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人族的中元节到了。
自上回止意在鱼即将上钩时收了饵之后,祝明渊单方面同他暂时划清了界限,包括但不限于和止意一起用膳时不发一言,去大理寺点卯前叫小厨房少做几样止意爱吃的菜,接连拖着日子没请止意去醉月楼吃饭,连松筠斋的糕点都从每日一次变成了三日一次。
约莫是小侯爷不悦的情绪表露得太过含蓄,除了时刻随行的雪五,偌大的侯府竟无一人察觉,可怜独揽苦楚的雪五也只敢暗地里背着主子望天叹息。
于是中元节这天,白日里虞筝领着祝明渊和虞青按规矩在祠堂祭祀了祖先,以求先祖庇佑。
身为外来者的止意自然没去凑这个热闹,他又去了趟松筠斋,仍旧是雪六跟着一起。
松筠斋是百年老字号了,东家姓苏,这一任管事的叫乔晔,是个看着挺有文人风骨的年轻公子,可惜一张口就坏了气质。
不需要祭拜祖先的乔晔看着来人:“你怎么又来了?这么闲?”
止意不客气地喊了小厮去取些点心茶水过来:“你东家姓苏,我上头的大人也算是姓苏,戾气何必这么大?”
乔晔呵呵一笑:“这可不对,你们那位跟我们东家算是天生的死对头吧,乱攀什么关系?”
止意言辞和气地回击:“那可是宿敌,这关系还不够牢靠吗?”
完全听不懂的雪六皱皱眉,上次回去后他就想告诉小侯爷,止意公子和他这位朋友更像是敌人,但小侯爷不让他开口,说只是派他随行伺候,而非监视。
但止意公子这么不避讳他,乔晔对此也没说什么,他光听着就忍不住去想姓苏的大人是哪位……
看乔晔一脸吃瘪的样子,止意都忍不住想口下留情了:“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这不是中元节人族都忙着祭祖,我闲着没事来看看你在干什么。说来也是稀奇,我头一次见把监管处当成点心铺开的监管员。”
乔晔无所谓地拿起把折扇:“形式如何无伤大雅,我本职工作完成的还不错,要看看我的百年度述职表吗?”
“……呵呵,不必。”止意不得不承认,对面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嘴炮功夫确实有一手。
乔晔展开扇子,秋日的天不算太热,他还非拿着折扇装样子:“好了,止意公子,你该回去了。”
止意也察觉到店铺外头有人来找他:“下次再给你送一匣子珍珠,颗颗保真。”
坐在原位乔晔猛一拍桌子:“还敢提,你来这之后拿了监管处多少银子,送的珍珠里有一半都是普通珍珠,下回你不拿一颗你自个儿的珍珠过来,就别想再从我这拿走一两银子!”
刚走到门口的止意又拐了回来,语重心长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先拿一百两,绝不只拿你一两。”
乔晔用折扇指着他,没想到这种时候止意这不要脸的冥海鲛人用词还这么给自己留余地:“你—”
止意打断他的话,语速飞快地说道:“还有你说我自己的珍珠,大哥请你多读书多看报,冥海的不会随便一哭就是珍珠,本土的倒是能,但我总不能一直追着让人家哭吧,成何体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唉,我知道你肯定明白的,我先走一步,下次见!”
话音刚落,人已经出了门。
慢半拍理清话中意思的乔晔只来得及目送止意纯白的衣角飘至门外。
“成何体统……我要投诉,我要投诉……”
并不知道自己险些就要收到分别来自阿音和乔晔的两份投诉单的止意无所畏惧,领着雪六脚步轻快地从后门绕了出去。
祝明渊和雪五正在松筠斋外,今日铺子客人不多,止意过来时祝明渊刚接过两份包好的糯米凉糕。
“祝明渊,侯府的事弄完了?”
