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擅自奉我为神,又因得不到回应而怨恨,自始至终……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怎么了?
离星遥努力听,听不清。那一声声戚戚然来自他灵魂深处,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青蘅。
谁是青蘅?
离星遥蓦地睁开眼,记起了谁是青蘅。
我就是青蘅啊,本是这世间最自由自在的妖……直到那一日,我救下了一个人。
那个人姓吴,是山下村落里的猎户,追着野鹿跑进了落花山最深处,跌了崖,断了腿。
命悬一线之际,我救了他。
我不该救他,人妖有别,互不相扰,也互不相帮。
千年来,我向来守着这个道理。可那一天,我破例了。他的求救声太吵了,吵到六只手臂将我耳朵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了一遍,还是能听到。
我本以为那次救人事件只是我漫长妖声中的小小插曲,出乎意料,一个月后,那个坠崖的吴姓年轻人又来了。
他背着一只大大的竹篓,小心翼翼地顺着藤蔓爬下崖底。
在曾经跌落的地方搭了座半人高的小木屋,将一只木雕放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
他惊讶回头,第一次看到了我的本相,他不害怕我,他喊我“山神”,他说要比着我的模样重新为我雕一尊新像。
我拿走了小木屋里那只与我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木雕,告诉他,“我不需要新像。我救你一次,你还我一礼。我们两清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显然,那人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一个月后,他果真又带来了一只新的木雕。
和上次一样,雕工烂得出奇,刻得歪歪扭扭,不过这一次,木雕有了六条手臂,表面细细涂着金粉。
我再没有现过身,他却一直坚持来。有时带着新打的猎物,有时带着新酿的果酒。
他把木雕当成了树洞,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每日见闻。
那个丑丑的木雕看久了有几分可爱,人族也一样。
有一日,那人照常来了,只是神情格外悲伤。他哭着跪在木雕前,说他的母亲病了,恳求山神帮帮他。
我不是山神,但我又一次帮了他。
几天后,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身后跟着许多我没见过的陌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费力爬下山崖,将礼物摆在木雕面前,与那个吴姓年轻人一起高呼“神仙大人”。
我不喜欢他们给我起的这个称号,我还没有渡劫,担不起“神”之名。但我不讨厌这群喊我“神仙”的人。
我是落花山上唯一一只得了造化的妖,在深山老林里独活了千年,我熟悉山中的一草一木,却不熟悉这些山下的人。
人与我不同,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短暂,又如此有趣。
他们喜爱我,尊崇我,将心事诉之于我,与我分享鲜活而流动的生命。
渐渐地,我开始期盼见到这些人,听他们讲山下的故事,满足他们千奇百怪的愿望,看他们欢欣雀跃的样子。
我不以真身与他们相见,却似乎与他们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他们赠我礼物,我许他们心愿。
我称这为不相欠的交易,他们却对着木雕说自己是我的信徒,对我的一切供奉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
心甘情愿……我也是心甘情愿。
-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吴姓人时,距我们的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是被人抬下山崖的,来到崖底后,他不让别人搀扶,自己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歪歪扭扭的木雕前。
