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地看到卫穆脸上闪过的那一丝茫然和错愕。
他也听见卫穆那句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的“死神？”
两个人都很明白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千年前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彼时正情深意重，卫穆吻着他的额头说：“以后我就要去做与杀戮之事相伴，充满血腥气息的执死之神了，你会觉得讨厌吗？”
当时鹤洲笑他：“你做什么事情都做得极好，哪怕是杀人也杀得漂亮，我爱惨了你，为什么要讨厌？”
卫穆最喜欢他夸自己，刚亲了额头，又无比珍重地在他鼻尖落下轻轻一吻：“死神杀伐之气过重，有损修为，到时候你就连靠近我也可能会受到影响，变得心浮气躁，真不介意？”
鹤洲微微抬起下巴，主动用双唇凑上了他的，两个人蜻蜓点水地一吻。他搂住卫穆的脖子，说：“我怎么会介意，但也许其他人都会躲着你，孤立你。”
听了这话，卫穆却笑了起来：“我就是不想要别人靠我太近，因为你会不高兴。鹤洲，我只要跟你待在一起。”
指缝被人填满，鹤洲回握过去，与他十指相扣。谁都还以为日久天长，卫穆用迷恋到极点的嗓音贴着他的耳朵一遍遍说：“鹤洲，我只要你。”
卫穆好半天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但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鹤洲不欲再看卫穆的神情，转向那个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乖乖回答：“我叫司然。”
想着狐狸洞里那些事情，鹤洲微笑着对他说：“为什么要找一个凡人？是你什么人？”
司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卫穆一眼，他从来都擅长察言观色，看出两人必定关系匪浅，便老老实实说：“我十一岁就死了，死后在冥界悟了道，就做了鬼修。我要找的人是我母亲，不过她已经转世过很多次了。”
鹤洲伸出手在他额头上一点，却在那里看到已经昏黑的影子，他的魂魄快要消散了。鹤洲轻声问：“是想再跟她告别吗？”
无论是凡人还是鬼魂，悟道引气就可以走上修炼之路，但修仙之路从来坎坷，凡人修仙未果还有来世，鬼魂却只能消逝于天地之间。
司然点点头：“我原本想着再见她一回。可她不在人间也不在冥界，卫穆哥哥帮我算到她三魂七魄已经丢失了一魄，我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鹤洲暗忖，卫穆工于命格演算之算，自然不会失手。不过最近几十年来，魂魄不全的凡人越来越多了。
看这个小鬼修的样子，估计离湮灭只剩数月。他与卫穆相识，恐怕修行岁月不会太短，如此漫长的岁月度过以后，还会想起仅相处过十一年的母亲？
情之深浅，原来从来与年岁无关。
“明晚就是月圆之夜。”鹤洲打定主意，“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又看向卫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这孩子的事我帮你做。”
卫穆冷笑一声：“我为何要信任你？”
他又冷嘲热讽地追加了一句：“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信任？”
鹤洲一时失语。这个问题如此尖锐，却在他们刚一重逢的时候就抛了出来，他还没准备好答案。
“好。”他一转念，这事并不复杂，不如选择不跟卫穆争执，“是你答应了司然要帮他，我就从旁协助。就一天，我不会再宽限时间。”
“要跟我四目相对一整天，你也愿意？”卫穆这时候哪会领这不近人情的情，立时反唇相讥。
可他的关注点实在奇怪，鹤洲有些局促地别开视线，轻声说：“你为什么非要与我四目相对？你的视线可以不停留在我身上。”
卫穆霎时无言以对，他和鹤洲同样是伶牙俐齿之人，谁也不见得总能讨到好处。如此一想，他脸色愈发阴沉，而鹤洲也再度冷静，语气不觉温柔了许多：“不如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
鹤洲说完便就往前走去，只是几步后，一个不情不愿的身影终究还是跟着来了。
现代的人间远不是千年前的人可以想象的。看着鹤洲用神奇的发光物体付了房费，又用一张卡片让黑漆漆的房间顿时大亮的举动，司然惊叹不已。卫穆尚能自持，但看到冰冷的大黑方块里突然出现几个像人非人的形象并发出声音时，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司然吓了一跳。
鹤洲坐到沙发上，关掉了屏幕，简单介绍了一下如今的时代背景，说完又瞥了一眼卫穆那衬得他异常笔挺的西装，说：“你们反应很快，立刻换成了现代的装束。”
室内温度逐渐上来了，卫穆脱下外套，扯掉那有些拘束的领带。他在鹤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鹤洲随即垂下了眼帘，有些不自然地问起正事：“逃走的几位罪神，行踪难以追寻。你能不能提供一些信息？”
卫穆是最后一个被关进锻神殿的人，他也是罪责最轻的人。
第一位，是天界成立后第七位飞升的人类，他叫燕楷，修为深不可测。据说他参与了无数天界与妖魔界的大大小小的战役，温文尔雅，悲悯苍生，仁德出众。
为了除魔卫道，他曾制造出天阶法器万门轮，却让三十二位神仙误入轮中，最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惨烈后果。那之后，万门轮被封印，燕楷受罚进入锻神殿。
第二、第三位是一对同胞姊妹，分别叫做穆春、穆夜，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飞升，同年同月同日走入锻神殿。
飞升五百年以后，不知受到了什么启示，穆春秘密地在每夜屠杀一个花神，到第十二夜，她用所有的花神神骨修建了一座坟墓，计划要杀掉穆夜将她埋葬于其中。最终，她被穆夜和其他神仙一起制服，但是令人费解的是，穆夜选择了和姐姐一起被关进锻神殿。
最后一位，奉天禧，也是最令人不齿的一位，许多神仙并不承认他是神。他生性暴虐，喜食人肉，没人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如何能悟道修仙，他飞升那日便吞食了三位修为较为低微的神仙，当日便被投入锻神殿。
卫穆说：“奉天禧残暴，本性难改，应该很快就会再犯，必定会留下痕迹。”
他玩味地笑了一声：“在锻神殿里时，他就总是想要吃掉我。”
