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蓉站在宗潇的床边，看沁元给宗潇量体温。
“还发烧？”
沁元点点头，收回覆在宗潇额上的手，“好烫呀。”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金蓉转过去看着医生，“烧这么多天了，等一下烧成傻瓜了。”
医生也是愁容满面的，“真的没有病因，也没有病症。”他很棘手地把化验单又拿出来看了一遍，“……不然联系宗家试试？”
“我想想看。”金蓉点头，“没事，你把药留下就先回去吧。”
医生把包拿起来，带的退烧药全放在桌上了，“那先走了。”
沁元和金蓉都一颔首，医生就从这沉闷而压抑的室内退了出去。
满房间洇着的全是暗，只有墙头小小的夜灯固执地明着，沁元坐在宗潇的床边，很秀丽的面孔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
“蓉。”沁元低低地开口，“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感觉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就变坏了，我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沁元疲倦又难过地把湿毛巾贴回宗潇额头上，“贺代理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这样烧会不会烧坏掉？”沁元看着宗潇血色盈盈的脸，那种高热的充血积在眼下、面颊和颈上，长久地淤着红，多看一会简直要疑心那是干涸的斑。
“……不知道。”金蓉拖了把椅子静静坐下来，“不会吧，他是大代理级，比我们好点？”
沁元垂着眼睛，看着杯子里的褶皱，时间被折进去，像是某种死水样的停摆，呼吸因此会感到一点秋日的萧败。
贺代理走了一周宗潇就开始懒绵绵的，一开始又厌又烦，但看起来还正常，只是不怎么吃东西了，到现在几天不睁眼睛，遑论吃喝，就这么边烧边睡。要沁元说的话，在贺代理回来前这大少爷就是缠在病榻上，绝没办法下来了。
“百里代理会不会有什么办法呢？”沁元忽然抬起头问。
“没有。”金蓉悄声说，“我和百里说了，她说再观察一下，之前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沁元又默默坐了一会，她很频繁来看宗潇，没委托的时候都呆在这里，贺代理的住处现在变成医生的点，每天都会有轮值的医生来去。
她试图叫醒过宗潇一次，这是很艰难的过程，她轻轻地摇晃他，又拍拍他，等了很久宗潇才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
他看沁元的表情是很陌生的，片刻之后才认出她，露出一种感到非常恐怖，因而拼命向下忍的惧意来。
“……秋呢？”
沁元说不出话，她看出了此刻的不寻常，宗潇是什么都藏不住的，恐惧、疑惑、焦灼不安，这个天之骄子很惶惑地在被子里露出面孔，现在这里一向拉着窗帘，她看到一种无声和昏暗的凋零。
沁元和他摇头，宗潇就涩着声音问，“过去多久了？”
听到是十二天，他好像微微静下来一点，他向沁元讨手机，团回被子里剩着眼睛看，没有新消息，自然也没有未接来电，他盯着屏幕好片刻，才拨给贺瑾秋。
“宗潇，你在发烧呢。”沁元把被子给他攒紧了一点。
是关机。
宗潇又拨给蛮婆，并不把沁元当成外人，他问蛮婆，“秋呢？”
沁元模模糊糊听到蛮婆在电话里很安抚的声音，她看着宗潇的半边脸，手机压在面上，却没有全暗下去，很微弱的光亮抹匀在他的脸颊上，五官在影和光里翳着，像正融得滴水的冰雕，心都跟着漏瓶滑下窸窣的渊底。
她看着宗潇眨眼睛。
这时她便觉出宗潇是个大孩子，成年却不通人情的大少爷幼稚又单纯，被一个人搁舍在这里，团团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贺代理走之前大概交代他不要闯祸，于是天大的本事都被抑在被窝里，连一点胁的角都挣不开，无害得叫人觉得格外无措。