木雕依旧金光灿灿,因为每隔三个月他便会耐心又虔诚地重新给它上一遍金粉,年年如此,从无间断。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那一天是我第二次在人族面前现出真身,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有了神采,年轻的容颜与衰老的皮囊重合在一起,他唤,“山神,我终于又见到您了。您还是一如当年那般美丽。”
当日午夜,我来到山下,将一块凝结妖力的巨大玄石投入吴家院中,我要他们用这石为那人打造一口棺椁,千年万年,尸身不腐。
然而,那人还是与五十年前一样不肯听话。他瞒着我找来了最好的工匠,将玄石塑成了一尊神像——按照我的模样。
那人出殡的那一天,我在山顶最高处送完他最后一程。他的儿孙们寻来崖下,将一只黑色的包裹恭敬地摆放在木雕前。
我让清风代我掀开黑布,发现里面放着得竟是一堆玄石碎料。细看之下,我又发现那不是无规则的碎石,而是些没雕刻成功的小像。像身表面坑坑洼洼,看来雕刻者连刻刀都拿不稳了。
我摇摇手指,黑色的碎块们震动聚合,变作了一尊与我一模一样的石像。我将自己的名字刻进石像内侧,交给了那人的后代。
人之一族的生命真得很短暂呐。
不久后,山下那些自称信徒的人凑钱为我在山中盖了一座神庙,他们用足料的黄金打造出一盏绝美的莲台,又将吴姓人找工匠雕刻得那尊惟妙神像摆放在上面。
我真正成了受人所信奉的“神明”。
一年又一年,我将自己被困在了这座小小的神庙里,我不再于广阔山间纵情游戏,我专心地等着我的信徒。
牙牙学语的幼童被爹娘领进神庙,懵懂地跪在我面前,睁着灵动大眼睛好奇环顾。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悄悄告诉我心上人的名字,托我去问一问对方的心意。
或自得或疲惫的中年人,将大把供香扎进香炉,求财求运求亨通。
耄耋的老者在家人的陪同下,对我敬奉有加,祈祷身体康健,子孙延绵。
每个人都有不同愿望,他们虔诚叩拜,他们来了又去,一代又一代。
-
天劫比我预想中来得更早。数百年来,我首次离开了神庙,独自回到落花山最深处。
天雷滚滚而下,灭世般的威压。三日三夜,狂风不停,电闪不止。第一道雷劈开我皮肉,第二道雷斩断我长臂……直到第九道时,我身上妖骨寸寸碎裂。
硝烟散尽。我生出了神骨,长出了两条秀丽新臂,体内金光流转,背后鸾鸟衔芝。我渡成了!
来接我去仙界的神官当日便抵达落花山,我没有想象中欢喜,隐约有些失落。
其实像我这样的妖,是不该有所牵挂的。不对,我已经是神了。神明更不该贪恋人间。
不过最终,我还是没有走成。
那日,神官催着我快上路,道,落花山马上要爆发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山洪,他笑说,“你真幸运!赶在天灾来之前成功渡劫。若是再晚半日,两遭碰到一起,你定扛不住!”
我问,“那附近的岩柳镇会受山洪牵连吗?”
神官随口道,“你说山下那个镇?当然会,山洪会把它全淹了,镇上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不过嘛,这也是他们既定的命数。”
“改不了?”
“改不了。”
我跟着神官向着九重天飞去,飞到一半时,我听到了震魂的雷声。我略作犹豫,调转方向。
神官在我身后着急大吼,“逆天而行,你会毁了自己!”
我顾不得那么多,那些人相信我,将我奉做他们的神明,神明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信徒们死去?
他们的一生原就只有那么短。
我拼尽全力,耗光修为,仍是无法与天对抗。不过好在,我虽没能阻挡洪水,却成功救下了所有人。
但代价是,我丧失了唯一一次登仙途的机会。
我的神骨在天雷之下彻底毁去,重新变回旧日妖骨,两侧又生四臂。背后象徵化神的图腾不再流光溢彩,变作污绿一团。
我靠着微薄妖力蹒跚走回落花山,我想去我的神庙,我想进我的神像。可我的庙、我的像全都沉入了冰冷湖底。
这也是天道对我的惩罚吗?
-
我在阴湿的水下不知睡了多少个日夜,迷糊中,一张大网将神像拉出水面。
我的信徒们来接我了!
