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瑾仍旧穿着那身古制的黑色华裳,戴着面纱,扎着高马尾,和叶琤印象中的身影一模一样。
灼人烈焰中,喻瑾一眼就瞥见了倒在地上的叶镜。她刚经历一场激战,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手中紧攥染血的明敕,怀里还抱着个昏迷的小男孩。
喻瑾一个箭步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叶镜?叶镜!醒醒,你……”
“咳咳……”
叶镜勉力睁开眼,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喻瑾手腕:“阁主,求求你不要、咳咳……不要伤害琤儿!”
话音刚落,叶镜的手便松开了,无力地摔落在满地烟尘中。
原来刚才只是回光返照。
“……”
喻瑾手背上沾染了叶镜的血,顺着手指滴落。
失血过多,救不回来了。
喻瑾缓缓收回疗伤的灵能,用力闭了闭眼,转而去看被叶镜保护得毫发无伤的小男孩,将他抱起,顺手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水光作为加护的屏障,抱着他走进半塌的建筑里。
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浓重得令人作呕。这场混战几乎将可见的建筑设施破坏殆尽,玻璃碎渣、砖石泥瓦遍布,各种异型和人类的肢体残骸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有些残肢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属于哪一方。
“怎会如此……”
喻瑾迅速查看一遍,尸体上绝大多数都是剑伤,且没有发现任何幸存者。
叶琤倒是眼尖地瞧见,陆重与柳成林扭打在一起,最终被柳成林在心口处捅了一刀,当场死亡;而柳成林也被陆重抓着的玻璃器皿划破喉咙,血液堵塞气管,窒息而亡。
叶琤收回目光,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听见喻瑾叹息一声,转身往外走。
此时烈焰近乎烧毁了大半房屋,但火势正在逐渐减弱,叶琤猜测是莫晨风赶到了。
不出所料,喻瑾才走出门口,就看见莫晨风正组织搜救灭火。这古怪的火势用普通的水扑不灭,必须得找水系的执天者御水灭火,莫晨风显然挑大梁肩负重任。
莫晨风一眼就看见从火场中来去自如的喻瑾,愕然道:“司长?”
喻瑾冲他摇摇头:“里面已无生还者。”
莫晨风瞳孔剧震:“这是怎么回事……?”
喻瑾没多解释,而是吩咐道:“封锁消息,收敛尸骨,里面所有实验材料和成果全部封存,等我回来后再做决断。”
莫晨风干脆应下。
叶琤下意识地跟着喻瑾走,而后猛然发现他居然能离开检验处了。
在离开之前,叶琤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明丽的女子闭目安躺在地上,黄金耳坠在大火中完整依旧,灿然夺目,一如她光芒闪耀的心。
叶琤小声道:“再见,母亲。”
他不再回头,追着喻瑾从后门离开总司驻地。
喻瑾的速度非常快,抱着小男孩几下纵跃便穿过街巷,甚至凝水成冰横跨江面,若叶琤不是这种飘忽的状态奔走,恐怕压根追他不上。
喻瑾来到对面江岸,确认周围无危险后才停下脚步。他察觉到胸前有动静,低头一瞧,看见小男孩正睡眼惺忪地打哈欠:“你醒了。”
小男孩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熟悉的人,吃惊地瞪大双目:“你是谁?我妈妈呢?”
叶琤欲言又止。他不忍再看喻瑾眼中的情绪,只听他那宛如玉碎的凄切之音道:“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你的母亲。”
小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片刻,眼眶中涌现泪水,小声抽泣道:“但是、但是你救了我,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你一定已经尽力了。”
喻瑾怔愣片刻,语气愈发愧疚:“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叶琤站在他身侧,喃喃道:“阿瑾,别说对不起,别为我难过。”
跨越二十年光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相似的话语,无论是哪个叶琤,永远都不会怪罪喻瑾。
少顷,喻瑾抹掉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冰凉的手捂住他的耳朵:“但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把它忘了吧……我会送你到莫晨风身边,他会照顾你的。忘记这里,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你都会平安长大。”
小男孩呆愣愣地注视着喻瑾近在咫尺的眼眸,慢慢止住哭泣,眼皮子开始耷拉下来,头一点一点的,咚地一下扑倒在喻瑾怀里,又睡着了。
叶琤走前一步,张开双臂将他们一起虚虚揽住。
执天阁众很快找到喻瑾,叶琤一看,发现居然还是老熟人方宵。他本以为这位老爷子应该会以更年轻的面貌出现,谁知他一直都是这副长胡须的老头子模样。
不过别看方宵是个老人家,身手可一点都不迟钝,几息之间便由远及近,来到两人面前:“阁主……咦,这不是叶镜的儿子吗?”
