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首尔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本以为航班会延迟,但一切都很顺利。
太顺利了。我不由得望着大雪覆白的机场,惘惘然的想。又不由得低下头微笑起来,暗暗叹息,还在等什么呢,还要等什么呢。
离开,不是自己唯一的盼望么。
那个微笑持续了很久。终于,也消散了。我站起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登上了飞机。
我终于来到了纽约。这座城市,是我在黑暗里漂流时,唯一想到的城市。为什么是纽约呢,我不知道。或许,是想好好的藏起来吧。
王城如海,一身深藏。
可是,我终究没有藏住。一年后的这个深秋,有个人,终是找来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傍晚。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天空,叶子快要落尽了,地上铺满了斑斓的落叶。
有人踩着沙沙的落叶走了过来,他停在了我面前。
我的神思从深远的秋日长空里落了回来。我呆呆的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人,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终于记起来了。他是灿烈。
灿烈看着我,悲喜交加。他的唇颤动了许久,终于微笑起来。
他叫我的名字,说,小树,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大脑像宕掉的屏幕,一片沙沙的空白。慢慢的,他的脸浮现在了屏幕上,他的声音悠远又空洞,遥遥的敲击着我的心,…小…树,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树,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树,我终于找到你了。
忽然,机器开始飞速的运转,屏幕上走马灯般闪过无数张幻灯片,无数的声音嘈嘈切切,纷纷响起来,“我们结婚吧”“你找到她了…”“小树,抱歉把你卷进来…”“你是神赐给我的…”“你终于回来了…”“小树,对不起。”
机器忽然又宕在了这里,宕在了这句话里,“小树,对不起。”
“小树,对不起。”
小树,对不起。
我豁得一下站起身,灿烈的笑容一滞,还来不及再开口,我脚步踉跄夺路而逃。
眼前的一切纷纷倾倒,塌陷,世界震耳欲聋。车轮声,人声,开门声,脚步声,风声,鸽哨声,全部啸叫着,如一列疾驰的火车,迎头撞向我,瞬间将我裹进去,我全身痛如齑粉,五中只剩耳底轰鸣,却听到一声尖长的鸣笛声,眼前一片红蓝闪烁,我再撑不住,全身一软,坐在了地上。
眼前纷纷扰扰,无数的腿脚匆匆而过,然后,一张戴着警帽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皱着眉一脸严肃,在看见我的脸的时候微微一怔,面色稍缓,然后,我慢慢听清楚他的话:小姐,请问你还好么?需要送你去医院么?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那个警官伸出手臂让我扶着起身,我按住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不由得一个踉跄又跌了下去。警官又皱了眉,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边大步走向警车边说道:小姐,你闯进了十字路口,这非常的危险,并且这也是违法的,我想你应该是病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警车迅速的开出几条街后,速度稍缓,那个警官伸手递给我一张纸巾,并没有再说什么。我怔怔的接过纸巾,怔怔的看向前方,车内的镜子里映出了我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我安静的坐在急诊室的一个角落里。医生已做了检查,告诉警察我并无大碍,那位警官先生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是简单的查看了一下我的证件并问了几个问题,并没有给我开罚单,只是口头训诫了几句,又暖心的劝慰了几句,也离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眼泪已经停了下来,头却开始痛起来。越来越痛。
眼前忽然站住了一双长腿。我闭了眼睛,把头更低的埋了起来。
灿烈开了口,他的嗓音都哑了,带着一种惊痛过后的轻颤。他说,小树,你怎么不看着点车子…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断掉了。他的声音太虚弱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完。
我举起双手,缓缓的捂住了耳朵。
灿烈沉默下来,然后慢慢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侧。
我捂住了耳朵,世界渐渐安静下来。我的头却越来越痛。
夜色降了下来。有风从长廊里灌进来,吹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得轻颤了一下,觉得全身的皮肤似被冰水激了一下,尖痛的要炸开。
一直沉默的灿烈忽然脱下外套,轻轻披到我的肩上,他的手犹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敷上我的额头。一触手,他就急道:小树,你在发烧!
我侧了头,躲掉了他的手,他的神色一瞬间痛悔难当,缓缓道:小树,你只是见到我,何至于此呢?
我垂着头,心里却在笑,是的,见到的只是你,何至于此呢?
我看着你的脸的时候,是看到了谁呢?
