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芷初入上谷红叶馆的那年五月初,下学后何笑撺掇着拉青葙出去,知白自是强行跟着去了。轮到她时,何笑却说,她一个女子跟着不方便。其实有什么不方便的呀,知白还未满十岁,还是个小孩。但青葙不开口,入了上谷后又出现了一个人如其名的温柔,白芷心中也梗了点气,也就没要求跟着去,而是独自一人去了离红叶馆不远处的一处废弃的宅院。
那个宅院是白芷同青葙、知白偶然间发现的。那时他们初来上谷,也不太认得路,转来转去便在巷子中迷了路,走着走着竟然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小门,门里便是一个废弃的宅院。
那处宅院很大,虽然已经废弃了,但仍可看出先前的主人是富贵之人。院中的石头虽然到处都是,但形状显然是经过雕刻的。花草和树木虽已死了大半,但仍有些花草还生长着,那颗最大的枫树显然也生长的茂盛。一旁的池中水已经干了大半,却是浑不见底。里面看起来房间也很多,外间的灰尘更多,但白芷他们本来就是无意闯入,又都不是好奇心重的性子,虽说是宅子是废弃的,也没有走去里间。
后来,白芷心情不太好时,就爱去那处宅院。她将院中稍稍收拾了一番,拣出几块较大而平整的石头,擦干净后用来当坐凳。又找了个已有些烂的木桶和木勺,拿绳子系着,从池中打水浇那些开的好或不好的花草树木。
一个人做完这些事,在院中坐着时,白芷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宁静很宁静。
那日天气好,花也开的好,白芷坐在枫树边的石头上,双手托腮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放空精神的发着呆。
有凄清的箫声传来。
白芷凝了神,侧耳倾听着那箫声。她不懂乐,也不懂曲调,只觉得那声音虽好听,却过于冷清凄凉,听的人心里不忍。
幸而一曲毕后,没多久,那箫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白芷先前心中涌起的那些凄清被全部抹平,变得舒缓、宁和。
那是一支舒缓至极的曲子。直到那箫声停了许久,白芷仍旧未觉,整个人都沉浸在那种舒缓的氛围内。
“小郎君。”
白芷随声侧头,这才发现离自己不过五步远的距离,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先开了口道:“今年九月,我就满十四岁了。”
青葙曾告诉过她,小郎君是那些讲究的富贵人家用来称呼未满十二岁的孩子的。
“如此,失礼了。”青年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白芷身前,微微躬身,声音温润,笑容清浅,“女郎。”
白芷从未被人这样礼待过,手忙脚乱的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才用了青葙教自己的姿势欠身行礼道:“郎君言重了。妾姓白,小名阿九。郎君唤妾阿九即可。”
除却青葙教习她礼仪时,她从未这般姿态这般言语,整个人都不太习惯,却仍是尽力放松,让自己显得更自然些。
“阿九姑娘,不必拘礼。”
青年笑道,随手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了白芷先前坐的石头上,这才坐了上去,摆手道:“坐吧。”
那披风看起来很是华贵,白芷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披风边沿坐了下来。
那青年虽是席地而坐,身姿却是挺得笔直,看着前方浑不见底的池塘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宅院虽说已经废弃,到底还是私宅。这青年富贵逼人,看方向又是从正门进来的,想必是宅院的主人。白芷正准备站起来赔罪,青年却又继续开了口。
“我并非这宅子的主人,也不是在向你问罪。”青年终于看向白芷,“阿九姑娘,我只是有些好奇。”
他语气平和,唇角的笑容也很温柔,可他的眉眼,分明含着张扬与锐气。
他本就不是在询问,而只是在提问。
白芷微笑,伸手指向那个隐藏的小门的方向:“院落的东墙边,有一个隐藏的小门。我初来上谷时,不认得路,在外边的巷子里,偶然发现了这个门。我看这院落清静,有时候会过来坐坐,整理一下院中的花草。”
“你不用避忌。”青年环视了整个院落一遍,“这院落本就废弃了,你整理之后倒有了些生机。只是,这里毕竟偏僻了些,不太安全,你还是多注意些才好。”
“多谢。”白芷弯眉,“我只白天来这院中,太阳落山前,有人会在门外等我回去。东墙门外不远处,也有户人家与我相熟。”
青年没再说话,只是从袖中拿出了一管箫。那箫由通体透亮的白玉制成,头部却带了一抹暗红色,被那无暇的玉色衬着,十分显眼。
箫声再次响了起来。
披风过于柔软,白芷坐在上面十分不自在。她觉得旁边锦衣华服的青年可能会想要独处,有些犹豫是否要离开,但先前是青年让她坐下的。在他说可以离开之前,白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走。
早先青葙教习他礼仪之时,就曾说过,出身富贵之人,就算表现得再和善,毕竟是被一路捧着的,骨子里是不能被那些在他们眼中出身更低的人违逆的。
那些东西太复杂,青葙说的时候她就不太懂。白芷干脆不再想这些,只安静的听那箫声。
青年将箫放了下来,便听到原本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女子忽然开了口。
“很好听。”
青年侧头看她,眉眼微挑了挑。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纵然穿着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葛衣,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几乎听不出上谷口音的官话,行礼时虽然匆忙,可神情姿态分毫不差,说出口的话也懂得避忌。懂得这么多的小姑娘,分明应该足够聪明,至少能够明白此时应该保持安静。
白芷迎着他的目光微笑,语声是一贯的柔软:“有人同我说,乐为心声。无论是琴筝箫笛,甚至只是一片叶子,当被人吹响时,都只是为了倾诉和等待。”
青年微怔,眉眼却慢慢柔和下来。
“而每一份这样的心情,都值得被回应。”白芷的声音轻柔的像是拂过衣角的微风,“我不懂音乐,只是想告诉你,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也可以抚平一切。而天下之大,总有人会回应你的期待。”
青年的眼中终于染上了讶异之色,沉默一瞬后,却笑道:“我姓叶,小字柏舟。”
“叶?”欢欣与兴奋瞬间溢满了白芷的眉眼,青葙说过的那些更是被她忘到了脑后,只是急急的开口,“你姓叶?是公子的叶吗?”