喻瑾将怀中的小男孩递给他:“先把他带回华宁街,找个人守着他。”
“是。”方宵接过小男孩,犹疑道,“叶镜她……?”
喻瑾轻轻摇头。
方宵见状,虽然震惊,但也不再出声询问,抱着孩子离去。
江畔就剩喻瑾一人孤立树下,还有游魂一般的叶琤。
喻瑾眺望总司的方位,火焰正逐渐熄灭,风带来零星响动,仿佛在呼唤他的归去。
喻瑾单手捂住双眼。
叶琤大惊,立时手足无措,站在他跟前惶急道:“阿瑾、阿瑾,你别哭,你听我说,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你看,你还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可能就要被烧死或者呛死在里面了,母亲是为我而死,跟你没关系——”
“……真的?”
叶琤话头一卡;喻瑾仿佛听见了他的说话声,呢喃道:“真的不怪我么?”
“……真的。”
叶琤坚定道:“犯错的人是陆重他们,他们死不足惜,但你不能为此自怨自艾、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喻瑾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锐利的眼神凝注在面前,与叶琤对上了视线。
叶琤尤在絮叨:“阿瑾,你太有责任心了,以至于觉得太多遗憾与不幸都和你自己有关。但你不是什么救世主,这世上总会有人热衷于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你救再多的人命也救不了人心。阿瑾,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以后也不要再这么为难自己了,答应我好不好?”
下一刻,叶琤就见喻瑾朝他扑了过来,蓦然扳住他的双肩,断喝道:“叶琤——!”
叶琤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喻瑾竟然真的看见他、也能触碰他了。
喻瑾没等他说话,又是一声低吼:“快醒醒,别睡了!”
什么?
叶琤被摇得东倒西歪,艰难地动动嘴唇:“阿瑾?你能看到我?”
喻瑾连珠炮般一股脑道:“我现在是在你的意识里与你对话!你若再睡下去,就很有可能醒不过来了!”
叶琤脑子还在发懵:“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
喻瑾着急起来:“叶琤,你看着我,集中注意力,告诉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梦境,你现在需要回到现实,回到我身边!听明白了么?”
最后一句话仿佛当头棒喝,一下将叶琤敲醒了。他扯扯嘴角,声音微哽:“……我,居然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微燥的夜风拂过,喻瑾拨开他的发丝,把他的脸拉近了点,郑重道:“相信自己,也相信我。”
叶琤注视着那双漆黑哀恸的眼眸,那里写满了平日难得一观的渴望与爱恋,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喻瑾对于失去他的恐惧与无助,那近乎绝望的神色宛如穿心利箭,令他痛不欲生。
“……你别这样看我,阿瑾。”叶琤不由自主道,“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叶琤闭上眼。他集中精神,封闭五感,撇开周围的白噪音,直至不再感受到任何存在,才再次睁眼。
微弱的冷光钻入眼睫,而后周围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房间很是陌生,但观察建筑风格,似乎是一间禁闭室,估计和安全屋起到的作用类似。
我居然还活着?
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靠在颈窝处,叶琤垂目看去,只见喻瑾贴在他的怀里,微微蹙眉,还未醒来。
叶琤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梅香溜进他的鼻腔,他却忍不住潸然,低哑呢喃道:“阿瑾……”
他不仅没死,还能看见喻瑾,触碰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感受对方温凉的肌肤,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叶琤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揽住喻瑾,却听沉重的锁链声响起,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为什么又被锁起来了,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干的。
阿瑾这么喜欢玩锁链的吗?
