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绣推开小院木门时,闻时钦正扬斧劈柴。
少年风神秀异,背影青松般挺拔,宽肩窄腰,袖口挽到肘弯,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劈柴的动作利落又稳,连呼吸都带着特有的蓬勃。
他劈得认真卖力,没察觉苏锦绣进来,劈完便拢着碎柴往厨房走,灶膛很快燃起火,橘光映着他蹲身添柴的侧影,辉如壁上观。
“阿钦。”苏锦绣走近,扶着灶沿开口。
“嗯?”闻时钦应声抬头,眼里还带着专注。
苏锦绣低头望他,轻声问:“你想去白鹿洞读书吗?你文理通明,过入学试想来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一个念头突然撞进脑海,若不让他去,不让他入仕,会不会永远是此刻模样,纯粹温实?
所以没等他答,苏锦绣又低了声,带着试探:“只是家里……或许供不起。”
闻时钦添柴的手猛地一顿,火星子溅在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痕也没察觉。灶膛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高挺的鼻梁衬得侧脸线条愈发利落,那双总含着亮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灰雾,连光都淡了些。
“嗯,我知道。”
学堂先生前几日就说书院的田租被官绅吞了,下个月就要遣散学生,他知晓家里难处,就没同苏锦绣提过。
“不去也好。”他突然抬眼冲苏锦绣笑,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清亮。
“我去跟武场教头说,让他留我在那儿,管吃管住还能学功夫。”
苏锦绣没料到他会这么豁达地接受,还做起了打算,仿佛去武场卖力气,比读书做官还要好。
闻时钦又往灶膛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的笑颜:“以后我去外面挣力气钱,阿姐在家绣活,咱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在一起一辈子”这话落进耳里,总透着点说不出的怪,但苏锦绣还是轻声应了句:“好。”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闻时钦已经猛地站了起来。苏锦绣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他听完她那句“好”,像被喂了蜜的小兽,眼里亮得惊人,也不管手上还沾着柴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就往怀里带,搂紧了又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阿姐说话算话。”
苏锦绣的发顶被他蹭得散乱,腰背被他往怀里摁,鼻尖贴到他坚实的胸膛,泛起细密的痒意,她抬手想推,手腕却被他顺势攥住,按在自己的心口。
隔着粗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跳如擂鼓。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
他声音里裹着笑意:“武场的李教头说我是块练武的料,还说我的太祖长拳学得快,往后谁也不能在我面前欺负你。”
苏锦绣回想,在这处落脚许久,除了何氏那次刁难,并未尝过半分被欺负的滋味,可他心中似乎总横着一道坎,像握着颗褪不去印记的石子,反复摩挲,反复提及。
“等我练出真本事,就去给镖局押镖,走一趟镖,够咱们吃月把的。”
闻时钦又说起以后的憧憬和打算,眸中光比灶火还亮,话里满是盼头。
苏锦绣静静地在他臂弯里听着,鬼使神差地没再推。
灶膛里的火慢慢弱下去,他也慢慢安静下来,只是手还轻拍她的背,像哄婴孩似的,声音低得像叹息:
“阿姐,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苏锦绣忽然感觉到他在发抖,那颤意藏在臂弯里,细得揪心。
灶台余温尚在,应该不是冷,那是怕吗?他在怕什么呢?
他爽快地应了她的试探,她心头莫名的愧疚却盘桓不去。
哪里是供不起?她在华韵阁已摸透了门路,再咬牙勤快些,未必凑不出他去书院的花销。可她就因为自己的偏见,因为书上那只言片语,就断了他读书的路。这样是不是太自私,太可耻了?
夜里因这念头辗转难眠,于是第二日苏锦绣依着巷口的老槐树候他放课,想和他再商量商量。
不多时便见闻时钦走来,眉梢眼角都缀着轻快笑意,脚步也比往日急促些,显然是揣着喜事。
他抬眼望去,见阿姐立在巷口老槐树下,着一袭浅丁香色软罗纱裙,裙摆绣着几簇淡白蘅芜,风一吹便漾开。她未梳复杂发髻,只将长发编成松松的侧边麻花辫,垂在肩头,发间还别着他前几日才寻来的浅紫珠花,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她温婉眉目间,更添清丽柔和。
闻时钦心头一软,连忙加快步子迎上去,眼底的笑意更盛。
她迎上去替他拂了拂肩头落的槐絮,笑问:“今日怎的这般欢实?莫不是先生夸你课业了?”
