黑刀上的血滴落到地面。林诗施杀尽妖魔,又提刀朝着这里来了,还剩绿皮妖。
绿皮妖惊恐万状,哀求着:“神仙爷爷,救救我,我一定积德行善报答您,救救我救救我!”
林诗施一步步走过来,微微垂着眸,宛如行尸走肉,心里只有杀一个念头。
近了,她高高扬起刀,绿皮妖的叫声更加凄厉可怖了。
卫穆轻轻出剑,拦住了她的刀。
他伸出左手,手掌上是李尹琛的那只金簪。
“这魔刀沾了太多血了,你甘心变成魔鬼吗?”
他继续说道:“李尹琛不曾违背誓言,他还在冥界等你。”
李尹琛三个字好似拨动了她的意志之弦,她死气沉沉的双眼抬起来,看了看那只年代久远,表面变得微微有些黯淡的金簪。
一阵极轻的风吹过了她的胸口。林诗施眨了下眼睛。
她好像还记得,自己从小就体弱多病,大夫说她是早夭之相。父母不肯相信,带着她数次更换住所,总想要寻一个好地方,让她健康地长大。无数次祈福,扶乩祷告,终于奏效了那么一次。
她在毒辣的日光下,真的看到神仙显灵了。神仙姐姐说,与人为善,道心圆满,死亡就不会是终点。
死之后又是什么呢?她坦然地死去,终究迎来的是这样的结局。
黄沙扬起,随着风的止息,它们终会将这片血泊彻底掩埋,仿佛罪恶从不存在。
林诗施重新抬起刀,避开卫穆的剑,义无反顾地砍进了花丛,诛杀了绿皮妖。
“村民们都死在这刀下。”被一同砍落的月季花掉到她脚下,红得耀眼,她低声说,“都怪我太过愚笨。”
“这不是你的错。”卫穆说。
林诗施蹲下去,捡起那朵月季花:“当然不是我的错。只是一切都不能再回头。不能轮回,不能求道,我不甘心也已经成了魔鬼。”
鹤洲站在卫穆肩上,语气非常轻松地说:“你不是和李尹琛有过誓言吗?他为了你可以不入轮回,那叫他也入魔好了,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人怎么能甘心成为魔鬼。”林诗施站起来,又对卫穆说,“你能摧毁这把刀吗?”
她的魂魄被炼化为这把刀,怨念和杀戮已经塑造了它的魔性。她既不是妖,也不是鬼,只是一件器物。除非被摧毁,她永远也无法获得解脱。
“李尹琛还在等着你的消息。”
“你能把这只簪子给我吗?”
卫穆递给了她。
那被李尹琛无比珍视的簪子到了林诗施手上,立刻被一阵黑雾笼罩,顷刻间就变成粉末,被风吹走了。
卫穆的手徒劳地在衣袖中微动。
林诗施望着风流动而去的方向:“请你告诉他,天地之间再没有林诗施了。是我违背了誓言,他生生世世都不应该再想起我。”
生生世世,这楚娘用以讥讽的词语,又一次在林诗施口中重现。
卫穆胸口发闷,一时只觉呼吸不畅。猫头鹰扑起翅膀,一下子飞进了他怀中。
他艰难地说:“我可以将这把刀封印起来,再没有人可以用它作恶。”
林诗施手捏着那朵月季花,嗅了一下,无限感伤地说:“可我不想以魔鬼之躯存在。”
脸上的那颗痣,比月季还要红,鲜艳无比,仿佛一滴快要滚落的泪。她央求着:“拜托你,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卫穆沉着一颗心,终于成全了她。
神火燃烧,将那黑刀彻底销毁。
当了半天缩头乌龟的鹤洲爬出来,变回人形,茫然地问他:“卫穆,我又觉得心里难受了,怎么办?”
“我也感到难过,鹤洲。”卫穆低下头,“我父亲曾告诉我,爱情无所不能。可他和我母亲的爱情、李尹琛和林诗施的爱情,都以悲剧结尾。爱情不是无所不能吗?”
“无所不能?”鹤洲哪里想得明白呢,懵懂地重复。
卫穆伤感了几秒,又抬起头看向遥远的树林,那儿燃烧着绝不干涸、永不屈服的绿意,他控制不住地说:“爱情应该要无所不能啊。”
悲剧的故事在他心头投下了一瞬的阴霾,然而他心口不知为何极为滚烫,仍渴望用光辉的意志去为他心目中的爱情做辩护。
鹤洲听出了他话里的果决:“卫穆?”
鹤洲蛮不讲理地揪着他的衣袖,微微仰着头,迫切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他的眼睛犹如一潭幽深而清凉的泉水。
卫穆最终开口,紧盯着鹤洲的眼睛说道:“林诗施做了她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干涉。只是我觉得遗憾。魔鬼不容于世,不代表不容于爱情。
“残忍的现实将他们分开,但爱情没有哪怕一刻消亡过。为什么就一定要留他在人世陷入永失我爱的痛苦之中,还要他把自己彻底遗忘?或许李尹琛不愿如此,也并不介意她已入魔的事实,而她没给李尹琛选择的机会。”
他冷酷地评价:“对我来说,爱情就应该以共同毁灭为结局,但爱情本身是不死的,在死亡以后遥远的尽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它的存在。”
说完这些异想天开、自以为是的话语,心中的那团火终于也熄灭,他冷静下来,心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
“不过,”他为时已晚地总结道,“我尊重林诗施的选择。这也只是我的想法,你最好别听。”
热情的血液不知何时已涌上了鹤洲的脸颊,他也冲着卫穆灿烂一笑,用一种近乎醉酒的语调回答:“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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