叶琤不由得浮想联翩。
在察觉自己还能呼吸喘气的时候,他那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迅速上涌,淹没了心腔里的震响,欣喜的海浪将他卷上岸,停泊在名为喻瑾的港湾里。
虽然他对自己为何会突然死而复生感到不解,但眼下喻瑾就在此处,叶琤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和他脱不了干系。
叶琤低头亲吻喻瑾的眉眼,轻轻摩挲着他眼尾那点泪痣,不过片刻,他的眼睫微微翕动,涣散的视线缓慢聚焦,最终定格在叶琤深褐色的双眸中。
叶琤含笑道:“阿瑾,我……”
话没说完,喻瑾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另一手按着他的后颈,猛地将他拉到面前,两人的嘴唇咚地撞到一起。
喻瑾的吻粗暴急切、毫无章法,叶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惊惧痛苦、忐忑彷徨,几乎令自己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叶琤当即顺从心意,扶住喻瑾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给小猫顺毛般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背脊,给予安定的怀抱和安慰。
在这禁忌幽闭的一方天地里,两人忘情地深吻许久,水声暧昧不绝,温度稳步上升,紧紧相贴的肌肤摩擦着,谁都不愿先行分开。
耳鬓厮磨间,两人的衣衫扯落大半,呼吸凌乱。
借着室内微光,叶琤稍稍垂目便能瞧见喻瑾脖颈处那些证明他爱意的痕迹,他随即想起那个异型在夺走他的躯体时曾对喻瑾动手动脚,不由得阵阵牙酸,仿佛有人往他牙缝里倒了一缸陈醋。
脖颈的肌肤透明白皙,几乎能瞧见底下覆盖的淡青色血管。喻瑾眼眸半阖,羽睫轻颤,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美色果真是刮骨利刃,令叶琤于痛苦中甘之如饴。
“阿瑾……我不会让我们的爱枯萎的。”
他低头一口叼住,在齿间又啃又咬,极尽占有欲地留下新的印记,又怕弄疼了怀中人,于是放轻力道,双手不自觉地往下游移。
锁链的磕碰声叮当作响,喻瑾止不住地颤抖,彻底乱了呼吸,如潮浪涌,涨伏不定,挣扎良久才从其中脱身。
空气中弥散着缠绵的气息,和喻瑾身上的冷香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两人侧躺着,叶琤从身后环抱着他,一刻也不愿松手。
松手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松手的。
叶琤哑声道:“阿瑾,我后悔了。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我不想让你忘记我,哪怕我死了,你也不能忘了我……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你。”
喻瑾转过身,眼底还含着一点水汽,目光落在叶琤的胸膛上。刀伤已然愈合,但却留下了一道扭曲狰狞的白疤,生生将原本完美的小麦色躯体破坏殆尽,让喻瑾越看越扎眼。他垂下眼帘:“对不——”
他的话被叶琤堵在嘴里。
半晌,叶琤才松开一点,他捧着喻瑾的脸颊,委屈道:“别说对不起,这句话我小时候就听你说过,结果到现在,你还是在对我重复同样的词汇。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喻瑾哑口无言。他移开视线,不敢去看叶琤炽烈如火的目光:“我……”
叶琤道:“说‘我爱你’。”
喻瑾喉结微动。
平日里,他在表达感情时总是含蓄的,但此刻,他的眼神落入叶琤用温柔编织的牢笼中:“我爱你,叶琤。”
“我也爱你,阿瑾。”
两人互诉衷肠,温存片刻,喻瑾枕在叶琤手臂上,指尖轻缓抚过他心口上的刀疤,小声道:“疼么?”
“疼。”叶琤揶揄道,“不过一想起这是你留下的,突然就不疼了。阿瑾,以后你如果生我的气,尽管打我吧,反正只要是你,我就不会觉得疼的。”
喻瑾哭笑不得:“你的受虐倾向是否太严重了些?”
叶琤笑吟吟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惹来一记眼刀,喻瑾的双颊也染上一层绯红。少顷,他才道:“我亲手留下的伤疤,难以消除。之后,我再想想办法,看能否……”
“不,不用消掉。”
叶琤当即拒绝了,摆出一副骄傲的模样笑嘻嘻道:“伤疤可是男人荣誉的勋章,更何况是你给的,我要永远留着它。”
喻瑾见他坚持,只得顺了他的意:“好吧。”
叶琤重新把人揽入怀中。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心里恶劣地想着,往后,他要让喻瑾在看见这道伤痕时便心感愧疚,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永远留在他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曾经被异型占据身躯的缘故,叶琤察觉到自己心底的恶念如野草般疯狂滋长,尤其是在面对喻瑾的时候,多看一眼都忍不住侵犯和占有对方的想法。
想将他拴在身边,关在房间里吃干抹净,让他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叶琤竭力克制这股冲动,在心底暗自放把火烧掉它们,而后若无其事地将喻瑾搂得更紧了些:“阿瑾。”
“嗯,我在。”
“如果有一天,我做出了伤害你的举动,你一定要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喻瑾一怔,随即拍了他一掌:“你在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琤却认真道:“答应我,阿瑾。你知道的,我之前被那糟心玩意儿控制过一段时间,虽然不知道它死没死,但我现在好像受到影响了。阿瑾,我不想你受伤,特别是因为我。”
禁闭室内有片刻沉寂。
喻瑾抬手贴贴叶琤额头,自语道:“倒是没发烧,怎么这胡言乱语的毛病又犯了呢。”
叶琤急道:“阿瑾!”
喻瑾叹息一声,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就不想知道,我……捅你一刀之后,还发生了何事么?”
刚刚因为太激动,都忘了他究竟为什么会复活了。
叶琤想起此事,便听喻瑾娓娓道来:“那一刀,正中你的心脏,你当时就……没了呼吸和心跳。然后域场开始崩塌,我们回到了华宁街。我也一度以为你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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