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朝暮转身的一刻，慕容恪直接抽出小刀，抹过迷药，阴冷狠决朝那抹背影飞去。她的呼救被隆隆雷声盖住，本自期要完，谁知那厢秦融声未到人先到，冒雨飞身跃入那户半开窗中，窗下的摆件绿植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五感比段朝暮灵敏太多，见抽剑不及避开小刀，竟毫无犹豫，转身用身体护住段朝暮。但听一声利器入肉的“噗呲”，她双目猩红：“狗贼！你不得好死！！”
秦融猛把她往门边推一把，趁迷药还没起作用，拔剑而起，想在这里砍死他。偏慕容恪不是什么柔若无骨的小白脸，几下缠斗秦融居然不敌。
“快跑！”鬼魂在她神识里上蹿下跳，“你跑了，他就来追你了，没时间对你朋友下死手！”
段朝暮深知这点，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大雨如注，浑身如有千钧重。一身白衣被浇得浓墨重彩。花园安静如深夜，反常得一个人影也无。身后慕容恪摆脱秦融的纠缠，很快追了上来。她慌慌张张，被石头绊了一跤，如丧家之犬爬进身旁的阁楼。
阁楼有四层之高，但只有一个门进出。慕容恪见段朝暮自寻死路，冷笑一声，随她一道往楼上跑去。
“咳咳……”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了惊吓，淋了大雨，又一口气冲上四楼，实在坚持不住，两股发软，瘫倒下去。
慕容恪来得很快。一见她如软在地里的白莲，竟还有心情温和向她伸出手：“你不要紧吧？”
“呵呵。”段朝暮愤愤地朝他笑笑，简直了当：“慕容恪你全家死无全尸！”
闻言，他伸出的手明显颤了颤，眼中漫上一层冷静的杀意，像利刃出鞘的锋芒寒光。
愤怒侵占了她的理智。她拼老命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楼阁边缘，手紧紧抓住被雨打湿的雕栏：“你滚开！你敢过来，我现在就把你的事公之于众！”
马上天亮，这里又是通往各个厢房的必经之地，何愁没有人来？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只要有一个人来，慢慢人就会越积越多。千凝雪是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强迫她，她难道不会威胁他？
反正他绝对不敢杀了自己。
“你说。”他一身朝服湿透，鎏金刺绣经水后折射出诡异的暗光，如厉鬼降世，“尽管去说。我不介意为了你血洗一遍王府。”
她想起那个经常来王府门口卖东西的残疾王伯。慕容恪连一草芥的名字与情况都记得这样清楚，现在几百条人命，却杀得毫不手软。她彻底被他理直气壮人面兽心的作风惊呆了，怒斥：“你他妈怎么会是这种人？简直就是禽兽，就该下地狱！”
“地狱就地狱！”他丝毫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步步紧逼，昂首道：“我是圣是恶，是忠是奸，是哪种人轮不到你来评判！跟大燕百年基业相比，几百条人命算什么？你的自由又算什么？我们付出多少代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绝不允许任何隐患存在！”
段朝暮喜欢他，自然不会宣扬此事，可她难道不会被其他人刻意接近吗？燕国派了多少细作去秦晋？数都数不清。他们两国想必也派过不少人进来。他不接受哪怕一点仅存在于理论中的风险。
信人不如信己。何况旁人皆不可信。
慕容恪面无表情道：“你现在过来，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
透过玉佩，那只鬼魂显然看到了全程，在段朝暮脑中啧啧称奇：“好深的感情，你家王爷果然是个好人！”
“……”段朝暮早就没有与他拌嘴的力气，呆呆问道：“你帮我个忙。”
“你说。”
段朝暮再凉凉瞧了慕容恪两眼，不再犹豫，咬牙艰涩道：“杀了他。”
“你确定？”鬼魂惊讶，“女人总是这样。昨天还心甘情愿为他死，现在又要对枕边人痛下杀手。”
“……别废话，”她快晕过去了，“你做不做？”
“抱歉。”鬼魂凉凉道，“我已身死多年，伤不了活人。”
“……”
那你能干什么？她压下心里的怨恨，又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已经到了栏杆外面。
“你就不怕我现在死在你面前。”走投无路，段朝暮反而嚣张起来，“这下你真的时日无多，我死也要拖你一道。”
慕容恪垂了下眼，似乎若有所思。默默思考一番，他回道：“你不会。”
“……”
“你寻死是为了什么？不愿失去自由？我不信。仅仅这样，并不值得特意去死。难道你不在意苏苏和秦融的死活？至于我，你更不会因为我死。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不如你的性命。你或许喜欢我，但不计因我的一些隐瞒决心去死。”他把她看得相当透彻，“况且，我不否认，我对你也是有好感的。”
见段朝暮不说话，鬼魂再次“哦吼”一声：“看样子你完了。”
“你闭嘴！”她又急又气：“你也无用，出尔反尔！”
吼完后，段朝暮冷静了些，再道：“而且我有把柄在他手里。”
“什么？”
“……我侄女。他肯定会拿她的性命威胁我。”她心灰意冷，“他是怕我狗急跳墙，所以一直没提苏苏。肯定是想先来文的，文的不行就武。”
“……”鬼魂闻言，道原来如此：“那狗姑娘你自戕吧。”
段朝暮：“？”
