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神色各异,心绪不一。
却只有叶承琅惊的站起身,不肯置信:“玉郎早就知道?”他用手撑着桌子,不住追问,“你、你是说玉郎他、他十二年前就知道?”
“他为何不说?”他痛苦的低喃出声,是问旁人,却更是问自己,“他早就知道你能救他,为何不肯告诉我们,却要生生挨受这十二年的苦楚……”
可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不过是,公子不愿用他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罢了。
白芷闭上双眼,几乎不想再听下去。
“我们第三次见面,是在十年前的西宁。”
青葙说着,看向一旁的何笑,“就在你与公子结盟的前一夜。”
“他说,君主昏庸无道,朝臣利益熏心,天下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叶氏有问鼎天下、建立新朝之心。”
“然,他愧对谢氏。”
“他告诉我,若我有称帝之心,叶氏甘愿俯首称臣,永镇西北。”
“我告诉他,我只是谢青葙。”
何笑看着他,心中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可张嘴了几次,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而青葙已看向了白芷,眉眼里甚至还能找到一些浅淡的笑意:“阿九,我说完了。”
白芷沉默了许久,方才颤声道:“我知道了。”
气氛就此沉默下去。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厅门处悄悄打开了一条缝,方燕自那缝隙中只钻出一个脑袋,看也不看石桌上的场景一眼,只低着头脆生生的道:“哥,我蒸了包子,你端些过去吃吧?”
此时情境,谁还有心情吃得下东西。
只是,白芨想着家里的其他人,虽说没有胃口,到底还是走去厅门那儿拿包子去了。
“娘和大娘、还有几个孩子都在后院,我刚送了包子过去,有燕姐姐看着。哥,你放心,后院离得远,听不到前院的声音。”
似是知道白芨关心什么,他刚走进大厅,方燕就附在他耳后轻声把家中其他人的情况都说了下去,末了还担心的问道,“哥,没事吧?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
白芨轻描淡写道:“只是没睡好。”
“哥,你们要谈很久吗?”
方燕又问道,“我要带着家里人出去走走么?”
“不用,很快。”
白芨端了蒸好的那一盆包子出门,叮嘱道,“小燕儿,你也去后院一起玩吧。等事情谈完了,我进来找你们。”
方燕听话的点头,没再问什么,就往后院走了。
白芨将包子端去石桌上,看着沉默的众人一眼,到底还是开了口:“说了这么久,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我去拿水。”
“我去吧。”
青葙这么说着,等他端了杯子和水过来,方才发觉,桌上的那盆包子,谁也没有动,大家仍旧沉默的坐在那儿。
他也没在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拿了一个包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吃起来。
一室沉默中,叶承瑾看了看焦灼又仓惶的叶承琅,又看向了垂眸不语的白芷。
她脸上尤带着泪痕,神情却已慢慢平静下来,就连咬紧的嘴唇也已放松下来,唯有不断揉搓着衣袖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煎熬与痛苦。
叶承瑾心中一痛,似是被灼伤般,极快的转向谢青葙,恳求道:“谢大夫,你十二年前便愿为玉郎以命换命,难道这不就是你的选择吗?”
“既如此,如今又何必非让阿九来做这个选择?”
“不是我的选择。”
叶承瑾不解,却见谢青葙摇着头,继续道,“而是公子的选择。”
叶承瑾明白了。
原来,一切都不曾变。
十二年前也好,今日也好,他始终把自己和玉郎的性命置于天平的两端,让旁人去衡量孰轻孰重,然后做出选择。
只是,当年做选择的是玉郎。而今日要做出选择的,却是阿九。
“一定要是阿九吗?”
白芨便在此时,看着谢青葙,又问了一遍,“做这个选择的,一定要是阿九吗?”
谢青葙怔了一下,点头道:“是。”
“好。”
白芨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做了决定,“那就让阿九来做这个选择。”
白芷一颤,下意识的看向白芨,无助的摇着头。
她做不了选择。
却不曾想,白芨却并未看她,而是起了身,走到谢青葙身前,重新吐出了那个旧时称呼:“七郎。”
谢青葙神色不变,却同样起了身,站在白芨身前。
“七郎,二十年不见,我是阿九。”
白芨神情带笑,眼中却含泪,抬手拥住了他。
白芷忽然明白,白芨刚刚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他本是文九善,他才是阿九。
他要替自己,做这个艰难的选择。
她瞬间起了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们是血亲,本该是这世上彼此最近的亲人,却直到此时,才有一个亲人间的拥抱。
或许,那并不是亲人的拥抱。
白芨拥住了谢青葙,可谢青葙却并未回抱过去,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他,神色依旧平静如水。
“对不起。”
白芨放开他,退后两步,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七郎,对不起,阿九不能选择你。”
“去救公子吧。”
“我知道你会做这样的选择。”
青葙唇角带着笑,却是摇着头,“可你是七郎的九哥,不是谢青葙的阿九。”
白芨一颤,却是道:“二十年前,你把命许给了我,不是阿姐。”
谢青葙纠正道:“是许给了阿九。”
他从来一诺千金。
原来,他一直站在她身边,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特别,而只是因为她是阿九。
当年那根百岁绳,白芨给她的,不仅只是名字和身份,还有他仅有的亲人。
“如果我不是阿九,如果我只是白芷,”
白芷摩挲着一直在脖颈上戴着的那根百岁绳,轻轻的问他,“青葙,你还会一直站在我身边吗?”
