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热得死人，荔岛像只倒扣的玻璃罩子，热气困在里面蒸，一下雨更不得了，又闷又潮，人都发馊。
洛译心打车去荔山，车子刚开到山路上就下雨，司机连忙开了雨刷，皮质的坐垫被冷气吹得沁凉，路灯从后窗玻璃一盏一盏闪过去，也映亮她的脸。
司机从后视镜里一瞥，后座的客人，黑发白皮肤，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血色。
大雨天上山，死白面孔，不会是殉情？司机打了个寒噤，油门差点踩到底，终于停在樱桃道三十一号。
付了车费，门刚关上，车子离弦一般开走，雨水“哗”地溅了洛译心一身，她尖叫一声，挡在头上的手也垂了下来。
张家今天客人多，门房看见有人来，举着伞跑过来，认出她是谁，看她淋得落汤鸡一般，忙把伞递过去。
“洛小姐，怎么淋成这样，我送您过去。”
走到主宅门外，她全身还滴答着水，大落地窗的窗帘一半开一半关，有人站在窗边说话，看见她这幅模样，捣了捣身边的人看热闹。
门房也察觉到了，忙说：“洛小姐，您稍等片刻，我去喊曾夫人出来。”
夜晚的雨稍微凉快一点，她也要脸面，踱步到稍远一边的廊柱下站。
曾太太来得很快，一看见她的样子，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
“你怎么这幅样子？！”
洛译心的头发很长，扎起来能垂到后背，她抓着发尾捋了捋，湿哒哒还能挤出水来。
“突然下雨了我能怎么办，还不是你，非要我来。”
她边说边要往里走，曾夫人让她气个倒仰，碍于场合不好骂她，狠狠瞪了她一眼，先将她拦住，“你先给我等着！”
一个闪身钻进门里，过了一会儿带着一块大浴巾出来，披在她的头上像绑架一般带着她往里走。
张家太太很喜欢聚会，她小时候翻书，看见一篇名叫《我们太太的客厅》的文章，脑子里第一秒出现的便是张太太丰腴带笑的脸。
甫一进门，客厅里或站或坐的都看了过来，曾太太丢不起这个人，脸上带着假笑，拥着她就往楼上走。毛巾边搭在眼前，她也看不清眼前的路，索性任曾太太带着。
踩着楼梯上三楼，一下子静了许多，右手边的房门开着，门边站了一个女人，酷似张太太，却更年轻更漂亮的一张脸。
“敏敏，麻烦你了。”
张明敏笑着摇头，“这点小事算什么，译心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曾太太瞥见洛译心正拿毛巾擦头发，连忙喝住：“还擦什么擦！进去给我洗澡！”
洛译心低眉顺眼，拉下毛巾往浴室走，门一关，隔绝了两人的谈话声。脱下衣服打开花洒，正举着手揉泡沫时，浴室门一下子被推开，洛译心吓了一大跳，连忙放下手遮挡，看见是她妈，转过身，抬手擦掉流下来的泡沫。
“你就不能敲一下门！”
“遮什么遮，你妈我什么没见过。”曾太太撇撇嘴，将衣服放到台盆边，“咚”地一声又关上门。
洛译心快速地洗过澡，衣裙都是崭新的，淡绿的一条。她出了浴室，房间里却没有曾太太，推开房门，张家的帮佣过来告诉她，她妈在一楼，让她收拾好了就过去。
在一楼，一定是在麻将房，曾太太的位置正好对着房门，这一局她还没落听，见她进来，连忙招手，“快来快来，你运气好，替我摸一张。”
麻将房里开了两桌，也有几个年轻男女，各自陪在母亲身边，经过时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牌桌上。
曾太太坐张单人沙发，译心就倚着扶手，低头看她妈的牌。
“译心上大学了吧。”
她听见有人提她，抬头朝身旁的阿姨一笑，曾太太顺势给她介绍了一圈坐着的几位太太。高矮胖瘦，美丽与否，不变的是手上脖颈戴着的闪光宝石，洛译心一一打招呼喊人，眼睛被晃得看牌时都有重影。
阿姨们纷纷夸奖她。
“又长漂亮了。”
“大学里有很多男孩追吧。”
各位太太来往寒暄，手上功夫也没停，曾太太只是笑，“还是个小孩儿呢，我不想让她那么早恋爱。”
洛译心替她妈摸打牌，趁着她说话的功夫，伸手将牌推倒。
“胡了。”
在座的心神都因她这句话回到了牌桌上，牌面一看，果然是胡了，各自算了番数掏钱。
“行了，自己玩去吧。”曾太太满意了，在她腰后拍了拍，洛译心松了一口气，装着腼腆，朝桌上的人一笑，起身就往门外走。