那眼睛开始湟湟地明起来，沁元这下听清了蛮婆的话，因为宗潇的不吭声，蛮婆显然急得不得了——
“少爷您要是真对本家动了手，那不就等于告诉贺代理，您有万分确凿的证据说一切都是本家所为么？”
“只要我想……”
“您想了便这样做，贺代理知道了要怎么想？”
于是眼泪就在眨眼的时候掉下来，其实是很静谧的，更不要说一点声息，然而沁元确乎感到重拳那样的动静。
她感觉到宗潇是多没有办法，又多无助，这让人闻风丧胆的阎罗王齿指都分毫不剩，被拔得淌血，还叫不出声音。
蛮婆遍遍发誓得太诚恳，太认真，和宗潇说她们誓死都会护着贺音和贺瑾春，只要她们还安全——
电话挂断之后，有段时间宗潇只躺着，像是漂在海面的一只小船，海水一点点地漏进去，他跟着浪一颠一簸向下沉。水浸遍他的手脚，他就冷下来，到嘴唇，就咽下去，如果碰了眼睛，眼泪就着旋进海里，天上星河稀薄，他在颊边漫开一团星云，万籁俱寂。
沁元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能说什么，她拿纸巾把宗潇的泪眼抹了。
宗潇用烧得滚烫的手抓住了沁元的手腕，转起那双穹宇一样的眼睛，在黑暗里，那双眼睛摄人得让人目眩又心悸。
“……元元。”
他的声音嘶着一点闷，像是真的要冗进海里。
“……我要怎么办？”
-
欧洲近来的天气很好，只是气温冷下去，瑞恩现在但凡他们不出委托，就决不肯回西铂利亚或者自己住，巴不得天天跟贺瑾秋粘在一起。
贺瑾秋现在多少也适应了这个话痨王子。
“我才是你爸。”阿列克斯基说他。
瑞恩掀着他不着地的小脚，捧着冰饮道，“我当然知道。”
“你最近都不和爸爸玩了。”
“我有选择的权利。”瑞恩猛吸一口，指点他爸道，“我的血统非常高贵，大代理。”
阿多芙吉娅正和红莲花在电脑屏幕前看安吉拉，安吉拉边和他们通着视频，边把画的示意图贴到摄像头前给他们看。
“这就是那块骨头。”
“你画得很难辨别。”阿多芙吉娅叹了口气，“这是什么部位？”
“不清楚。”安吉拉自己又看了看那张纸，“我又不会画画！”
“那你至少拍一下。”
“我忘记了！那狐狸回来得太快。”
阿多芙吉娅转身去叫贺瑾秋，“你来看看。”
贺瑾秋歪过来看，阿多芙吉娅补充道，“一定是日极赤衍的，能看出来吗？”
贺瑾秋皱着眉头看了一会，“日极赤衍的骨头？”
“嗯，任相玉戴在身上呢。”
贺瑾秋相当惊悚地看着这一圈使徒，使徒们坐在亮丽而宽大的太阳伞下，各个悠闲惬意，喝饮料的喝饮料，不喝饮料的在吃甜点，瑞恩看他们在忙正事，就没插嘴，只抱着杯子顺便拿勺子搅最下面的底料。
“……找到任相玉了？”
卡利扬身上还绑着绷带，不过外套下就赤着，脸上挂着墨镜，吊儿郎当地敞着长腿，这时抬起墨镜看了他一眼，“你们国家最厉害的阵法大师还没把人找出来？”
……
“他住在百里剑英楼下，特别近，和玉藻前还有青坊主住在一起。”阿多芙吉娅朝他解释，然后这当了妈的大代理敏锐地看到瑞恩一口气又猛吸一截冰饮进去，脸色一下就变了。
“瑞恩！！”
瑞恩从椅子上飞跳起来，跑去找阿列克斯基救命，“爸爸！”
“谁给你买的？！”
“爸爸买的。”
“阿列克斯基！”
阿列克斯基赔笑起来，瑞恩躲在他背后，看上去就是他替儿子挡一样，“好了，好了。”他在那当和事佬，“瑞恩一口也不会喝了。”
阿多芙吉娅那张看似柔顺的灵动面孔盯了他们父子俩一会，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情，她看着贺瑾秋，“所以这是哪里？”
“尾骨。”贺瑾秋说。
“尾骨有什么特殊的？”
安吉拉一拍桌面，恍然大悟，“我好像知道了，这是非常坚硬的骨头，可以……”
贺瑾秋点头，“这是法器。”
“不过也蛮奇怪的。”安吉拉在视频里说，“任相玉的年龄真的很小，才十五六岁呢，和我们算的时间不一样。如果我没有碰他的这个法器，他还根本就没有术法。”
“有人动了手脚。”红莲花这时才开口，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没有说什么话。
“看得出来？”