指尖刚触到他肩头,便见闻时钦微缩,身体绷紧一瞬,那点疼意却转瞬被他掩去,唇角反倒勾起抹狡黠的笑,添了几分鲜活俊朗。
“阿姐且猜。”他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藏着雀跃,“眼下还不能说,等过些日子,定给你个惊喜。”
苏锦绣见他这副小儿情态,也不追问,刚要开口再谈读书之事,忽闻身侧一阵环佩叮当,两个穿绣罗裙的女儿家叽叽喳喳走过,手里捧着枚水红璎珞,精致无比。
苏锦绣定睛一瞧,那璎珞的纹样、坠子,分明是自己前几日在华韵阁赶制的样式,当时安尺素说要多备几枚,她就连夜绣了五六枚送去。
只听那穿粉裙的姑娘咋舌:“你这璎珞,可是玉笙姑娘前儿登台时,坠在琵琶弦上的那款?”
另一个穿绿裙的忙点头,又带些得意:“可不是!华韵阁早卖空了,我托了掌柜才留了这枚。”
苏锦绣心下疑惑,抬头问闻时钦:“玉笙是谁?”
闻时钦抿了抿唇,低声道:“醉春坊的头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就是汴河边那处勾栏瓦舍。”
这话刚落,苏锦绣眼里霎时亮了,唇角勾起轻快的笑,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满腹生意经算罢,她忽又眯起眼,睨着闻时钦道:“你怎么知道她是醉春坊头牌?难不成你常去?”
闻时钦被她这一问,脸“腾”地红到耳尖,手里的书都差点没拿稳,慌忙摆着手辩解:“我没有去过!我只是听同窗偶然提过几句!”
苏锦绣突然想逗逗他,闻言不语,装出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继续打量。
“真的!阿姐你信我!”
瞧着少年急得语无伦次、额角都冒了细汗的模样,苏锦绣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瞧你急的,我又没说不信你。”
再问及白鹿洞的事,他只顾左右而言他,苏锦绣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知不觉,苏锦绣又在华韵阁绣了一周的活,日子匀净平淡。
想着阿钦正长身体,她每日归家总稍些东西,有时是酱得油亮的肋条肉,有时是是一兜子鸡蛋,偶尔遇着卖花糕或者牛乳酥醪的,也会买两个。闻时钦却总说阿姐比他还矮,该阿姐补,推搡几回,最后好东西多半还是落进苏锦绣碗里。
今日午后,安尺素正对着妆奁挑拣螺钿,见苏锦绣来送帕子,便指了指桌上的的提盒:“巧娘,我这边走不开,你替我跑一趟,把这些绣品送到醉春坊的玉笙姑娘那儿可好?”
醉春坊,阿钦说的汴河边上最热闹的勾栏,楼里的姑娘们弹得一手好琵琶,唱的曲子能绕着梁木打三圈。上次听他提罢,她早好奇得不行,今儿可算逮着由头了。
出了华韵阁,日头正暖,沿着汴河往东南走到醉春坊,未及近前,先闻得香风拂面。风里隐隐飘来丝竹之声,琵琶叮咚如珠落玉盘,还夹着几句软糯的唱腔。
坊前往来皆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或是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门首立着几个梳着双鬟、眉眼含笑的丫鬟,见人来便软语相迎,声音娇脆如黄莺出谷。
苏锦绣刚跨进醉春坊的门槛,就被个短衫束腰的龟奴拦住,那龟奴上下打量她手里的描金提盒,眉梢挑着几分警惕:“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可有熟客引荐?”
“并非来寻乐的。”苏锦绣忙欠了欠身,“是华韵阁的安老板,托我来给玉笙姑娘送绣品。”
龟奴听完,转头扬声唤了句“小翠!”。不多时,一个穿葱绿衫子的丫鬟快步过来,听龟奴吩咐把她往院里领,才走到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头忽然传来喧闹声,听着像是有酒客闹事。小翠皱了皱眉,指着斜前方:“还请姑娘自个儿去吧,前面就是玉笙楼。”说罢便急慌慌跑开了。
苏锦绣摸到玉笙楼,上了二楼还没叩门,里头先飘出嗔骂:“这叫什么事?留些不合身的衣裳是存心膈应我?凝珠那丫头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也敢抢我的衣裳!”
紧接着是丫鬟低柔的劝声:“姑娘息怒,您也知晓凝珠近来傍着吏部侍郎家的三郎,那可是官家子弟,如今在醉春坊风头正盛,采买的物件自然先紧着她挑……”
那娇声气没消,又恨道,“她也只配得意这几日!”听着似是深吸了口气,“把那件水红绫罗裙取来!”
