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洒扫小宫女正在打扫天光殿。
一个略年轻些,像是新来的,圆溜溜的眼睛东瞧西望。
见四下无人,便向另一个闲话道:“这温姑娘作息惯常不规律,每天除了去旁听个朝会,真是吃了睡,睡了就吃,女子该学的琴棋书画碰也不碰,一点也没有个准太子妃的样子。”
另一个略成熟些,倒没有这么口无遮拦。
只说了些从前任宫女听来的陈年旧事:“二十年前,当今帝后还在北疆,荀皇后临盆,恰巧遇上温将军的夫人也临盆。当时有过路的道士说太子和温姑娘同天出生,是天定良缘,梁国之福,帝后当即赐婚把温姑娘也带回来了。”
“可我听说这些年温将军和温夫人也没来看过温姑娘啊。”
小宫女眼里闪着一股好奇劲儿,靠近些低声问:“不会是质子吧?”
没得到言语回应,倒是挨了一记眼刀,小宫女当即闭嘴拿着鸡毛掸子东掸掸西掸掸。
过了会儿,她又憋不住了:“诶,你听说了吗?最近宫中传言,说温姑娘和荀皇后长得有六七分像,你说这温姑娘不会是……”
大宫女连忙捂住小宫女的嘴,一手抢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以严肃到能杀人的眼神命令她去擦地。
小宫女收到警告,闭了嘴,拿起抹布低头擦地。
安分了还不到一刻,看着地上擦出来的落发,与昨日擦出来的差不离,又忍不住问:“我看温姑娘天天儿的药不离身,是不是日子不多了?”
见这小孩越来越放肆,大宫女搓搓脸,深吸口气,本着看她一个人还和谁搭话的想法,当即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打发她走远点去整理床铺。
那小宫女努努嘴,净了手,拉开床帏。
只见床铺里躺着一个人,面如蜡纸,体似枯柴,凌乱发髻散在脸颊两侧,干瘦双手交叠在胸口上,没见什么起伏,就像宫殿外那株凋零的梧桐树,丝毫生机也无,徒留凄凉破败。
她当即“啊”一声大叫,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跌在床边。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听到叫声,大宫女暗骂一声见鬼了,今天带来的人这么毛毛躁躁,怕是罗衣姑姑知道,自己也要被连累受罚。
她赶忙走进来,见小宫女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紧紧捂着嘴,眼里盈着泪,颤巍巍的手指向床上的人。
大宫女一把拉起小宫女,低声喝道别哭了,并告诉她这就是温映,她嘴里的温姑娘。
那小宫女听后,双腿竟打起了哆嗦,她缓缓将自己挪到大宫女身后,悄悄探出头来打量床上的人,口中磕磕巴巴:“她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大宫女赶紧捂住她的嘴,压着声音严厉训斥:“当着主子的面议论了主子,命是不想要了?”
她俯下身,将手指放在温映的鼻翼,见还有微弱的气息,刚刚吊起来的心才放下来。
不巧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
大宫女心里顿时擂起大鼓,一瞬思考后,忙拉着身后的人跪下去,低头认错:“今日带来的人年纪小还不懂事,是奴婢教导不周,还请姑娘责罚。”
温映还平躺在床上,也不看这两人,费力摆手想让他们退下。
见这二人毫无反应,便支着沙哑的嗓子问:“你们做了什么要我责罚?办事不力自去找罗衣姑姑领罚。起来吧,帮我叫罗衣姑姑进来。”
地上两人如获大赦,把心安回原处,迅速起身。
告退前,大宫女窥向温映的眼——这双眸子不见丝毫华光炫彩,沉寂淡漠似苍茫暮色中的古刹。
本该如花的年纪却过成这般样子,哎,真是可惜。
她摇摇头,心中慨叹,手中动作却不停,见殿内已清洁得差不多,便揪着小宫女的耳朵,将其拖出殿外,准备好好调教一番。
或许是久不开口,一说话喉间就有痒意,等两人走远,温映放开压抑住的咳嗽。
空旷的殿里回荡起咳声,一声又一声,她头昏脑涨,全身疼痛,光怪陆离间,好似到了地府,身前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牛鬼蛇神。
刚才的对话温映确实听到了,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确实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
这幅躯体自出生以来,就似淬在药里,二十年来六万天,疾一旦发作起来是锥心刺骨绞肉的痛。若是有天能在梦里解脱,倒是求之不得的。
待到喉间痒意不再作怪,温映又缓缓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罗衣悄声走进来,轻抚床上人的额头,替她掖好被角后,轻声呼唤。
