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这人嗓音沉甸甸的,冷得就像把刀子。
语气里也带了刺,句句都是戒备和忌惮。
方时序抬眸匆匆扫了他一眼,斗篷下的男子,眸色锐利深沉,眼角拖尾处印了岁月的痕迹。发髻露出的两边都泛了鬓白,熙熙攘攘间才会冒出几根青丝。
看起来,应是花甲之年。
放在陀石镇里,也是年岁过尽,颇有威望的年纪。只是,尚不知他的确切身份,也不知晓他与这些事情有何渊源。不过,照他今日携领的举动,应是个人群中担事的角儿。
难不成他就是无支祁口中所说的那个神棍——大巫?
方时序心想。
男子见他出了神,轻轻压低了声音:“公子,公子?”
“姑娘们都说,是你救了她们?”说完,他偏着身子,伸手指了指匿在人群里的那些喜娘们,她们赶来时身上的华服都还未来得及褪去,在众人中格外显眼,“乡民们听了都上赶着来谢你,另外……”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拿着农具气势汹汹的众人,“他们害怕有什么变故,才拿着这些凶险的东西防身用。”
防身用?
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方时序不语,遂垂下眸解释:“你们误会了,我没这么大能耐,我也是莫名其妙被抓了去,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随即,他眺望着男子后方,想寻觅陈向明的身影,却在鸦鸦人潮中未能探得一二。
“你……”男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时序此刻身上穿着的是殷红色喜服,应是同那些女子一样被……
被嫁娶?
……男子脸上的神情难掩惊诧,脑回路里七拐八弯的,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他重整了思绪,余光不时瞥向了神色茫茫的陈兰婷,编织了言辞,“事情发生时,你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方时序下意识间忍不住轻望,可是迟让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真奇怪,这位神君怎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声招呼都不打。
不过,不止迟让,陈兰芝也无缘无故地不见了。
或许,迟让此刻应是带着陈兰芝去找她的尸首了。
方时序脸色添着若有似无的无奈,仔细想想这些普通凡人是瞧不见迟让的,自然,无支祁死前对准的朝向便只有他。
所以,那些喜娘们眼睁睁地目睹了他细微的举动,才会误以为是他救了她们。
……
这误会可大了。
那时,喜娘们只觉得神了。
是真正的神仙下凡来降魔除妖了。所以回去时,她们甚至夸大了用词去修饰什么也没做的方时序。仿佛他动了一根手指,就能要了无支祁的命。
“看见了什么……”方时序故作思考,“我只是觉得那妖怪突然有些不对劲,没过一会儿,他竟自己就消失了。”
方时序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具有说服力,想想又补了一句:“实在是诡异,说不定真是有哪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神仙途经此处救了我们。”
“你说神仙?”
“嗯。”方时序附和地点了点头,“对,好心的神仙。”
男子听着,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声,脸上仍是未能尽信。
他礼貌性地笑了笑,转眸才注意到身旁还站着个一直未说话的陈兰婷。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朝她问询,反而转身朝着身后已经跟上的几个乡民们,说道:“你们几个过来,将她带回去吧。”
就什么也没问,直接叫人带回去?方时序脸色悄变,明显察觉到了异样。
“慢着。”他神思忧色未散,连忙喊道,“陈伯父呢,怎么没见他亲自来领自家女儿回去?”
男子这才轻轻“唔”了一声:“没看见他,无妨,我让他们带她回去便是。”
男子说完,几名乡民们上前正想搀扶住陈兰婷的臂膀,带她离开。可明显的是她并不情愿,虽然神色未出现任何的变化,但身体却本能地死死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她下意识的举动,似乎是拼尽全力。
乡民们刚要蛮力拉扯开,方时序忽然伸出手拦在了他们面前。
男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方时序礼貌性地笑了笑:“乡亲们且慢,我是陈家的远房亲戚,是找得到回家的路,不如等会便让我带她一起回去吧。”
“哦,这样啊。”男子并未松口,眸色更暗,就像深色的翳珀,“你不必勉强,我见你俩都受惊不小,不如我们送你们回去,还能有个照应。”
说罢,被拦住的几个乡民闻见了风动,连带着方时序一起,架足了力劲,想带他们一同离开。
谁知方时序反手将其中的一个乡民手腕反扣住,引得这人直叫唤着喊疼。
他眼色冷漠,将自己半个身子都挡在了陈兰婷身前:“你们没看见吗,她受了惊吓明明不情愿跟着你们走,等会我送她回去便是。”
“外乡人。”男子眸色稍敛锋利,他快步上前一把摁住了方时序的肩,狠狠道:“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陈家的远房亲戚吧。我调查过,你冒充的那个人正好好地待在自己家里。”男子嗓音压得很低,靠在他的耳边,字字句句清晰分明,“请问公子,你又是谁?”