祝明渊没料到他在这里,脸色变了变,把点心交给雪五,不自在地走过来:“是,母亲觉得心诚则灵,并不十分看重这些形式,祭完祖便让我走了。”
止意看看雪五拎着的东西,跟雪六对视一眼:“我说我忘了什么,刚让人上的点心忘了带走,亏了亏了。”
雪六:“……”他都有点同情那位乔老板了。
祝明渊心中好奇,但到底没有问出口:“去醉月楼吧,拖了许久,该请你的。”
止意:“今日醉月楼还开着?”
这些祝明渊打听的很清楚:“往年都会开,只是少几样菜,我来时让人去订了一桌,走吧。”
“好,雪五,点心帮我打开,我先垫垫肚子。”
祝明渊闻言问道:“你没用早膳和午膳?”
止意略显失落地叹了口气:“胃口不太好,没有很想吃的,就让小厮跟小丫头们分了。”
小侯爷如何看不出他这近乎明示的抱怨,又有种自己赌气终于被发现了的莫名兴奋……
“我在醉月楼点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这点心之后再吃吧,快走。”他让雪五收起来,牵着止意的袖子大步往前走。
现下街上人不算多,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少有人去注意他们。
过去一个多月,止意终于尝到了醉月楼的招牌菜,玉带虾仁、茄汁鱼卷、红糟排骨和蟹黄虾盅,另有酥炸金糕、黄泥煨鸡、白汁圆菜、肉酿生麸,还有些甜汤,一壶竹韵露。
小侯爷在外鲜少奢侈这么一次,止意也没弗了他的意,一顿饭吃得甚是开心。
晚些时候,祝明渊带着止意去看了花灯。
中元节,生人在河上放花灯,意为引渡亡魂。
祝明渊想到死在南江战场的大皇子,买了盏莲花底座的花灯去放,单纯来看热闹的止意陪他一起。
藏蓝袍子的青年面容沉静,在岸边望着随水流远去的明灯,止意偏头看着他。
烛火明灭,热闹繁华的河岸上恍若只剩下他们二人。
祝明渊听着耳畔轻柔的呼吸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父亲教过大皇子习武,读兵书,算是他半个老师。我十岁那年在西北大营见过他很多次,和他一起练过功,读过书。后来南江起了战事,他赶去南江,跟着他外祖,就是谢晖老将军,跟着谢老将军上阵杀敌,守一方百姓。可没过多久,南江就传来大皇子违抗军令,擅自带兵离营,被敌军困死山谷的消息。”
止意不明白人族为什么能有那么多算计,但他知道现在的祝明渊在难过,因为被同族算计而丢掉性命的大皇子。
“他不会轻易违抗军令。”祝明渊声音很低,“可南江那场战事,所有将领都是同一套说辞。那阵子谢老将军怒火攻心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自那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
止意语调平静对他说:“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的。”
祝明渊眼圈似乎泛起了一点不明显的红,他微低下头,避开止意的视线:“我何时才能,为他肃清沉冤……”
止意正视前方,给小侯爷留出空间:“你们人族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连我这个异族都能如此信任你,可见你是个极好的人。我相信,宿命不会永远苛待这样好的人。”
他说出最后的话时,两只手置于胸前,中指与无名指屈起,左右手其余三指一一对上——这是属于他们的一种祈愿手势,上求宿命,下应缘劫。
祝明渊注意到他黑暗中的动作:“你这是……”
止意将这姿势维持了五秒,方才收起:“帮你祈个福。”
身旁的人深吸一口气,似乎笑了下:“在这里放灯是引渡亡魂,你向亡魂祈福吗?”
止意扭头看着他,表情是很认真的样子:“我族只拜一位神明。”掌控万千尘世归宿的神明。”
被他专注盯着的祝明渊呼吸不自觉放缓,静静望向对方隐有星光的眼眸,有一刹那感觉自己听到了鲛人空灵的歌声。
片刻,他的视线下滑到那两瓣红润饱满的唇上,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了止意轻缓的呼吸声。
“止意,我想—”
“止、止意!你怎么会在京城!”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所有旖旎,祝明渊面色发沉地朝声音来源看过去,近处的桥中间站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是……六皇子,赵鸿野。
被迫回神的止意眸中闪过一瞬即逝的杀念,顺着祝明渊的视线看去,发现是张自己并不认识但一眼见了就讨厌的脸。
“他是谁?”