叶柏舟点了点头。
“你见过……”公子吗?白芷捂住嘴,将后面的话语吞进喉咙,眼前的青年姓叶,又是富贵人家出身,说不准就和公子有点关系。就算他和公子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话,也绝不是她能问出口的。
叶柏舟却恍若未觉,问道:“你很崇拜公子吗?”
“嗯。”白芷理所当然的点头,眉眼中满是崇拜与憧憬,“亲自看公子一眼,是我此生唯一的愿望。”
“只是亲自看公子一眼吗?”叶柏舟有些意外,这愿望也未免太简单。
“嗯。有人和我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区分目标与愿望。正所谓,人贵自知。”想到青葙,白芷胸中溢满温暖,眉眼间沾染上了想念,“他说,目标若实现不了,缘由只在自己。而愿望若是无法实现,如果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那可能只是欠缺了一分运气。”
“运气这么玄妙的事情,怎么说得通呢?他却说,每个人生来就只有一分运气,只在刚刚好的时候到来。所以,愿望不必太多,只需一个。如此,才能不怨天尤人,才能乐天知命。”
叶柏舟沉默了半响,方才神色认真的开口:“阿九姑娘,这个愿望,你一定会实现的。”
“多谢。”白芷粲然一笑,眸中盛满了阳光,“唯有这点,我从不怀疑。”
叶柏舟的眼中不自觉的染上了笑意。
日渐西斜。
身旁坐了一人,白芷没有先前那般自在,只安静的看着前方,想着自己的事。可身周那人的视线,并不张扬锐利,轻柔的好似微风拂过水面,时隐时无,却更让她无法保持专注。
“叶相公。”白芷侧头,脸色微红,眉眼间带着羞涩,说话的语气却尽量显得自然些,“我给你唱支歌吧,算是答谢你的箫声。”
“好。”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
是《诗经·卫风》中的淇奥一篇。
白芷的歌唱的不够好,好在音色温软动听。
晚霞逐渐开满天空,阳光温暖而不灼人,鼻尖花香怡人,有掉落的花瓣随风飞舞至袖间,叶柏舟却只是看着身旁低眉浅笑的小姑娘,在那婉转欢快的歌声中,慢慢放松了心神。
一曲唱毕,白芷的心内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的歌唱的实在是不怎么好听,可她只是想打断当时空气中的沉默。而那样的情境下,面对着陌生而又带着贵气的青年,她无法快速想出安全的话题。唱歌,是最好的选择。
可叶柏舟没有说话,白芷一边想着自己是否该继续唱支歌,一边想着青葙教过她的那些歌曲。她侧头看他,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
“阿九姑娘的歌唱的不好。”叶柏舟就在此时突然开口,眉宇间带了抹欢畅之色。
可白芷依旧眉眼弯弯,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叶柏舟眼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声音却更轻:“却让人听得舒心。”
白芷正欲开口,叶柏舟却难得起了点调笑之意,唇角带上了一抹轻佻,温暖的语气却并无轻慢之意:“只是,阿九姑娘唱的这支歌,有些让人误会。”
白芷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飞红染上双颊,柔软的披风更是滚烫滚烫。她整个人飞快的从地上跳了起来,退后了好几步,直到慌慌张张的被绊倒跌在地上之后,才用手撑着地,低着头羞涩而紧张的开口道:“叶、叶相公,我、我、我不、不是……”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飞快的轻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柏舟不过一时兴起,却万万没想到白芷的反应这么大,见她摔倒,心中更是愧疚。他急急向前走到白芷身边,弯下腰伸手过去,歉疚的开口:“阿九姑娘,对不起。”
白芷稍稍镇定了些,才抬起头,直视着叶柏舟的眼睛,缓缓开口:“叶相公,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双颊仍是烫红的,她的声音紧张到有些发着抖,可她唇角的笑容一如先前,温柔而平静。
“那支歌虽是我为了叶相公而唱,可因为公子,我才选了这支歌。”
她的言语如此坦诚,她眼中的神色如此坦然。
手臂上覆着的重量很轻,却是隔着衣袖也抹不去的温暖,叶柏舟垂下眼睫,避开她的眼睛,反手拉过她的手臂搀着她站了起来,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还未出口就已被压抑住的呻吟声。