……
寒潮迎在了脸上,方时序只觉得如坠冰窖,下一刻,手指间不免攀上了佩剑。
“对了,提醒你一句。”男子继续道,“陀石镇的家务事,你这个外乡人就不必参与了。”
“否则,别怪我们做出不太好的事情。”说完,男子朝旁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个捆缚住陈兰婷的乡民上前想抓住方时序。
奈何,方时序自幼练武,三两下就将妄图抓住他的乡民们都打倒在地。可是随着动静越来越响,拿着农具的乡民们都一一围簇了过来。眼见人越来越多,他们赶往此处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又岂能是他一人可抗之。
方时序只觉得时局不妙,险些被围困抓住时,利用轻功快步逃进了身后的洞窟里。
“你们不用追了。”
男子摆手作罢,冷冷地遥望着里面,嘴角轻轻上扬,“他进去了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
方时序也不知自己逃了多久,只知道一股脑摸黑往里跑去,直到看清不远处有一盏无人自亮的油灯。
他记得,自己被几名喜娘搀扶着走出洞窟的路上,隐隐约约从盖头侧边见着了最后的光亮,之后就一直深陷在了黑暗里。
他放慢了脚步,四周的石壁上渐渐显现了数不清的孔洞,每隔数米的洞里都嵌着不灭的油灯,燃烟的味道十分浓郁,还夹杂着阴沉的潮湿。
他一直往深处走去,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踏上黄泉路的那场幻象。也是这样,在无尽的黑暗中去找寻,找寻自己的至亲,然后无助地朝着幻影喊了无数声“爹”。
不过这一次,他换了个喊法。
“迟让……”
没错,他猜测迟让和陈兰芝进了这洞窟。所以这一次,他喊的力度更坚定。
“迟让……迟让……”
方时序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音。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久,终于在拐角处探得了灯色有异。本是澄黄的颜色突然变得殷红。
方时序走进去,却看见了一处添着红妆的寝居,和自己被困时的记忆相投,这里应是无支祁关押他们的地方。
隔着屏风,硬色的石桌上一对龙凤花烛高照,引得洞窟内流光溢彩。桌上还摆放了求彩头的五色花果,红枣、栗子、桂圆、莲子、花生,圆圆的滚动着喜气,也藏入了各个角落。
方时序脸色转瞬即逝,闪过些许震惊,以及无奈。
什么都布置好了,就等新娘入洞房。所以他根本也没有给陈兰芝任何选择的机会,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去实现他想要的目的。
屏风背后,是铺满喜色的床塌,陈兰芝的尸首一动不动地沉睡在这儿,在她的身边还放着一个被喜布遮挡住的方形物件。他弯下腰扒拉开,上面正是写着:爱妻——陈兰芝。
有些讽刺,也有些可笑。
无支祁终究被自己的情思困在了原地,他不甚明白,陈兰芝自始至终都不甘于被拘泥在一方天地,又怎会心甘情愿嫁给他。
陈兰芝的尸首早已被覆上了霞服,一切都很妥当,除了她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容。就连金钗凤冠的华艳都遮挡不住她面色的怨怼和戾气。
她死的并不平静,内心中满忿的仇恨,似是稍微一触就会蒙蒙漾了开去,在泥沼污垢中勾起深深涟漪。
她死前应该很恨,恨世道的迂腐,恨无支祁的擅作主张,也恨乡民们的盲目迷信。
这是?
方时序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了陈兰芝喜服上的咒文。不知触碰了哪处,突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淮先。」
方时序:“……”
他手指间连忙抽了回来。
这……这是撞鬼了?
谁在说话?
他不疑有他地垂着眸子,忍不住看向了那张可怖的脸。
空的躯壳,被封了嘴,还可以说话?
谁知,他盯着的那张脸,嘴唇未动,却毫无征兆地发出了声音。
「杀了我。」
三次元的事情太忙碌了,
可能这一周都会断断续续更文。
等事情忙完,再恢复隔日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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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陈兰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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