“他知道你的名字?”
两人的问话声叠在一起,止意瞬间听出祝明渊声音里藏着的怒气,也明白了桥上这该死的人族是何身份。
“他就是那个姓赵的?”止意收回视线,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荼毒,“我不会告诉这个人我的名字,应该是三年前阿音唤我被他听到了。”
祝明渊目光阴沉地看向他:“你没有那段记忆,为什么能这么笃定?”
止意哼笑一声:“四年前我连你都没告诉,就更不可能告诉他。”
一下子被安抚下来的祝明渊默了默,说:“可四年前你和他说话时看起来很高兴。”
止意毫不犹豫便有了定论:“你不爱说话,我没人说话会憋死的。我和一个人说话会高兴,与这个人是谁无关,而是基于我喜欢有一个能够谈笑的具体对象。当然,现在你是唯一不一样的那个,我和你说话时笑,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身,毕竟你讲话实在很是无趣。”
祝明渊觉得自己被彻底安抚下来了,又好像没有:“我…真的很无趣吗?”
不想昧着良心的止意狠心点头:“真的,不过算你走运,你可以不用改。”
这时从人群中挤过来的赵鸿野终于来到了他们旁边,伸手就想去抓止意的手:“止意,你,你怎么会来京城?!”
不等止意开口,祝明渊就将他拽到了身后:“六殿下,今夜街上百姓众多,鱼龙混杂,你该早些回宫。”
赵鸿野这才将目光投在他身上:“明渊,你……你们,是你带他来京城的?不,止意,为什么当初我—”
“殿下,”祝明渊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人多口杂,你该回去了。”
赵鸿野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之意,良久,气息不稳地说:“止意,你跟我回去,三年前的事是误会,我可以向你解释。”
祝明渊想说什么,止意在宽袖下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太过激,好歹是顶头上司的儿子。他自己往边上挪开一小步,半边身子还被祝明渊挡着,神色淡淡地投下一道惊雷:“我失忆了。”
只四个字,祝明渊就平静下来了,因为止意的语气实在,嗯,让人忍不住想叹一句——好生柔弱的…小郎君。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的事,我通通不记得了。”止意弱弱地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大夫说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症,要是想恢复,就得从根源解决。意思就是如果病因是一个人,就得将那人杀了。可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舍得杀人呢,就算那人猪狗不如,我又何必与一个畜生计较呢,忘了才好,也免得平白叫人恶心。”
听完他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段话,祝明渊心头的怒气没了,连带着仅存的一点绮念也没了。
呼,止意这张口就来拐弯抹角骂人的功夫简直运用得炉火纯青,他竟诡异地有几分同情……不不不,同情要不得。
祝小侯爷心里头演完一场独角大戏,完全没察觉到潜移默化中自己已经被止意影响到如此深的境地。
觉得自己被骂了又好像没什么实证的六皇子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缓过神:“不可能,止意,你不要这么编胡话骗我,你知道我不会信的……”
自认了解止意为人的六皇子严词否认,固执地相信这都是止意拿来搪塞他的谎话。
可怜他到底是低估了止意的能力,发了癫一般极力否认的话说到一半便被止意用两个字给击垮了。
貌美的白衣公子紧紧抓着祝小侯爷的手,瑟缩地拽着小侯爷转过身,把自己塞进了小侯爷怀里:“夫君,这里有人疯病犯了,你快带我回家吧夫君……”
这一句话里头,六皇子只听见“夫君”二字就没了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
同样只听到“夫君”二字的小侯爷愣怔地闭了闭眼,伸手把怀里的人牢牢按住。刚觉得表演可以谢幕的止意动弹不得,嗅着鼻尖萦绕的清香,停止了挣扎。
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六六七七的皇子,昏了头的祝小侯爷揽着人回侯府的路上,心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犯了疯病的,大概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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