我突然觉得,不能成为天上的神仙没什么大不了,留在凡间守护我所珍视之人也挺好。
人们将神像摆放进一座还算宽敞的山洞,他们跪在地上祈求我帮他们重建家园。
我想帮他们,但做不到。我的妖力所剩无几。
不过,只要他们愿意耐心等待,我总会恢复的,会像以前那般继续庇佑他们。
可是他们没有耐心。
他们像过去一样每日来见我,起先是哭诉,后来是哀求,最后又变成了控诉、咒骂。
他们说我是骗子!是伪神!是彻头彻尾的妖怪!食他们进奉的香火,却不给出任何回报。
他们发了狠,举起重器猛击我的神像。没有妖力的加持,玄石不敌百手。
他们见到了我虚弱的真身,失望,唾弃。
他们再也没有来过。
我被遗忘了。
原来,心甘情愿又无所图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年,寂寞如冰窟的山洞里终于又来了一个人,是李家的小儿郎。
小时候他病殃殃的,他娘亲问医无果,抱着他来拜我,求我让他身体康健。我将山间灵气注入他身体,以灵气涤荡他病气,治根痊愈。
他身体好了便开始淘气,三天两头调皮闯祸,闯完祸就往神庙跑。
他家大人每次提着棍棒来寻时,他都躲到我背后,等大人们离开了,才笑嘻嘻地跑出来,手掌一摊,变出一块皱巴巴的糕点。
他将糕点放进我玄石雕出的掌心,欢快道,“神仙大人,下次也要保佑我呀!”
记忆中活泼可爱的李家小儿郎此刻已步入中年,上次见面时,他和其他人一样喊我妖怪,一样用大锤砸我像身。
但今日,他重归虔诚,扑倒在我脚边,哭着告诉我,他太穷了,他把他的小儿子卖掉了,却依旧填不饱全家人的肚子。他求我救救他,他真得快活不下去了。
我动了恻隐,割开自己手腕,将满瓶的血水送与他,“拿去养些河蚌。记得,只此一次,不许告诉任何人。”
李家小儿郎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走了,却没有遵守承诺。
半年后,吴家的小儿郎带着一大群人来到山洞,求我施血。我看着他们手里的一只只大罐,果断摇头拒绝,这不是想要我的血,这是想要我的命。
吴家小儿郎像是早就料到了我不会痛快答应,他大手一挥,身后壮汉们冲上来将我按住。
我的妖力尚未恢复多少,应对勉强,我低喝一声,用妖气将围住我的人震开,一大口鲜血从我口中喷出。我清楚地听到人群外的吴家小儿郎啐了句,“浪费了!”
“青蘅!”吴家小儿郎突然又大喊一声。
我一愣,紧接着,一道写有我名字的符纸贴上我额头。我浑身僵麻,中咒了!
吴家小儿郎笑得得意,他用我自己交出的软肋制住了我。
我曾经无比珍视的人们一拥而上,用锋利的匕首划开我的皮肤,像对待牲口一样给我放血。
他们的罐子装满了,我的血也流尽了,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它不会就这么死了吧?都说让你们给他留点了!”“呸,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接得比谁都欢!”“哎呀,它要是死了,那这些红水用完了怎么办?”“你们看!它的伤口在缓慢愈合!”“哈哈!太好了!下次还能来取!老子终于不用受穷了!”“哈哈哈……”
我吃力地抬起头望向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被名为**的黑雾从头笼到脚,看不出本来面目,比玄石还要漆黑。
人之一族,原来是这么丑陋的吗?
往后时日,他们血水用完了便要来折磨我,我被铁链拴住,任人宰割。
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觉得不够,吴家小儿郎又一次领着一大群人来到山洞。人群中有个修者,手中端着我送给吴家人的小号黑像……
他们又要对我做什么?!
离星遥浑身战栗,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愤怒与恐惧。
忽然他眼前一黑,一双大手蒙住了想继续看的眼睛,熟悉的气息令之安心。
“星遥……”温柔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越过周围嘈杂,直击离星遥心底,“醒醒,你是离星遥,不是青蘅。”
离星遥如梦初醒,晃神间,幻境迅速坍塌。他近乎本能地将身后人识作墨尘,回身伏于对方身前,垂头埋入对方怀中,心口剧烈起伏,强烈的情感波动有青蘅的,也有自己的。
他如幼时般依恋地、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抚哄,良久,终于恢复平静。他抬起头,眼前出现的那张脸不是墨尘,是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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