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永宁三十四年,天子崩,太子刘淮即位于金銮御苑。
翌年,新君登丹凤楼改元换号,定年号晏平,大赦天下。
晏平元年春,天子大选。
殿中省奉旨,往京都京官及驻外二府、督、护、县官吏家中采择家人子。
夏,家人子入皇城,暂居彩丝院,尚仪局随居教导宫中礼仪规矩。
夏末,殿选。
天子新君继位,忙于朝政,一应殿选事宜交予太后处理。
太后做主,留了几位家世清白,容貌姣好,性子温顺的家人子。
只待天子择日册封。
穆千凝不曾中选,太后却也喜欢,故留她在彩丝院,叫她略等等,半月后同她一并留下的家人子,多数会婚配皇室宗亲。
至于那些不曾中选也不被留下的,便赏金百两,放回家去自行婚配。
穆千凝活泼,先前学规矩时便总耐不性子。
这会儿不必入宫,留下也只是可能婚配宗亲,尚仪局便也不似以往那般要求严格。
每日的规矩学完后,还有些时间可自己支配。
旁的家人子都比她上进,便是成不了宫嫔,能嫁与宗亲也是不错的。
为了半月后不再落选,私底下都叫人找了尚仪局的女官悄悄教导。
唯有穆千凝,从头到尾都不曾想过留下,自然也不在这方面用心。
旁的家人子刻苦努力时,她见天在彩丝院及周遭闲逛。
横竖就这么点地方,不离开这范围也不打紧,尚仪局的人忙着给旁人加练,自然也没空管她。
她也乐得清静。
这日教导结束,尚仪局的女官特特提了句,说陛下今儿在太液池赏景,回紫宸殿时会经过彩丝院,让诸位家人子安心在殿内待着,以免不当心惊扰了圣驾,落下罪来。
尚仪局话说得漂亮,实则是告诫众人,她们已失了成为天子嫔妃的机会,如今该安心待婚配宗亲,不要有旁的心思。
家人子们面上应下,实则心中怎么想的自己才知道。
毕竟比起王妃,皇妃的身份要诱惑得多。
只有穆千凝,一听到圣驾会经过彩丝院,立时吩咐伺候的宫娥,说今日不出去逛了,就在房内待着。
“姑娘,您怎么一点儿不上心?”见她果真没有旁的心思,伺候的人都急了,“您瞧瞧隔壁的几位,都悄摸着叫人送礼去打听陛下喜好了。还有西配殿的李家人子,这会子正在房中梳妆,想着出去偶遇陛下。怎么您就紧闭房门了?”
这宫娥是掖庭局拨来伺候她的,无论穆千凝配婚宗亲还是落选出宫,她都要回掖庭局。唯有穆千凝成了宫嫔,她才能离开掖庭局,自然上心穆千凝的情况。
只是穆千凝自己没什么上进心。
“你没听方才女官说的?扰了圣驾严重了要没命的,我自然要在房内乖乖待着了。”
“可……”
富贵险中求啊!
连宫女都知道的,穆千凝却全不在意。
“好了。”她摆手,“你想想,若是陛下降罪,你肯定也逃不了,所以听我的,好好待着就是。”
见劝不动她,宫娥也只得放弃,照着她说的将门关好,而后出去忙自己的了。
穆千凝虽性子活泼,但独自待着也能自得其乐。
且如那宫娥所言,彩丝院的家人子都想着一飞升天,各自出去了,这殿宇也就静下来了。
穆千凝看了会书,又画了会画,无聊了便捡起前些日子被她丢下的绣作。
那是尚仪局先时安排的课程,她绣了个差不多的交差,剩下这个用来练手的便丢在一旁了。
这会子无趣,连绣作都愿意继续了。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殿外忽然有了动静,且还不小。
穆千凝心中奇怪,刚起身要去看,下一瞬,房门被骤然打开。
“唷,这屋里有人?”
进来的是个不认得的内侍。
只是从身上的衣裳看,似乎宫中地位不低。
对方似是未料到紧闭的房内竟有人在,面无白须的脸上立时拉起抹笑。
“这位家人子,得罪了,臣先前不知这房中还有人。”
说着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穆千凝见状,霎时反应过来。
“于大人言重了。”
听见她的称呼,于胜面上笑意更深。
“您认得臣?”
“殿中监于大人,入宫没几日便听说了。尚仪局的女官们也说,于大人是最好脾气的。”
于胜笑着说不敢,原本客套的笑意也不由得真了几分。
“才刚臣多有得罪,幸而家人子您不怪罪。只是……”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于胜应了句,这才将来意说明。
“陛下旨意,彩丝院的家人子,在外的都回来,在房中的,都去院内。”
陛下?
穆千凝一愣,“怎么,发生什么了?”
若是平日,于胜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毕竟在他看来只是个家人子罢了。
不过眼下因着方才的事他颇为愉悦,也就提醒了句。
“有家人子过于掐尖,显到陛下跟前去了,陛下降旨治罪,让这彩丝院的人都要出去看着。”
穆千凝一听便想起方才伺候的人同她提的,隔壁李家人子梳妆出门的事,忙追问。
“大人,陛下如何处置的?”