“世上没有如果。”
谢青葙说,“阿九,是你告诉我,血缘不重要,出身不重要,过去不重要,唯有现在最重要。”
“所以,你从前是谁不重要,我从前是谁也不重要。”
白芷怔了怔。
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时间久远的她都已经记不清楚。
依稀还是在长乐红叶馆求学的时候,彼时青葙对每个人都客气有礼,却也疏离冷漠。
那一日,不知为何,她摔得鼻青脸肿,青葙终于伸手拉了她一把,眉眼还带着落寞。为了安慰青葙,也为了拉近自己与他的距离,将自己深埋于心底的恐惧告诉了他。
她说了自己不明的身世,也说了自己怕被抛弃而假装忘记一切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曾想,青葙问她,要不要寻找过去?他可以帮她找到他想知道的一切。
而她纠结了很久,最终摇头拒绝了青葙的提议。
那时她是如何说的呢?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曾笑着告诉青葙:“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现在。”
“青葙,我是白芷,我要努力学医,当个好大夫。”
“这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
青葙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回忆,“我是谢青葙,你是白芷。”
“所以,”
白芷忽然明白了,“才是我?”
青葙点头:“是。”
“无论我如何选择,你都会听我的,”
白芷看着青葙,又确认了一遍,“是吗?”
“是。”
青葙说,“我听你的。”
“好。”
真到了这一刻,白芷发现,那些煎熬和痛苦都已远去,她拥有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青葙,我真的很崇拜公子,我也很希望公子能活下来。”她看着青葙,那样平静的道,“可我选择的,是你。”
叶承琅当即便要开口,叶承瑾眼疾手快的一把捂住他的嘴,然后去看谢青葙的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谢青葙的神色不再平静如水,却也并非欣慰欢喜之类的情绪,而是凝眉打量着白芷,里头凝着的,是深深的意外和奇怪。
“我以为,”
好一会,谢青葙才恢复平静,开口道,“你会选择公子。”
白芷反问:“我为何要选公子?”
“在你心里,白芨比我重要。”
青葙说,“为了白芨,你会选公子,而不是我。”
“是。”
白芷点头承认,“在我心里,阿弟更重要。若我只是白芨的姐姐,或许我会选公子,而不是你。”
“可我不只是白芨的姐姐。”她轻轻摇头,“我还是个大夫。”
“从小到大,我学过开方诊脉,治病救人,见过疾病之苦,人生无常,才懂得生命可贵。”
“世间不平,人方有贵贱之别。世间最真,却是命无贵贱之分。”
“以命换命,这不是大夫的医治之道。”
她看着青葙,“所以,我选你,也不是因为你是青葙。”
而是因为,我是个大夫。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她相信,青葙会懂,叶承瑾也会懂。
这些话一出口,叶承瑾明白,他再无改变白芷心意的可能。
可难道,他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玉郎死去吗?
谢青葙看了白芷许久,才道:“我知道。”
可就在这几个字出口之后,他整个人开始站立不稳,牙齿咬的咯噔作响,唇角处更是洇出了血。
“青葙?”
白芷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当即惊道,“你怎么了?”
“我只是……”
青葙在知白的搀扶下一手扶着石桌坐下去,一手捂着胸口,皱眉想了一想,方才道,“……有些痛。”
痛?
青葙竟然会说痛?
白芷被他的话语所惊,抬手便要去搭他的脉,却见知白已经更快的搭了上去。
她抬眼去看知白,却见知白脸色煞白,眼中翻滚着奇怪疑惑绝望等等的情绪,口中还喃声道:“怎么会这样?”
“你……”
一旁的白芨往后踉跄了几步,颤抖着问道,“真的能感觉到痛?”
白芷仓皇着伸手搭上青葙的脉,原本平静的脉象,此刻却是翻滚如海。在那躁动中,她捕捉到了那一丝熟悉,却也让她绝望的脉象。
她看向知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惶疑惑与绝望。
青葙体内的噬蛊,平静了那么多年,可为何会在此刻发作?
