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跨出门槛,便见月光如练,落在应不寐身上,给他周身镀了层冷润的银边。
“应不寐,你到底想要什么?”苏锦绣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
方才赌坊众人的窃语她听得真切,他既是坊主,那此前的赌局,分明都是他设下的圈套。她实在不明白,他这般虚与委蛇,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应不寐闻言顿住,那张素来染着笑意的脸,此刻竟如古寺玉像般苍白死寂,没了半分活气。
试探,挣扎,还有些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动,朦胧得让人抓不住半分真切。
良久,他才低声重复,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叹息:
“想要什么……”
说完此句,便不再多言,态度莫测,只静默行至醉春坊门口,一辆油光水滑的乌木马车赫然出现,辕马的鬃毛梳得一丝不苟,排场比县太爷出巡还要讲究。
应不寐斜倚着车门看她,手里把玩着那枚龙凤佩,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送你?”
“我自己走。”苏锦绣暗自思忖,若是坐了这马车回家,明日整条绣巷的人怕是都要上门来探问。
应不寐却如未闻,慢悠悠地收起玉佩,弯腰钻进马车:“上来吧,送你到巷口,不进去。”他撩开车帘,露出里面铺着雪白狐裘的坐垫,“再磨蹭下去,你阿弟该提着枪来找你了。”
苏锦绣闻言思衬再三,终是弯腰钻进了马车,车顶夜明珠莹润生光,紫檀壁嵌银丝云纹,雪白狐裘铺地,墨玉矮几上霁蓝瓷瓶斜插红梅,龙涎香袅袅,雅致华贵。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彻底断绝了她最后一点退路。
应不寐入车便斜倚狐裘,阖目养神,一改往日里跳脱,只余沉默,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车内只闻熏香轻绕,两人相对无言。
苏锦绣目光扫过壁上悬着的白兔瓷像,瓷色如凝脂,兔耳蜷曲,釉色莹润得似能映出人影,透着几分憨态雅致。
见应不寐未有动静,她悄悄伸手取下,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瓷面,只觉可爱得紧。
忽听得车夫一声低喝,马车猛地顿住,苏锦绣心下一紧,忙将瓷像拢在怀中护好,身子却不由自主往前倾去,额角轻轻撞在车壁的雕花木板上,泛起一阵疼。
“自个儿都坐不稳,倒先护着这玩意儿。”应不寐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眼睫未抬,语气听不出情绪。
“若摔了,你定要我赔,我可没那么多银钱。”苏锦绣并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揉着额角,小声反驳。
车夫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传来:“公子,前方路不好走了,张府的人马回来了,那阵仗……实在惹不起。”
“继续走。”
“既不好走,为何还要往前?”苏锦绣不解追问。
应不寐缓缓睁眼,眸光掠过她,喉结微滚,终究是没答。
“好好的,看我做什么?”苏锦绣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便去掀车帘。
暮色里,一座朱门大院撞入眼帘。飞檐如展翼,青砖铺就的台阶层层叠叠,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昂首而立,匾额上“张府”二字鎏金熠熠,衬着两旁挂着的大红灯笼,端的是气势恢宏,贵气逼人。
“哇……”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放下!”应不寐声音陡然拔高,猛地倾身过来,按住她掀帘的手,将车帘重重落下。
苏锦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得一怔,车外马蹄声急促响起,一个清亮的男声穿透夜色而来:“应兄的马车?这不是巧了,许久不见,怎在此处停留?”
方才那掀帘的一瞬,苏锦绣已将车外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瞧得真切。他着深紫官袍,乌纱帽下,眉如墨画,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却不似寻常贵胄的温和,而是宛若寒星坠潭,锐利迫人。
论模样,端的是俊朗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有高官重权的沉稳威势,真真配得上一表人才四字。可不知怎的,那股赞叹刚起,她心底便悄然漫上一丝怯意。明明是头一遭相见,未闻其言,未观其行,却总觉此人绝非易与之辈。这初见的畏惧来得蹊跷,却又真实得很。
应不寐突然叹息,气蕴无奈,隐挟烦扰。他侧眸睨苏锦绣,眉峰微蹙,仿佛她方才那掀帘的举动,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一般。
不过是掀了车帘瞧了一眼,至于吗?
应不寐整玄缎衣袍,转身将下,可临到车门处,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邃远,似藏着千言万语,有叮嘱,有担忧,如蒙烟霭。
“无论外头发生什么事,你且在车里待着,不许下来半步。”
“哦。”苏锦绣低应。
车外,张明叙勒马收缰,腰间金鱼袋撞在鞍鞯上,闷响低沉。
“张大人。”应不寐躬身行礼,姿态僵如提线木偶,他素爱洁净,如今锦袍被马蹄溅上泥点,却面不改色。
张明叙应了声,翻身下马,玉带扣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他目光越过应不寐,直锁车厢:“应兄深夜来访,是为上次所议之事?”语带笑意,提步便要向马车走去,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碎叶,脆响刺耳。
“不是。”应不寐倏然抬首,“只是送故人归家,非为前事,惊扰大人了。”
张明叙脸色骤沉:“故人?”他伸手欲掀车帘,“何等故人,值得应兄亲送?”