“你家王爷的转变叫你这么难以接受，说明他平日里人很好。”鬼魂边思考边道，“你不妨就闹得大些，就说是为情，跟了他这个负心汉悔不当初。把人全吸引来后再自戕。他受道义所困，不敢对你侄女下手。”说着说着，段朝暮脑海里甚至出现了打响指的声音：“这个办法很妙啊！这样一来，你侄女不会往千凝雪上多心，也就没有必死的理由了。”
“可他会偷偷动手……”
“偷偷动手也是以后的事！你再这样下去，没准你侄女真要死在你面前。”鬼魂喝道：“你因他辜负而死，你侄女怎么可能日后全心全意相信她？事不宜迟，就现在！”
妈的，真是走投无路。段朝暮往下一看，尽是坑坑洼洼的鹅卵石，被雨淋得越发鲜艳。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聚拢过来，不明所以抬头看着自己。
慕容恪躲在阴影里，冷冷看着她。因为眸中的黛紫还未尽褪，不能示人。
“不用担心，快跳！”她掌心的玉佩已烫到根本拿不住，鬼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站在段朝暮身边：“我可以帮你借尸还魂。在你死的一瞬间，将你的魂魄与某具尸体调换。事后你会在另一人的体内醒来，绝不会身死魂灭。”
最差无非摔死，反正摔死跟一辈子囚/禁也没有分别。而且如鬼魂所说，现在自戕，至少能保苏苏一阵子。她识人不清，把身边人带进如此危险的境地，确确实实该死。
她再次看向慕容恪时，眼中多了几分坚定。后者亦饶有兴致地对向她，期待她接下来的举动。
她张口，声音嘶哑：“所以全部都是假的，对吗？”
“什么？”
“就是之前的那些……”段朝暮苦笑，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王爷装样子给我看的。王爷对我并没有感情，只觉应付我厌烦，当然不期待我对王爷也会有真心……呵，自己没有的东西，理所当然以为别人也没有。”
慕容恪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闭了闭眼，停顿片刻，沉声道：“不是。”
“……”
“我对你不是毫无感情，”他喉结滚动，即使一路追来浑身被淋得湿透，依旧有那种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神态。“如果你一定要我一个回答，我可以给你。我对你绝不是纯粹的应付，是有喜欢的。”
当然是有喜欢的，否则不可能事事惦记她，在那么多叫人疲乏的政务中再抽神想她。包括婚礼。昨晚他一夜没睡，前半夜在担忧燕国年后的用兵，后半夜则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想她穿什么样式的嫁衣好看、喜欢哪种类型的礼物。女孩子的喜好他完全不懂，但他很愿意为她去学。无论花多久，绝不厌烦。
只是她踩到他底线了。这当然不是她的错，他心里清楚得很。可悲自己不得不摆出防御的姿态。
再者，他认为自己在段朝暮心中的地位绝不会太高。他觉得自己陷得比她深。自己尚能接受这段关系的停止，她又何至于寻死觅活。
“王爷还要骗我吗？”亭台底下多了几个撑伞的人影，段朝暮提高音量，拖出哭腔：“是不是在王爷眼里，我这濒死之人的真心就这样下贱。我捧心给你，你就这样把它摔在地上？！”
见她身形在高台边上摇摇晃晃，慕容恪终于预感失态可能会失控，低声吼道：“你给我下来！”
他讲话从来很轻柔，习惯以最温顺示人。然而此时，他说不准心里的不安来源于何。怕她死了自己没有解药？有这层思虑，但不全是。
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难过的神情。其实他比她自己更看重她的喜怒哀乐。
段朝暮却对他的失态置若罔闻，已经来到了楼阁外面。只要一松手，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狂风猎猎，她头一回笑得这样凄悲：“王爷，我只求你一件事，成吗？”
“你下来！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当然不会下来：“段家势微，但先祖也曾为大燕皇室马革裹尸。我死之后，求王爷不要为难我带来的人，行吗？求王爷看在段家列祖列宗的份上……”
她居然真的要死？慕容恪呼吸急促起来。他坚持自己的判断，他不信。只是先前是经过周密分析后万事尽在掌握的自信。现在，随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越来越远，那份自信也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他不敢想象段朝暮是真的决心一死，情愿自欺欺人，骗自己一切都是她的威胁。
不能上当。她闹够了，一定会自己下来。
一定会的。
随后，他眼睁睁看她爬到了外面，再一点一点松开了手……
……
翻下去的一刻，段朝暮腿有点软。她在脑海里对鬼魂道：“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问。”
“你为什么帮我？只是因为昨晚我带你回家吗？”
“……”鬼魂罕见地沉默下，随后道：“等你再次醒来，自然会明白。”
“我保证，你一定会醒。”
“……”
高台上的白衣再无犹豫，轻飘飘蝴蝶一样翻飞下去。东风将裙角勾画分明。在一片尖叫惊呼中，满地的雨水渐渐变成血红。
雪松丝丝缕缕的香气被看不见的刀剑猛的斩断，慕容恪瞳孔微缩，下意识伸手去抓，只接住了满掌的冷雨。伴着重物坠地的闷响。一种始料未及锥心刺骨的疼痛蓦然传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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