“是。”
谢青葙捂着胸口,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回答白芨的问题,“我觉得痛。”
白芨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
而白芷指下浮动着的脉象,却慢慢平静下来。
“阿九,”
青葙低头看向白芷,一向平静的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暖柔和,还带着浓重的歉意,“对不起。”
“我本不想食言,可我再无法陪在你身边。”
“为什么?”白芷不明白,“你体内的噬蛊……”
“从前我能安然无恙,是因我无痛无泪,无喜无惧,无心无情。”
青葙微笑着说,“可如今,我觉得痛,就快要死了。”
“可是……为什么……”
白芷不明白,惊惶着开口,“是不是我哪句话说错了?是不是我做错了?青葙,我……”
“不是。”
青葙摇头,“阿九,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世间总有些病症,非药材能治,唯人心可医。”
“阿九,谢谢你,医好了我的病。”
“可我不想你死。”
白芷拼命的摇头,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想做到,“青葙,我不想你死。”
“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到。”
青葙笑着摇头,“可是,阿九,我知道,你也不想公子死。”他抹去唇边的血迹,站起身来,“而这件事,我做得到。”
他回头看向叶承琅,“叶将军,我们走吧。”
终于等到了这个好消息,叶承琅顾不得什么,立刻就要带着谢青葙走。
“青葙。”
白芷拉着他的手,不愿放开,“青葙……”
这一放,或许便是永别。
“阿九,我知道你不愿意,可叶承瑞值得。”
青葙柔声安慰她,不再跟着她喊公子,而是直称公子的名姓。
白芷只问:“你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青葙顿了顿,道:“阿九,我是谢青葙。”
“但文从璋该回到他母亲的身边,昭慧太子陵寝里躺着的该是它真正的主人。”
“所以,我的后事,会交由公子处理。”他的视线自白芷身上掠过,依次扫过知白和何笑,“你们不必相送。”
“你想说的,”
知白含着泪,哽咽道,“只有这一句吗?”
“七哥,你要去死,我拦不了。可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让我见吗?”
青葙只道:“花郎,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
“记得。”
知白抹着眼泪点头,“噬蛊十年一劫。你救得了公子这一次,可十年之后,公子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的运气。”
“不错。”
青葙说,“可我还和你说过,十年之后,公子要想活下来,除了好运气,更重要的是你。”
“花郎,你告诉我,十年之后,公子是不是真的有活下来的运气?”
叶承瑾一怔,瞬间想起,去年初时,李太医曾言,陈知白身体极差,恐活不过三十。
知白沉默了一阵,才在青葙越来越凝重的目光下咬牙点了头:“当然。”
“七哥,你放心。”他承诺道,“公子是你救下的,就是我要救的。”他上前抬手,抱住谢青葙,斩钉截铁道,“我绝不求死,一定会活过这十年。”
一旁的何笑也上前,抬手抱住了青葙和知白。
“青葙,”一直沉默的何笑终于开口,却只是道,“我会照顾好知白。”
谢青葙抬手回抱过去,不过轻触极分,笑着道:“我知道。”
今日听到的那些话,知道的那些真相,何笑从前一点都不知道。
一朝得知,他心中有许多疑惑要解,也有许多问题要问。
可他看了青葙许久,却不知该从何开始,最终只问道:“青葙,我是你的朋友吗?”
青葙回答的干脆:“是。”
这一刻,那些未解的疑惑,那些不曾出口的质问,在这一个回答面前,好像都不重要了。
“那就足够了。”
何笑说,“只可惜,今日缺了酒。”
他转身从桌上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青葙,笑道,“朋友相别,今日我以水代酒,送你一程。”
他说着话,将手中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青葙接过水,却没有喝,而是看着何笑,叹道:“你与公子的结盟,不该止步于此。”
何笑睁大了眼,眸中满是惊讶,却没有说话。
“你不该只见证这天下太平。”
青葙笑着饮尽手中的水,认真道,“何笑,你该与公子一起开创这盛世。”
何笑看了他许久,终于接过他手中的空杯,笑着应道:“好。”
青葙的视线自何笑身上移过,看向白芨,在他身上停了一停,正要掠过之时,白芨却开了口,解释道:“阿哥之事,我从未恨过你。当年我不愿见你,只是想忘记京中的一切,也希望你忘记。”
“我知道。”
青葙笑着唤他,“九哥。”
白芨含着眼泪,却也笑道:“青葙。”
青葙却已移开了眼,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白芷。
“阿九,”
他笑着唤她,开口却道,“我的死,不是你的错。”
白芷仍旧没有说话。
青葙伸手,主动抱住了她,附在她的耳侧轻声道:“阿九,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白芷想抬头,可青葙抱得很紧,让她无法看到他的神情。
她不肯说话,怀抱便越来越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说不清心里到底有多少思绪,白芷终于哑声道:“好。”
承诺出口的瞬间,青葙放开了她。
白芷抬头,青葙神色平静,眼里却依稀有湿意,在她还没看清之时便转了身,向着门外走去。
白芷想去追,可腿却像被定住了一般,牢牢的固在原地。
于是她只能看青葙越走越远,直到院门处方才回了身,笑着道:“我们,就此别过,来世再见。”
说话的时候,他眼中的那点湿意,终于氤氲成了一滴泪,从他的眼尾掉落下来,划过脸颊,然后消失不见。
白芷只是笑着看他。
直到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脸上的笑才终于维持不住,眼泪却一滴一滴连绵不绝的掉下来。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青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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