苏锦绣心里一紧,知道撞了人家气头,可差事总得办,只得抬手轻叩门板。
“谁?!”
门竟是玉笙亲自开的,她虽面带愠色,却靡颜腻理,那股子活色生香的娇媚再凶也压不住,怪不得是这醉春坊的头牌。
“可是玉笙姑娘?华韵阁安老板遣我来送绣品。”
玉笙火气登时敛了些,侧身让她进门:“原是安姐姐的人,请进。”
苏锦绣跟着进去,只见屋内香奁锦帐,雅俗共济。临窗摆着几身衣裳,都被丫鬟用衣架撑着,瞧着领口腰身,确是比玉笙的身段宽了些。
玉笙叉着腰在屋里踱着步还不忘吩咐丫鬟:“给这位姑娘看茶。”脚刚挪到桌边,裙角却被桌角勾住,“嗤啦”一声撕开个寸长的口子。
“呀!姑娘!”丫鬟惊呼。
玉笙低头一瞧,简直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一屁股坐在绒毡上抹泪:“我就喜欢这件水红的!偏不合身,还破了……呜呜呜……”
苏锦绣见状,忙起身道:“姑娘莫急,我腰间带着个针线荷包,姑娘若是信得过,我给您绣上几针?”
玉笙抹着泪抬眼,抽噎道:“你是安姐姐的人,我自然信得过。”
苏锦绣不慌不忙蹲下身,指尖捏起同色水红丝线,将针脚藏在衣料夹层里,在反面浅浅走暗针,修好后正面瞧着平整如新,毫无缝迹。她起身后玉笙摸了摸裙角,只觉平整得像从没破过,惊奇道:“姐姐真是妙手。”
苏锦绣收了针轻声道:“姑娘起身转一圈可好?”
玉笙虽纳闷,还是依言旋了半圈,水红裙裾扫过地面,带起细风:“姐姐这是?”
“姑娘这身衣裳何时要用?”苏锦绣目光落在她腰间,确是松垮了些。
“明晚去鸣玉院弹唱就得穿。”玉笙话音刚落,苏锦绣就颔首道了句:“时间还够。”
“我替姑娘收收腰身,再添些装饰?”苏锦绣指了指古架旁摆着几匹霞帔还有攒珠络子。
玉笙点头如捣蒜。
苏锦绣便取了剪刀先将腰间多余的绫罗裁去半寸,用锁边绣细细收了缘,针脚密如春蚕丝,衣裳立时贴了身形,衬得玉笙腰肢纤纤。又从妆奁旁取过两尺银红丝带,在她胸前斜系成结,丝带末梢用金粉绣线缀了几粒米珠绣,更显精致。还在裙面擦了点金粉,动则浮光跃金。裙角处她则捡了攒珠络子上的碎珠,用打籽绣钉在裙摆。最后她取过件鎏金轻纱披肩,斜搭在玉笙肩头,纱角穿过腰间丝带系牢,添了几分飘逸神韵。
末了玉笙挪到镜前,一眼瞧得怔了,方才还松垮无形的衣裳,此刻竟如量身定做一般,腰间珠络、襟上碎绣都贴得恰到好处,皆是京中从没见过的式样。这般搭配衬得她眼波更柔,肤色愈莹,添了几分娇俏,又隐有贵气浮着,便是宫中贵人的衣饰,怕也未必及得上这般精致妥帖。
“姐姐生得水灵,手艺竟也这般好!”玉笙笑得狐狸眼弯成了月牙,旁边丫鬟也凑过来:“姑娘这一身,明晚定能压过凝珠去!”
苏锦绣指尖拂过衣襟上的银珠,轻声道:“若是这衣料上再添些绣样,譬如通景荼蘼纹或是小簇山茶,衬着姑娘的身段,该更出挑些。”她指着架上那几件松垮的衣裳,“这几身料子都是上等的绫罗,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带回去按姑娘的尺寸细细改改?”
玉笙的眼睛亮了,她往日从没想过搭配竟有这般讲究,此刻瞧着苏锦绣的眼神满是信赖,忙应道:“信!自然信!”说着转身就往妆台跑,从螺钿妆盒里拿了两锭银子作报酬,又让丫鬟把那几身衣裳包进包袱,亲自递到她手里。
待苏锦绣背上包袱要走时,玉笙还送了两步,直道:“姐姐改好派人来吱声就行,我亲自去取!”
苏锦绣帮着改衣裳,不光是为了那点银子,还有个更大的打算。
她只顾一路心中盘算,却没留意到不远处的茶坊檐下,一双熟悉的眼睛正落在她身上,眸光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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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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