“不是。”红莲花坐直起来，“法器在猛古也有，器物一般跟随主人，不会轻易发生变动，如果连术法都被覆盖过去，那就说明有一个远超法器主人的存在动了手脚。”
伊丽莎翻起蓝眼睛思索了一下。
瑞恩和阿列克斯基下了旁边的台阶，远望是广淼的湖水，蓝绿得莹而透明，不远处有一座花桥，花藤从桥外垂下来，时来时去地勾着湖泊。
瑞恩正从湖里抱出鸭子玩，鸭子扑腾了几下，溅得阿列克斯基满脸是水。
“爸爸。”瑞恩把鸭子揣在怀里拍拍，让它不要动，“我回来前好像听到外公和大师说有个人要死。”
阿列克斯基若无其事，“怎么了？为什么聊到这个？他们和你也聊这些吗？”
“当然不是！”瑞恩抬起和妈妈一样的绿眼睛来，“他们当着我的面才不说这些，他们告诉我我是西铂利亚的下一代神明，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所以我要懂得爱护，而且也不要和巨人们起冲突，他们会看着安排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在我的麾下。”
“那是当然。”
“外公还说不要去外面就被外面的世界戏耍了，高贵的荒原血统不该一次次和国家联系在一起，尤其是我，我可是西铂利亚的真神。”瑞恩笑起来，“外公在说你。”
阿列克斯基佯装没听清楚，“什么？还说什么了？”
“哎呀。”瑞恩撞了爸爸一下，“我是要问你！他们说会死的人，是不是瑾秋呢？”
“不是。”
“你撒谎。”瑞恩说，“我听到名字了，我是来试探你的，爸爸。大师为什么要让瑾秋死掉？”
“说不准是你听错了。”
“你在戏耍西铂利亚的下一代真神吗？”瑞恩扬起小脸，“那我就要告诉外公，你和妈妈总是抛下我自己住在最奢华的酒店，我把酒店的账单都收好了，你觉得外公会不会上网搜看看呢？”
阿列克斯基看了他儿子一会，“我们不能聊这些的。”
“告诉我吧，我会保守秘密的。”瑞恩看着湖面，“是要杀了他，对吗？”
这边没人注意到父子俩在湖边嘀咕什么，红莲花拿了张纸，自己边写边想，“给法器动手的人要么是百代魔，要么是在外的代理。”
阿多芙吉娅和伊丽莎托着脸凑在她旁边看，“是的。”
“百代魔里能够和任相玉有一战之力的除了十魔就是日极赤衍了。”
阿多芙吉娅“嗯”了一声，“但如果他确实是日极赤衍极为重视的人，那么肯定不会是日极赤衍动手的。”
“他当然是！”伊丽莎很肯定，“玉藻前和青坊主都跟着他，谁会这么跟着仇人？”
“嗯。”阿多芙吉娅示意红莲花，“你继续说。”
“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外面的人了，对吗？”红莲花把笔头在纸上点了点，她肩上的海东青也把鹰脑袋钻进来，和她们伸头在一起，红莲花摸了摸它，“加上你们说的，雪女对霓虹大代理恨之入骨——”
“杉田尤。”
“但杉田尤不可能得罪了百代魔啊？他的岁数还不到这些魔怪的十分之一呢。”
伊丽莎捧着她的天使脸，看正在费力思索的阿多芙吉娅，“问问大师？”
“那就要回一趟西铂利亚了。”
“是啊，那也没有办法，大师没有电话呀。”
“吴闻他们知道安吉拉过去了吗？”阿多芙吉娅问。
“应该不知道，到现在还没问起来说明安吉拉隐蔽得很好。”
安吉拉在电脑另一边叫起来，“我当然隐蔽得很好！我现在连汤臣亚品的门都不出，整天在这里装宠物猫！”
“你问问玉藻前。”阿多芙吉娅说，“杉田尤怎么得罪了日极和他的十魔，至于法器被动的事你先不要说，免得节外生枝。”
安吉拉点了头。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阿多芙吉娅温和地问贺瑾秋。
贺瑾秋看了看这三个女人，加上屏幕里的安吉拉就是四个。伊丽莎、红莲花、阿多芙吉娅、安吉拉，各个相当不好惹的人物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聊了这么多。
“……没有。你们的星国语真好。”
“谢谢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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