“大人。”应不寐上前一步,扣住他手腕,袖中指尖掐出深痕,声线却强作平静,“此女身份卑微,恐污了大人眼目。”
张明叙冷笑,挥开他的手。
车内苏锦绣正想着“果然嫌我丢脸”,车帘就被猛地掀开,猝不及防与那紫袍男子对视。
张明叙掀帘见了苏锦绣,瞳孔骤缩,方才的从容笑意瞬间凝固。那双惯含威光的眼全然失了平日沉稳,只剩撞见稀世珍宝般的怔忡,连指尖都下意识顿在帘上,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身后小厮猛然倒抽冷气,颤声低呼:“大人,这、这姑娘……”
像,太像了。
张明叙怔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方缓过神来,轻声问道:“姑娘芳名几何?府上在何处?”
苏锦绣心下满是疑云,他周身那股居高临下的威压,如寒潭浸骨,让她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应不寐。
可他侧身偏头,半分也不与她对视。
她素日里口齿伶俐,应对得体原是不难,此刻却被那股莫名的威压慑住,半句也答不出。
张明叙的指尖已近得能触到她鬓边碎发,苏锦绣惊得往后缩了缩,余光瞥见他身后的侍卫,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围拢马车,她只觉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早知会卷入这等是非,便是打死她,也不会坐应不寐的马车!
“应兄。”张明叙倏然转头,那双方才还带着惊怔的眼,此刻竟盛满了贪婪,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这姑娘,莫不是你特意为本官寻来的……”
苏锦绣虽瞧不清应不寐神色,却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他的沉默足足凝滞了三息。
久到苏锦绣都以为他已经默认。
却忽闻他一声轻笑,在这寂寂夜色里格外分明,他收了方才的沉凝,重又恢复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眸间闪烁着不明的光。
“此女乃绣巷苏家的姑娘,今夜不过顺路送她归家。”他语调轻缓,字字清晰。
“绣巷苏家?”张明叙眉头紧锁,显然未曾听过这名号,目光复又落回苏锦绣脸上,竟如商贾打量货物般,从上至下细细扫过,眼底的满意毫不掩饰,仿佛已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苏锦绣被这目光盯得浑身发僵,正觉难堪,却见张明叙抬手放下了车帘,隔了层素色帘布,他的声音传进来,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是绣巷人家,想来针黹功夫不凡。苏姑娘,可否接在下一单活计?”
车帘内,苏锦绣指尖攥着衣角,声音仍带着未散的颤抖:“不知是何活计?”
“吾……”
“吾妹。出嫁在即,需一套凤冠霞帔,你若能在半年内绣成,酬劳百两黄金,可先付一半。”
她心头的惧意瞬间被狂喜冲散,百两黄金?阿钦往后的读书开销,岂不是再无愁绪?
应不寐似要开口,却被张明叙抬手打断,他目光紧盯着车帘,语气骤然沉了几分:
“接,还是不接?”
苏锦绣隔着帘布,未曾瞧见他的侍卫刀已出鞘,正犹豫间,应不寐开口替她应下:“张大人既已开口,苏姑娘岂有不接之理?”
帘外顿时响起张明叙的笑声:“应兄果然识趣。”
不多时,便有仆从端着朱漆嵌螺钿托盘趋前,盘上覆着暗纹云绫,沉甸甸压得托盘沿微弯,显是那五十两足赤金。应不寐接了托盘,转身登车,绫下漏出的金光,在昏如墨染的车厢里晃得人眼晕。
归途中,倏尔变天,穹窿暗合,不多时,狂风便卷着雨箭抽打车厢,发出闷响。
宿劫般的沉郁,夜色如浊浪翻涌。
苏锦绣伸手挑开云绫一角,灿灿金元宝映入眼帘,晃得她心尖发颤。这般易得的重金,总觉如坠蜃楼,教她莫名忆起“德不配位,必受其殃”的古训,指尖触到金锭的寒凉,却如遭烫般缩回。再抬眼时,正撞进应不寐的目光,那双眼里含着审度,又似藏着谶语般的提醒。
“这……可还能退?”
未等应不寐作答,车外忽传一声熟悉呼唤,带着几分急切的惶遽:“阿姐?你在里面吗?”
苏锦绣猛地掀帘望去,只见巷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闻时钦。
他未携雨具,暴雨将玄色衣衫淋得透湿,发梢垂雨珠,顺着犀颅玉颊的轮廓滚落,颊边水渍混着什么,在昏灯下望去,竟分不清是雨是泪。
苏锦绣见状,哪里还顾得其他,伸手便要掀帘下车,却被应不寐一把攥住,指腹扣着她腕间细骨:“你的金子。”
“我不要了!”苏锦绣挣开他的手,掀帘便冲入雨幕,雨水瞬间浇透她的衣发,黏在颊边颈间,她却浑不在意,踉跄着奔到闻时钦身旁,伸手替他拂去额前湿发,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额角:“怎的不打伞?”
闻时钦眼眶泛红:“我怕回去取伞,便错过阿姐。阿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苏锦绣见他这般模样,心头一窒,想起他左臂旧伤未愈,忙握住他冰凉的手,那手心里的湿冷透过指尖传来,让她鼻间发酸:“怎会不要你?走,我们回家。”
湿冷的雨丝黏在两人衣发间,脚步虽急,倒也添了几分相依的暖意。
忽有一声嗓音,如淬了冰的利刃,硬生生冲破密集的雨幕,刺得他们同时怔住:
“苏巧娘,你的金子还在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