我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我看到你,只有恐惧。
灿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叫出了一声,小树…
我不忍再看他,闭了眼又垂下头,陷入沉默。
是的,我只有恐惧。深深的恐惧。因为,见到他,我只会想起另一个人。
这一年的每一天里,是的,每一天,每当我睁开眼睛清醒的瞬间,那个人就会一下扎进我的脑海里,如一颗石子投进深湖里,我每一天的神魂,都在余波震荡里,勉强度日。不,他不是一下投进我的脑海里,而是,每一个深夜的梦里,他也在。
我的神魂全被那个人占据,我只是一具埋住痛苦尖叫的躯壳。
一切的事物,都会让我想到那个人。傍晚的风,落花,窗口的灯火,四季的流变,雨声,渐渐变黄的叶子,书上的一个句子,厨房桌子上的半杯牛奶,一张报纸,还有,每一片落下的雪花。
都是他。
我已经撑到极限。每一秒,我都可能会疯掉。
何况是你呢。陪着他一起长大,一起爱恨纠葛半生的人。
你的出现,只会让我疯掉。
我缓缓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望着他,平静的说道:看到你,我只有恐惧。因为,我看着你的时候,是看到了他。
灿烈脸上的血色全失掉了,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我,那样子,是连魂魄都失掉了。
我忽然笑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呢?你看着我的时候,是看到了谁?
他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响,他犹如怕惊到我一般,轻声的喊我,小树……
我忽然尖声道:不要叫我的名字!
我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到了他,却让他再次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小树你怎么了……小…
他忽然住了口,却更手足无措的望着我。我睁圆了眼睛,直盯着他,道:你应该叫我,世熙…
这个名字一出口,我的耳朵忽然一阵尖鸣,太阳穴如猛然刺进一根细长的尖针,痛的我全身都在打颤。
唇上忽然漫过一阵热流,我一拂手,竟然一手的血。头痛开始发作了。
灿烈再顾不得了,拿手掌一把捂住我的口鼻,哑声道:小树,你在流血!我叫医生过来!
说完一把拉住一个恰好走过的护士,他急切的道:护士,这里有人在流血,我们需要医生!
护士闻声停下了脚步,她关切的看了我一眼,边说着“请稍等”,边准备转身,却不想灿烈只顾着看我,忘了松开正抓着的她的衣襟,护士转身间一个趔趄,手里的托盘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针具落了一地,灿烈忙过去跟她一起捡。周围脚步纷纷,语声嘈嘈,夹着这尖脆的金属落地声,这一瞬间,世界宛如被摊开在大雨里,一切都乱透了。我的心却出奇的安静,只凝神盯着恰好落在脚边的那支手术刀。银亮,明净,锋利,只需要轻轻一下,就能割断这模糊一片的幕布,露出另一个干燥的,安静的世界。
我俯身捡起了那把手术刀,着迷的端详着它,像端详着一把神奇的钥匙。我微笑着,低声叹道:太乱了,太乱了…就到这里吧。
耳边忽然传来灿烈的一声大喊“小树!”,随即扑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我手起刀过,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的划在了脸上。
我右半张脸被纱布包了起来,半身的血,却安安静静的坐在病床上。
一切的混乱都结束了。病房里只剩了我和他。
医生已经宣布我的脸会留下一道深长的疤,终生都不会消退。他嗓音沉痛的讲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笑了起来。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心里日夜煎熬的愤怒,委屈,绝望,还有一份莫名的羞耻,忽然都消失了。只余一种苍凉,冷幽幽的照着心里无尽荒芜。
现在,一切的混乱,真的,完全的结束了。
我缓缓躺下,闭起眼睛,准备好好的睡一觉。
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却听到灿烈沉声问我,小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梦呓般嘟囔道,我在睡觉,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不要再吵我了…
然后,我整个人便沉进了寂静的黑暗里。
我是被痛醒的。脸上的伤口麻药消退后,开始火烧一般的痛,从右脸颊一路烧到心里,然后,烧遍全身。我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我遍身火烤般的痛醒过来,看着周围雪白的墙壁,竟一时弄不清是哪里,转头看见对面沙发里坐着的人,我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想起了所有的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我心里那份因他的出现而被激起的恐惧和愤怒,也平息了。
愤怒的利刃,对着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现在,我杀死了那个从前的自己,作为别人的影子的自己。我的心,因为新生,虚弱却平静。
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灿烈立刻觉察到了,他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病床前俯下身子,轻声问我:小树,你醒了,你感觉好些没有,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灿烈脸色一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又道:现在好了,我的脸已经不是你想看的样子了,所以,可以请你离开了么?
沉默了一下,灿烈柔声道:小树,我们是朋友,你病了,我至少要等你康复出院再走,你看好不好?
我只觉得无尽的疲倦,不想再应付下去,只道:不好。
灿烈被噎的说不出话,我又道:还有,我们不是朋友。
说完,我就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房间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即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沉默的痛苦,我知道他很受伤,可我顾不得了。我太累了,只想睡觉。我又睡了过去。
呆在医院的十几天里,我睡得昏天黑地。太久了,我没有这么透彻的沉睡过。我像一个自我流放的星子,在无尽的黑暗里,漂浮了很久,终于靠岸了。
伤口却出奇的好的很快。大概是,我的心,开始愈合了吧。
终于到了出院的那天。我一个人收拾完简单的行李,转头对一直沉默着站在身后的灿烈说道:“我已经都好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顿了顿,我终于说道: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拎着行李走出了医院。外面,阳光铺天盖地,市声涛涛攘攘,我仰头望着晴透得要裂开的长空,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大步走进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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