鹤洲神色陡变，情不自禁地出声：“你——”
卫穆看向他的眼睛：“我所有的内脏都被他吃掉了，只剩一副骨架，像他说的，现在就算见着再要紧的人，心脏都不会跳动了。”
鹤洲怔住。
“这甚至无法验证。”卫穆残忍而轻飘飘地继续开着这个玩笑，“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对我来说要紧的人了。你说是吗？”
鹤洲无法回答，只有沉默地接受他又忽如其来的怨怼。
卫穆看够他眼里每一个细节，终于将视线从他的发梢掠过，看向那边已然漆黑一片的电视屏幕。
“抓他需要大面积的搜寻，神界人太少，需要借助其他力量。穆春看上去……相当快乐，穆夜温柔，她们二人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危害三界的事，暂时不足为惧。而燕楷，我根本看不出来他的修为到底到了何种境界。”他继续此前的话题。
说起燕楷，他眼里闪过了几分异样的情绪，语气中有着不经掩饰的斗志：“这人城府极深，表面上看称得上完美而强大，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想要什么会做什么。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做出任何事，无论好坏。他本不该关在这里。”
他的话，鹤洲一听就明白了。
如此大能，锻神殿是关不了他的，他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在这里赎罪的。但他真的是在赎罪？天界又真相信所谓的心甘情愿？
照卫穆的判断，这审判当中必定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需要有更多的信息，现下他们也无能为力了。鹤洲想到群魔谷的事，又问卫穆道：“既然普通狐族知道司然母亲的去向，你问狐玥的是什么？跟燕楷有关？”
卫穆没有即刻回答，他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一小团云随即在手掌上方出现。
云朵变幻着形状，难以捉摸，正如梦境一般诡谲，而卫穆微抬下巴，只见清冽的雨水从那云中落下，濯洗着他的手指。他轻吐出四个字：“一种预感。锻神殿破的时候，有道消息送到我手上，正与我的预感不谋而合。”
鹤洲一怔，接着问：“什么预感？”
卫穆的手指又开始流血了，水流于是也被染红了，但他用手指轻轻弹动着雨滴，仿佛这是一种多么令人乐此不疲的游戏，地毯已经被打湿了一块。
他不再回答鹤洲。
那是什么预感？长久的刑期里，他在做些什么梦呢。鹤洲发现，卫穆没有义务对他诉说，而自己也已经无从去猜想了。
鹤洲心头一阵怅惘，失神般看着他的手指。
那些红色的血液被冲淡了，却更让人感到眩晕。他用食指轻勾一下，将卫穆的云移走了，指了指卫生间说：“里面可以洗澡，还可以选择泡澡。浴缸有按摩功能。”
卫穆看了眼四周空荡荡的浴缸以及透明玻璃打造的、毫无遮挡的浴室，手肘落到扶手上，他用手撑住下巴问：“你要看着？”
鹤洲站了起来：“我到隔壁的房间去。”
“你不怕我就这么跑掉了？”卫穆此刻的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
鹤洲嘴角微弯，立刻回敬道：“所以是你请我看着？”
“你曾经就闯入我的血潭，犹入无人之境，现在又讲什么礼节。你是都忘了吗？”
卫穆绕着圈子，终于又回到这上面，他不过就是要反复按压插在他们心间的那根刺。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于松快，鹤洲放下了警惕，竟然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没有忘。”
卫穆眸子里微光闪动，无意识地摩挲起食指的指节，顿时忘了本意，情不自禁地、急切地再问了一遍：“没忘，所有的都没忘吗？”
鹤洲顿时清醒过来。他失语良久才怅然若失地说：“或许我本不应该记得。”
语音刚落，卫穆早已神情大变。他猛地站起身，按住鹤洲所坐的沙发扶手，整个人迫近鹤洲。他的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仿佛再无法隐忍：“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那是混合着痛苦、期待和狼狈的一句话。自他们再度见面时就一路被压抑到现在，因此还带着些苦涩的味道。
鹤洲只觉得胸腔里忽然冒出一股让他难以忍受的冷气。他的伪装真是失败，既然要当作从未认识过，又为何要沉溺于和卫穆之间的熟稔氛围之中？
他惨然一笑：“我去买点吃的吧。”
听了他的话，卫穆简直是彬彬有礼地直起身，让出道路，这会儿他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所以你觉得没什么值得对我说的，是吗？”
鹤洲垂着眼帘，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不得不回答卫穆，因为他知道卫穆问得那样认真。
他的声音在风里轻轻的：“是。”
走出房间，鹤洲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拿出心爱的骨笛看了一会儿。他一直在等待，然而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思索得太少，以至于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局面。
他看得出来卫穆对他有埋怨，有恼怒，那是正当的。但他又可悲地、窃喜地发现，卫穆仍旧……非常在意他。
他清晰地认识到卫穆变了，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但卫穆的一举一动却又比从前更加剧烈地牵动着他的情绪。他以前就招架不住，现在依旧会控制不住地沦陷。
然而斗转星移，他也早失去坦然告白的权利。面对卫穆的问题，他心里当然有千言万语。但他只能缄默，守着自己孤独的使命吞下那些缀满思念的句子。
他不应该再对卫穆倾诉那些虚无缥缈、他永远弄不明白的爱意。
嘿嘿 酸酸涩涩小情侣别别扭扭式幼儿园吵架 拜托读者小天使点点收藏拜托了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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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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