“如何处置?”于胜嗤地一笑,“那家人子送宫正司,受满十杖逐出宫去,永不许大选,朝中亲眷即刻革职。身边伺候的宫人同尚仪局教导她的人尽数没入奚官局。”
穆千凝听得心惊肉跳。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去太液池与陛下偶遇,后果竟如此可怕。
这是先前尚仪局的女官也不曾提过的。
心中不由地后怕,幸而她没有这些心思,若是听了先前那宫娥的,只怕眼下被处置的就是她了。
“家人子不必担心。”见她面色骤然难看,于胜知道她是吓到,便宽慰了句,“只是她处置重了些,旁人不会如此。”
他这话并未让穆千凝好受多少。
因为穆千凝知道,天子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天子未必不知道这些落选的人心中想法,处置得如此重,也是告诉旁人,莫要有不切实际的心思,否则下场一样。
那李家人子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这批家人子中数她样貌最出众。当初殿选太后便是觉着过于美丽,不适合入宫才没选上的。
陛下面对这样的美人都无动于衷。
穆千凝心中愈发忐忑。
“多谢大人告知。”她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边往外走,“我这便去殿外候着。”
只是她自己不曾注意,走得过急,那半成品的绣作被她的袖子带上,随着她一并到了殿外。
-
彩丝院外,天子小玉辇正正停在殿门外。
随着抬轿的人停稳落定,辇轿上的天子踩着脚踏缓缓走下。
“陛下,这便是彩丝院。”御前随侍的人赶忙上前,“于大人这会想是在殿里传您御旨。”
天子略抬头,看了眼宫门外的匾额,半晌“嗯”了声,接着往里走去。
身后的人忙跟着上前。
心中却都奇怪,不知道陛下为何要亲自来这彩丝院一趟。
彩丝院不小,可比起旁的殿宇,便有些局促。
天子入院时,里面早跪了一地的人。
于胜见了他,忙赶上前来。
“陛下,家人子们都在这儿了。”他识趣的没提方才被处置的李家人子。
天子颔首,冷峻的面上不带一丝神情,如鹰般的双目在院中扫了圈。
原只是随意一看,可当视线落在某处时,忽地一顿。
-
穆千凝没见过天子,再加上方才的事,导致她对这个大夏的一国之君,从心底产生了恐惧。
因此当跪在地上的她听见外边的唱和,说陛下驾临时,她整个人头压得更低了,还悄悄地往旁人身后缩了缩。
心中祈祷着不被人发现。
后来随着天子入内,穆千凝的心跳得愈发快了,指尖用力地攥紧裙裳,不敢发出一点响声。
虽然自己身前还跪了不少人,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紧张,连呼吸都变得轻极了。
【快走吧,快走吧……】
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她在心里悄悄地念叨着,希望天子赶紧离开。
过于紧张的她并没发现,那个自己害怕的人,已经越过众人,走到她跟前。
“抬起头来。”
低沉冷淡的声音打破了彩丝院死一般的沉寂,也让精神高度紧张的穆千凝吓了一大跳。
“——!”
尽管没出声,可穆千凝在极度惊吓之下身子猛地一震,失去控制地往后倒去。好在她反应快,马上伸手撑住身子,这才没整个人栽在地上。
只是样子也不好看。
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穆千凝马上扯着裙摆又跪了下去。
“臣女失仪,陛下恕罪!”
她不敢说太多,也不敢不说。
心却跳得愈发快了。
“抬头。”
上首的人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变化,可落在穆千凝耳中又是另一种感觉。
以为天子是不耐烦了,她于是揪着自己裙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依然不敢抬眸。
接着感觉那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将她整个人都看了个遍。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那声音又说了句。
“名字。”
穆千凝指尖止不住地轻颤,忙重新低头。
“臣、臣女穆千凝。”
她没发现,那原本挂在她袖口的绣作,此时落在了她身边。
天子垂眸,双目定定地瞧了她许久,而后才扫了眼她身旁的绣作。
“你绣的?”
穆千凝一怔,这才略偏了偏头看见那绣品。
“回陛下,是臣女所绣……”
她原本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只吐出这么几个字,不敢再继续。
天子抬手,身后的人忙上前将那绣品拾起,小心捧着递上。
他辨认半晌,“大雁?”
“是。”
天子眸色一暗,“绣给谁的?”
啊?
穆千凝被问的一懵,“没、没给谁,只是绣着打发时日的。”
这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天子不说话,谁也不敢作声。
又过了小半刻,天子侧了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于胜,对方瞬间明白过来。
“家人子,快些起来,仔细伤了腿。”说着便要去扶对方,谁知刚伸手,便感觉身后视线一冷,忙收了回来,又叫了两个宫娥去将人扶起。
穆千凝懵然之际,也就任由旁人将自己从地上拉起。
眼见周遭的人都还跪着,她心中更乱了。
奇怪的是,天子似乎并不是要治她的罪,只是等她站稳后,说了句。
“回去吧。”
穆千凝不解,却见于胜走到她跟前,脸上带着比先前不知真切了多少的笑意。
“陛下是让您回屋去。”
“可……”
穆千凝看了眼前方跪了一地的人,一时进退两难。
“送家人子回屋。”于胜看出她的纠结,先是示意扶着她的两个宫娥,接着又微微躬身,“您请。”
穆千凝只好不再多想,往屋里去。
快进房门的瞬间,她下意识转身,恰好撞见陛下锁在她身上的视线。
那双眼幽暗深邃,如同永夜深渊,眼底隐约有暗潮涌动。
穆千凝觉得自己像是被盯住的猎物,慌忙收回视线。
回了房去。
那天,彩丝院里除了她,所有人都跪了三个时辰。
而穆千凝直到深夜入睡时,才忽地想起来。
自己那副绣作,陛下并没有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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