叶柏舟扶着走路还有些拐的她在披风上坐下,看她紧抿着唇,视线不自觉的就放在了她的左脚上。
只是,有裤脚遮挡着,完全看不出什么。可他们毕竟男女有别,虽说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特别严重,可女子的脚,却仍是极其私密的地方,是不能随意给陌生男子看的。
“阿九姑娘,对不起。”叶柏舟再次弯腰向她道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虽然一路锦衣玉食的过来,身周人人捧着,说话行事也大多由着性子来。却也决没有想过,不过是一时言语不甚,就害得一个女子受伤。
“我只是不小心崴了脚。”白芷想了一想,方才开口,“叶相公,此事全是我自己不小心,本与你无关。”说到这儿,白芷停了一停,看着叶柏舟眉眼间的神色,方才继续道,“可你既然自觉对我不起,不若替我正骨回来如何?”
“啊?”叶柏舟想过千万种回答,也从未想过这一种,不由惊愕的看向她。
“你不愿意吗?”白芷仰起头,心中虽紧张,眉眼间却是罕见的带上了一丝俏皮之色,“你既说对我不起,那替我正骨,不是应该的吗?”
叶柏舟犹豫了一会,看着白芷坦然而期待的神色,终究还是点了头。
白芷将裤脚卷起,脚踝处一片红肿。
叶柏舟蹲下身,伸手握上白芷的脚踝。叶柏舟的手有些凉,触手的肌肤却很温暖,带着女子特有的细腻柔软。
不知为何,叶柏舟心里有些紧张。军营之中,一些跌打扭伤,互相处理本是常事。他虽身份尊贵,也帮人处理过几次,也没感觉出什么。
可这时第一次握着一个女子的脚踝,还是个瘦弱的小姑娘纤细的脚踝,叶柏舟摸了摸她骨头错位的位置,却有些不敢动手。
手上有汗沁出,叶柏舟低着头,不敢去看白芷,软了声音道:“可能会有些疼。阿九姑娘,你忍着点。”
白芷只是笑着应道:“好。”
叶柏舟便在她声音落下的那一刻,用力一扭,已将那错位的骨头正了回去。
他放开手,正准备站直身体,却突然愣了愣。先前一直注意着白芷脚上的伤,可此刻心神放松下来,飘入鼻尖的,除了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和草药的味道外,竟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他站直身体退后一步,蹙了眉看向白芷:“阿九姑娘,你……”他顿了一顿,却只是说,“你受伤了。”
白芷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伸出左手,平摊在叶柏舟眼前。
她的手指很长,却有些粗糙。她的掌心还带着血迹以及黏着的草叶。宽大的衣袖顺着她纤细瘦弱的手腕滑落,裸露出的手腕上是一道粗而狰狞的伤疤,延伸到掌心时已变成了窄窄的一根线。而此刻,本已结痂的疤痕已经破损,血迹顺着她的手腕流下,依稀还能看见里面新长出的粉色的新肉。
她眉眼沉静,唇角还带着笑,声音是一向的温婉:“这是我前几天不小心烫的。”与你无关这几个字在她的喉间转了好几圈,却仍旧没有说出口,最终只道,“那时我买不起好药,伤口处理的很粗糙,以后一定是要留疤的。”她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可我毕竟是女子,终归是爱美的。后来,他替我找了好的伤药,却说要把长好的伤口撕开再涂上伤药,才不会留疤。”
“其实我早就想把伤口撕开了,却总是怕痛。”她抬头看着叶柏舟,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如今看来,其实也不算痛的。”
叶柏舟只是拿出了一块干净的绢帕,轻柔的替她将仍在流血的伤口包好,才抬起头,看着白芷,勉强笑了一笑:“阿九姑娘,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我本就是医馆的学徒,平日就住在医馆里。”白芷也笑,同时伸手指了指东墙处,“而且,有人来接我了。”
叶柏舟没再说话,只是扶着她往墙边走去。
推开那扇隐藏的小门时,看着已经往回走的叶柏舟,白芷却突然开了口。
“叶相公。”
叶柏舟闻声回头,只看见白芷的眼睛里盛满阳光,唇角的笑容宛如天边晚霞盛开,声音温婉却又带着一丝期待。
“明天见。”
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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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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