温映睁开眼,看向罗衣。
罗衣是已故皇后荀芷的身边人,曾是荀芷母亲的大丫鬟。
荀皇后去世后,罗衣又到了温映身边,就这样传了三代。按照年纪算,罗衣是温映奶奶辈的人物。
“昨晚又熬夜了?”罗衣躬身给温映塞过来一个圆枕。
“反正睡不着嘛,看书打发时间。”温映两手撑住床,支起上半身靠在枕上,好让罗衣站直。
“晚上别看了,对眼睛不好。”罗衣扶着腰缓慢直起身,她年纪大了腰不太好,骨头嘎嘣发出一声脆响,就算直立起来背上也是微微拱起。
温映掩唇轻咳了一声,看着两鬓斑白的罗衣,向她俏皮眨眨眼,提起了之前提过几次都被拒绝的事:“姑姑,你出宫吧,我给你些银钱,去城里买个庄子颐养天年。”
这次也没例外,罗衣听了之后当即皱眉变脸,断然回绝:“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娘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就会好好照看你,我在这里,免得你想一走了之。”
温映抿了抿苍白的唇,费力扯出个笑来:“姑姑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我哪会轻易走,我还得当太子和皇上的传声筒呢。”
罗衣复又慈眉善目,她苍老粗糙的手抚上温映的脸颊,将温映眼前散落的碎发别向耳后,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怕罗衣再看下去,想起荀芷落泪,温映忙拿起置办好的地契,塞到罗衣怀里,道:“这地契您收着吧,反正你要不要它都是你的。”
罗衣只当温映在为自己的晚年考虑,不再推拒,随手揣入袖中,随后她把温映扶下床,为其梳好髻,又仔细打扮了一番,将其推出了殿门:“出去看看吧。”
东宫天光殿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地势较高的宫殿,温映站在围栏旁,整个建安尽在脚下,越过近处的皇城,远处的佛塔、瞭望塔、酒楼、街道都清晰可见。
她总爱站在这里,看远方。幻想自己是天上那只飞鸟,飞出这宫墙,飞到舆图上的各个地方,去看看书里那些名山大川。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她收回视线,慢慢走向殿后的九州池,回忆里夏日的九州池里莲花鲜妍美丽,可惜现在满目萧瑟。
路旁景色已与清晨有大不同。清晨时下了些雪,现下雪化的差不多,道旁有些残雪覆盖,偶见嶙峋石头,黝黑怪异,晶莹剔透的冰也化了,琼枝褪去华衣,变成了光秃秃的丑陋枝丫。
温映在湖边驻足,罗衣站在她不远处。
湖面有涟漪,可是天阴,看不到碧波粼粼的景象。只有游鱼吐的泡泡,泛开圈圈波纹。温映又往湖边移了两步,想要看清那几条恣意的游鱼。
她又靠近了些,弯腰往湖里瞧,忽而鱼不见了,变成了皇后荀芷的模样,不过不是登上皇后宝座后母仪天下的样子,倒像是年轻时未出嫁的时候。
湖里的人着绿绫袄裙,头上双环髻,生机焕发,仿佛下一刻就能打马踏遍这世间,看尽繁华。
她向温映伸出手,仿佛在说,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宝贝阿映,下来我们就能像这游鱼这样自由自在,山河大海尽入怀中,日月星辰任意采摘。
温映蹲下身来,伸长手去触碰,两手相隔越来越近,马上她就能去那无病无灾的世界了。就在触碰的瞬间,冰凉的湖水冻得她一激灵。
她闭目凝神,深吸口气,片刻后睁开眼,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直起了身。她把视线移向远处宫殿,不再看湖里。
忽然有人拦了温映的腰,施力把她往后拖,两人结结实实摔在了湖边石道旁。她吃力站起来,拉起了身下做肉垫的人。
来人着内卫女官服饰,绛红色龟背团花圆袍,脚踩一双黑皮靴,一把古朴宝剑挂在腰侧,身量颀长,高鼻深目,五官深邃,现在满脸严肃,冷得像天山积雪。
她退半步向温映行了个礼:“姑娘,您离湖太近,我害怕您危险,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冒犯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温映道了声无妨,扶戚念起来,见她还满脸冰冷,不由得摸摸她的脸,说:“那我就罚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戚念低头,双眼懵懂,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温映不指望这个呆木头开窍,清了清嗓子,问:“世界上最温暖的是什么?”
