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阙孩子没了,又得知连再次生育的机会也没有。心中痛苦,却不敢与燕王多说,唯恐加重他怒火波及更多无辜。慕容垂又是个孩子,说了他也听不懂,只知道咬牙切齿嚷嚷要给没出世的弟弟妹妹报仇。思来想去,有些话只能跟兰非晚说。燕王命人把兰阙寝宫边的偏殿收拾出来,命兰非晚这几天住在王宫里,对兰阙要做到随叫随到。
宫里的人找过来时,兰非晚还守在慕容恪身边。
她给高夫人编了个蹩脚了理由。说是由于姑姑的原因,才叫慕容恪遭无妄之灾,心中过意不去。闻言,高夫人也直叹气,说哪能怪你姑姑,你姑姑一定很伤心的。玄恭是男孩子,总得受些苦难才能成长。
“那我先出去了,玄恭就劳烦兰姑娘照顾了。”明明这里是高夫人的家,她反倒主动起身离开。
兰非晚想她肯定发现了什么,只是现在儿子受伤未醒,没有多余心力关心罢了。
她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慕容恪是她的孩子,她比自己的担心绝对要多的多。现在却任由自己鸠占鹊巢。
哎,高夫人人真好。跟慕容恪一样好。
“……”胡思乱想一阵,榻上的慕容恪总算睁开眼睛。他一见她,明显很惊喜,浅金色的瞳孔迅速放大,奇道:“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她趴到他榻边,与他近在咫尺,“你被姑……燕王搞成这样,我都吓死了。”
言毕,又补一句:“你娘也吓死了。”
慕容恪这才发觉是在自己家,顿时语无伦次起来:“那……你跟她……我……”
兰非晚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我跟你娘怎么?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怕你娘不喜欢我?”
他被燕王一脚踹闷了,脑中也不大清醒,只会傻乎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不!你那么好,我娘一定喜欢的。”
兰非晚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想起今早在殿内发生的事情,越想越不是滋味。喜欢的人被这样对待,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努力乐观起来,打趣道:“要你娘喜欢我干什么?我以后又不跟她成亲。”
“……”慕容恪脸颊迅速红了,沉默一会,才道:“也是。”
她壮起胆子握住他放在被褥里的手:“我只要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这就够了。对吧?”
慕容恪蜷在她掌心的手猛的瑟缩一下,仿佛鼓起毕生勇气,轻轻却郑重地点了下头:“对。”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片刻,他闭了下眼,难以察觉地皱皱眉头。显然是伤口疼痛又不敢表现出来。慕容恪声音哑了几分:“……很抱歉。我一直努力不让关心我的人担心,可总是做不到。是我太差,毕竟……”
毕竟嫡庶之别,如云与泥。他奋斗一辈子的终点可能还不如他人的起点。有道天堑,旁人看不见,他却清清楚楚知道,它一直横亘在眼前。命格非常人能左右,他却始终不自量力,想着为了给自己在意的人们更好的生活,碎骨焚身跃过去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兰非晚是多完美的姑娘啊。有勇有谋,爱恨洒脱,拿得起放得下。又是兰淑仪的侄女,身份尊贵,前途无量。真跟她相配,他心虚自卑到极致。活在别人脚底的踏板哪有资格爱踩在板上的公主?
“你哪里差了?”兰非晚面上浮现一丝愠色。她最讨厌自己看上的东西被别人说差。人也不行。“你要跟你爹你哥比身份地位,确实是差一点。但你爹你哥难道不比南边的江左正统差吗?真要比的话,那这个世上永远都有比不过的人,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这么多年我只信我自己。我脚下走过的路,即是道;我喜欢上的人,即是锦绣堆里的金银玉器。旁人再好,我不喜欢,就是不值一看。”
她坦然把心中所想全盘告知:“天地之间,我心最大。我喜欢则为头顶天,不爱就作脚下地。我兰非晚向来简单,玄恭该知我。”
“……”他被她一番言论说得想哭,急忙偏过头去。又忍不住一字一句在心里默背她的话。她也是喜欢自己的,他发誓以后一定更加努力,让她跟自己青云直上,上到云霄,一同去看从未见过的潋滟风景。
“再说,你也不必把我想作什么可歌可泣的痴情女子。”她嘿嘿一笑,道:“慕容翰那双狗眼向来看人很准。我跟他好几年,凡是被他肯定日后能成事的人,都飞黄腾达了。他觉得你也不错,所以我提前下注,抢个男人给我日后养老!”
慕容恪终于被她的话逗笑了。他第一次,敢正大光明反握住她的手。“我一定,我一定会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最多两年,我一定让自己更配得上你……”
“玄恭哥哥真是傻瓜。”他话没说话,兰非晚低头,在他唇上浅浅吻了一下。
其实她从来没吻过别人,心里非常紧张。但一看慕容恪脸色爆红浑身僵硬,就知道他还不如自己,一时间莫名其妙又有种上位者的得意。
毕竟人更爱跟差的人比较,以满足心里的虚荣。
“我……我……”他彻底不会说话了,觉得自己此刻已经到了云端。浑身软绵绵的,只有一个地方是硬的。
“我不想叫你玄恭了。”她耍完流氓就开始假装正经,坐直身子,“每个跟你关系好一点的人都可以叫你玄恭。你二哥可以五弟可以同僚可以朋友也可以。我给你取个小名吧,只有我能叫,行不行?”