外头下着大雨，里头是一点都没有察觉的，洛译心躲在僻静处，只期望早一点结束，庭院一片淋漓，曈曈的灯照得惨白，跟鬼片里一样。
正想到这，忽有只手拍到她肩上，吓得她浑身一颤，连忙回头去看，张明敏诧异地看着她，抚了抚她裸露的手臂，“吓着你了，怎么一个人在这。”
洛译心摇了摇头，没回她，张明敏却拉着她的手，往厨房走。
“刚淋了雨，喝碗姜汤，我叫人拿条披肩来。”
张家的厨房占地不小，洛译心还是第一次看见，倒是像酒店的后厨，厨子帮佣都是有条不紊的，张明敏替她舀了碗姜汤，“今天怎么没和你妈妈一起过来。”
姜汤的辣味冲得她咋舌，洛译心回答道：“我上完课才能过来。”
张明敏看她，大眼琼鼻，长发细腰，偏偏性格还这样乖巧，不仅心生怜爱，又想起自己的妹妹明言，笑道：“明言比你还大两岁，可惜没有你半分乖巧。”
张家两姐妹性格可谓是大相径庭，张明敏端庄大方，言行举止像是有人拿着尺子标量好，张明言却泼辣爽朗，她不屑于参与妈妈组织的这一类聚会，洛译心很少见她，但她还是捧着姜汤道：“明言活泼开朗，大家都喜欢她。”
张明敏虽然说妹妹“不乖巧”，语气里却是宠溺，洛译心明白这种心情，嘴上说别人家的小孩千般万般好，但心底里却还是觉得自己家的孩子最好，至亲姐妹，本就应该如此。
喝完姜汤回了前厅，打牌的人竟都已散了出来，客厅里一片闹哄哄的，像是围着什么人。张明敏要去招呼宵夜，嘱咐人将披肩送来，自己又回了厨房，洛译心站在楼梯边，往人群里望了望，看定了人，又低下头，摩挲着光滑如玉的木质扶手。
“要你去玩儿，你就给我躲在这里发呆。”
曾太太不知道何时看见了她，脸色不豫，站上了楼梯，搂着她往人群里看，在她耳边低声说话，“你要是找了这么一个，我万事就不用烦心了。”
洛译心顺着她的目光又再次看过去，凝睇良久，脸上带出笑，偏头和她妈妈说话，“您要是找这么一个，我一辈子也不用愁了。”
人群中心的谭珩之顶顶有名，谭家的生意做得极大，他是家中老小，和兄弟姊妹们差着年岁，读书回来没两年便盘活了他家的通讯公司，一战成名。他还没有结婚，有女儿的人家看他如看一只金笸箩，曾太太自然也想要这样的乘龙快婿。
曾太太伸手就要拧她，还是帮佣过来送披肩才讪讪地收回手。
从曾太太身边躲开，洛译心裹上披肩又往麻将房走，桌上的麻将子小小的，一张张照映着润泽的光，洛译心在离门最远的位置坐下，一个人推麻将子玩。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客厅喊，“来来来，吃碗宵夜。”
张家的宵夜是鸽子炖蛋，这样的雨夜喝一盅热热的汤最是合适，放下碗客人们就散了，恰好雨也停了，一辆辆轿车驶出张家大门，张明敏陪着母亲在门口送客，曾太太带着洛译心要走，在门口又是好一阵夸赞。
“今天多谢明敏了，我们家译心还跟小孩子一样不稳重。”
张太太自然又是把洛译心好一顿夸，解围道：“正是孩子年纪呢，要是像咱们这岁数一样‘稳重’，那才不应该。”
坐上车，车子驶出张家，热络的气息瞬时就散了，车子里不亮灯，全靠着山道上的路灯明一阵暗一阵。
就在车厢和这寂静山林融为一体的刹那，“啪”地一声，洛译心的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她一声不吭，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听着曾太太在身旁发怒。
“我要你收拾得漂漂亮亮地来，你像只落汤鸡，洛译心，你真是要死！”
曾太太也不管司机还在前面，破口大骂着，气急时还上手打了她两下。
发泄完心中的怒火，车子已开到了市区，洛译心轻声说：“赵叔叔，停一下车。”
司机赵叔从后视镜瞥了曾太太一眼，将车子在路边停下。
曾太太一个眼神都不想往她身上落，“滚回学校去，看见你就烦！”
低垂着头下车，不少路人瞩目，看着那辆车子飞驰而去，目光又落到她的身上，解下披肩抱在怀里，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电话拨通，那边还没说话，洛译心张嘴抽抽嗒嗒哭。
“你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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