戚念想了想,答道:“糖画。”
温映听后放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你这辈子和吃是过不去了。”
戚念抿唇无语,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脸上阴云逐渐散去。
苦里寻乐后,温映提起正事:“太子殿下何时入城?”
“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出宫迎接了。”戚念刚转晴的脸上又浮出忧色,“可是亲事……”
温映捏上戚念严肃的脸,止住了她的话头,劝道:“别担心。”
戚念将担忧放在心里,扶着温映往回走。
温映的思绪纷飞。现下南疆大胜,太子归朝,与景宴出生就定好的婚事定会被提上日程。
太子殿下天横贵胄、年少有为,却配个平平无奇、体弱多病的太子妃,想来梁国普罗大众都会替太子觉得委屈吧。
温映不知道自己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景宴,毕竟他俩自小便相看两厌。
春日落花满地,她伤春不想喝药,景宴总掐着喝药的点来看她笑话,发现她偷偷倒在院里的木棉下,立马通风报信给皇后,害得大家都被训斥。
夏日蝉鸣蛙叫,她晚上睡不好白天补眠,景宴没什么事,故意带着随从伴读来这里晃悠乘凉,声音奇大无比,从来没有让她睡过囫囵好觉。
秋日雁字回时,她秋乏困在床上不想动,景宴还总领着她把各宫里跑遍,时常把她一个人撂下在某个不起眼枯叶堆,过了很久才回来接她。
还有冬日银装素裹时,她不能随意出门以免着凉,他竟直接带着一群人在院外堆雪人打雪仗,让她眼红不已。
后来两人都懂事了,被太傅教导得遵从礼法,不再因为这些小事闹得皇后头疼。除了一起上课,景宴渐渐不在温映面前出现,就算偶遇也是打个招呼,默默看着她很少说话。
每次擦肩而过,温映都觉得这个男孩锋利更甚,她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到他裸露皮肤上的青紫,那是练武与师兄们切磋留下的痕迹。
当时她心里生出奇异感受,若是自己身体还好,这样去痛快打打架也未尝不可。
再后来,皇后去世,婚礼变葬礼,同准备了一年喜事的礼部一样,大家都措手不及,忙得焦头烂额。
南疆也来添乱,守卫南疆的韩守仁年事已高,太子自请去了南疆,温映自请扶棺去乾陵,代他守孝三年。临行前,两人相顾无言,只对对方说了两个字,保重。
回顾这些年来与景宴的种种,都恍如昨日。虽说她现在有与景宴通信,但除了公事以外再无别的,要说私事,最多也就是她说今日建安下雪,景宴回信说南疆四季如春。
五年,能让一个男孩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也能让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油尽灯枯,她实在是拿不出上次备嫁的憧憬心态。
五年不见,现在的景宴又是什么样呢。
温映沉沉叹口气,望着这鳞次栉比的宫殿,围起来的高高宫墙,刚刚飞出宫墙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的鸟儿,她心里忧戚:就剩这最后一年了。
戚念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只鸟,说:“小姐,那鸟雪白雪白,好好看。”
温映忽而释然,就算出不去,此生还有几位好友,大概算是老天看她苟延残喘,给她的丝丝慰藉。
她拽紧衣袖,在手里揉成一团,道:“走,我们去百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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