慕容恪点头,看她如看天上的仙女。
兰非晚稍作思考:“阿却如何?跟你大名相应。”
“好、好的!很好听……我很喜欢!”他迫不及待的捧场让她飘飘欲仙,复低头吻了他一下。
“……”他真的感觉自己要不行了。明明胸口痛的要死,下腹却十分难受,到底是哪来那么好的精力的?
他很害怕被她察觉,数次偷偷往下瞄,幸好被子很厚又微微蜷起膝盖遮挡,看上去天衣无缝。
慕容恪不得不换个话题:“这回对二哥来说,确实是一场大劫。还不知他会怎样呢。”
兰非晚拉起他的手,把下巴放进他手心:“生死劫吧……哪怕跨过去了,不死也残。”
*
兰非晚正在内殿给兰阙喂药,被回来的慕容皝叫去书房汇报姑姑的情况。包括她有没有叹气有没有掉眼泪有没有说丧气话,事无巨细都要说。作为一个强势的君王,慕容皝从来不掩饰对心爱女人的宠爱:“你知道,孤很担心她。她有些话不愿意跟孤说。她不说,孤就不问,但不代表孤可以不知道。孤怕她想不开。”
兰阙睡下之后,慕容皝利用处理政务的片刻闲暇,亲自翻看各种医书,知道一些女子在流产之后会心绪大变。不仅仅是丧子之痛的悲哀,而是身体上出了问题。他想起八年前慕容垂出生前后,兰阙也是终日掉眼泪不言不语,把他吓得几乎发疯。之后整整八年时间,情愿自己在房事上忍耐片刻,也不敢叫她再怀身孕。
夜中书房安静。兰非晚轻手轻脚给慕容皝把案上看完的医书整理整齐,又给他找来一些新的。慕容皝看累了,眼睛隐隐作痛,顺口打发她拿块手巾在热水里浸浸,用来敷眼。
兰非晚想起喝药时兰阙的话,边忙活边道:“刚才姑姑还说,姑父每年上巳前后眼疾都犯得厉害,还让我明天找点相关的书送去给她看。你们俩真是心有灵犀。”
身后传来慕容皝非常温柔的笑,如沐春风。跟白天扬言杀光段家、怒骂慕容俊不是个东西、又踹得慕容恪吐血三升的燕王简直判若两人。
兰非晚默默在心里叹气,把热手巾敷在慕容皝眼睛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清晰下颌,又道:“姑姑还说过两天要给你缝一块心的手巾。我说别再绣龙了,绣姑姑你最喜欢的白枕鹤比较好。”
他问:“为什么?”
她回道:“感觉姑父你对外当然是真龙天子,但对上姑姑,就是很温柔的白鹤。你也只对姑姑一个人这样。”
慕容皝又低低地笑起来:“你跟你姑姑性格真像。”
她挑眉:“有吗?”
“有。”慕容皝道,“给人的感觉都一样,一见如故。但她心思更重一点,总是担忧孤如何如何。或许你内里也跟她一样,只是孤不知道。”
兰非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没有正面回答:“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可避免会为他担忧啊。他吃得好了担心他穿不暖,他穿得暖了又担心他心情不畅。哪能叫心思重。”
“年纪不大,这些事倒知道的清楚。”他今夜心情好像好一点了,因为没从兰非晚口中听见兰阙哭泣的消息。“有喜欢的人?孤可以给你赐婚。”
“……”兰非晚想到今早惨烈的情景,并且接下来的情景还会更惨烈,哪里敢实话实说?“姑父你怎么一提到姑姑,然后看谁满脑子就都是喜欢?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慕容皝拿下敷眼的手巾,大笑起来。一身纯白金丝烫边龙服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大燕最最阴冷凉薄的男人此刻眼中尽是旁人不可见的温雅。笑了一阵,他忽然问道:“知道为什么孤的眼疾这么厉害吗?”
兰非晚怎么可能知道?“我不知道,也不敢贸然打听姑父的事。毕竟姑父你是燕王殿下。”
他“呵”了声:“是因为孤的母后。那时上巳节,先王骤崩,孤刚平定弟弟们的叛乱。母后不忍幼子被处死,竟设局刺杀孤。差一点,孤的眼睛就要被她袖中的匕首划瞎。此后一旦太专注盯着某样东西看,双目便会发糊,疼痛难忍,必须停下休息。”
兰非晚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此前她只知道这场叛乱导致慕容翰投奔段部鲜卑潜伏,不想慕容皝还差点交代在生母手里。果然帝王家无情。他自己待几个儿子也不好。
但刚刚从九死一生的叛乱里活下来,立即遭到亲生母亲的背叛,任何人都无法以平常心视之。将心比心,她能理解慕容皝因此滋生出的一切负面情绪。
“当时孤很伤心。独自一人,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坐在乡路上淋雨。”他继续道:“刚好碰上你姑姑。她全家被羯人虐杀,财物被贼人偷走,身上的外衣被调皮孩童划烂。她一无所有,只有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伞,连半边身体都遮不住。”
“……”
“但她还是把她仅有的伞给了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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