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重生?
方时修眼里尽是落寞与失望,他这辈子驰骋疆场震敌护国,却被屠戮家门冤情难了,又怎会甘心什么也不争取,带着满腹疑问重新踏上新生。
他麻木地看向一脸诚恳的方时序,忍不住别过眼,转眸间映入眼帘的又是夜风月下残破不堪的府邸,和黑压压一片同样深陷绝望、尸骨未寒的亲眷们。
他们什么都没做过,却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刀刃杀伐中无辜丧命,成了朝野你争我斗的牺牲品。
他面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埋在内心深处的自责穿穹破雾,瞬生之间掠过了一道杀意:“可我不甘心,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要找到那群宵小报仇。”
空洞的眼眸还未被血色彻底熏染,迟让就手持着玉如意抵在了方时修的脖颈处。
他素来面无喜怒,可在这一次却尤为严肃,手指间甚至散发着腾腾雾气。
他贴近方时修的耳畔沉声警告:“你若执念再深化作了厉鬼,别怪我及时止损了。”
谁知下一刻,迟让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股坚韧的力道紧紧攥住。他诧异而视,对上的是方时序那双沾染少年执拗的眼睛。
迟让神情凝重,凡人最是注重这贪嗔痴怒情,哪怕方时序的手掌已经缚上寒冰,哪怕他旧伤又叠上了新伤,哪怕他疼得咬牙切齿,也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夜半清风,依稀摇曳着树影,恍恍惚惚之间更衬得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一个半鬼竟敢阻拦一个神君。
简直是笑话。
随即,方时序被一阵强劲的力量震开了几米远,像只被折翼的枯蝶毫无还手之力摔倒在地。
“时辰差不多了。”迟让冷眼看着被摔出去的方时序,又转去朝着压抑在别处的魂魄们说道,“再耽误,就要天亮了。”
“阴魂是无法长时间在白日里存活的,否则就会彻底消失。”说完,他手一使力,焕发的神力将束手无措的方时修推进了黑色漩涡里。
又是魂飞魄散,方时序还未缓过劲,只听见了寥寥“消失”二字,就觉得心烦。他勉强撑起了身子,又目睹着兄长被推进了漩涡。怒而无力的他紧紧攥着拳头,绝望攒尽才会彻底放弃。
他如何不明白兄长的想法,他不是不想复仇,只是这个世界太过光怪离奇,方氏族人都成了孤魂野鬼,他也披着这副半鬼的皮囊,一个神仙轻轻松松就会打败武艺高强的兄长,他们拿什么去复仇,又拿什么底气去夺回荣光?不过换回的都是魂飞魄散罢了。
更何况,在神仙面前,他们也守不住做人的尊严。
众魂魄见识了迟让的力量都情绪杂乱,神色凝重地开始往前拥,依次踏入了黑色漩涡。迟让停留在最后,指尖腹着手背点着数。直到最后一个魂魄踏入了漩涡,他指尖才停止了幅度。
他转身看着站在最后精神无济的方时序,想要开口,却迟疑了一阵,仍是缄默地目送他走了进去。他紧随其后,想说的话还是未说出口,因为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这些普通人又会失去记忆流落在踏往新生的星河里,忘记来时有多遗憾,有多不舍。
所以,之于迟让而言,凡人的七情六欲真的不值一提。
方时序一踏入这处暗无天日的幽境,就看见娘和兄长的魂魄已经等候在前。他们虽心中不甘不愿,可不知为何进入漩涡后攥紧在心的抵触和压抑情绪松缓了许多。
他快步上前,同他们并肩而行。一路上,三个人聊着过往,都默契地闭口不谈灭门之祸的前因后果。因为就算再怎么在意,都再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命运的走向。不过是任凭情绪攀爬上顶,徒增烦恼罢了。
他们抬眸观察着四周,发现这里与凡间的黑夜截然不同,无论走了多久头上始终都顶着一条遥远璀璨的银河。
“阿序,你看。”方夫人语气清淡,微微笑言,“我们头顶上有好多的星星。原来,人死了会成为星星是真的。”
她抬眸仰望银河,温婉地描述着。
不知为何,方时序看着娘如此模样,眼底有些潮湿。就像大梦一场,自己竟然能和至亲并肩一起踏上往生,一路相伴,不再孤单。也许这是他死前,唯一求得的温存。
“娘,要是我们等会一起走,下辈子还能再成为亲人吗?”方时序有些好奇,看着银河里连成的片片璀璨,要是能再续上这份缘分,该有多好。
方夫人伸出透明的手,轻轻搭在了方时序的手掌轮廓上:“也许吧,那我们说好了,一直不分开。”
说时,她眼含笑意将另一只手也小心翼翼搭在了方时修的手掌轮廓上。
迟让在队尾压轴,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眼前三人这相互想要接触却触碰不到的举动,不解他意。
他从现世起就忘记了亲情的意义,也总是冷着脸色为神处世都极为淡薄。这便导致,他一直不受其他神君的待见,分配差事时还将这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累活重活交予他。
所以他并不理解,前面这三位独属于家的温情究竟是什么。也不懂,方时序为了救他哥哥,几次舍命的偏执。更是不懂,为何死了还想下辈子再成为家人。
这或许也是,他始终能冷漠对待牵魂引魄这个差事的原因,哪怕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哪怕看尽了数不清的魂飞魄散。
他都从容不迫,从不想沾染任何的凡尘过往。因为只要多管闲事,因果相报必会造成反噬。
不知走了多久,魂魄们的神色逐渐变得有些木讷。直至快探见银河的源头,方时序才注意到娘和兄长早已沉默了很久,纷纷自顾自地面无表情朝前走去。
陌生的世界,一切都在割裂他的认知。他发现越走下去,又会与他们产生差别,他仍然是他原本的模样,可他们却不再是他们。方时序手足无措地慌乱在原地,他又产生了差异。
本以为跟着亲眷们踏上了黄泉路,是死前最后的所向。可是走了太远的路,到头来他们却越来越空,只剩他一个人剩满丰盛的苦难,紧紧绷着的神经弦丝如刃,抽得人心腑生疼。
“娘……”方时序试着唤醒,可是方夫人却依然朝前自顾自地走着,听不见也做不成任何的反应。
他不放弃,又使劲地朝着方时修的方向喊道,可也得不到应有的回应。
方时序开始着急,一路尝试着唤醒面色溃散的亲眷,却始终得不到一句回答。直到后面的魂魄纷纷径直穿过了绝望无措的方时序,他才被迫停下了狼狈愣在原地。
黄泉路很空,空到只有他还活着。所有的魂魄,都没有了主观的意识,任凭他如何唤都唤不回一句转头。
方时序彻底慌了,他转身看见逆光而来的迟让,恍惚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越是如此,眼泪越是难止。他抬起眼睛,仰望着头顶上倒转的银河,索性任泪水流了满面。
泪水合着星光,化作片片迷蒙的光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片深深的影子遮在眼前,无声无息,遮住了清冷的银河中璀璨的星星。
漫漫夜色映入眼中,两双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纷纷带着令人沉没的幽深。良久,迟让错开目光,转而投向无垠的夜空,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停在这了?不想和他们一起去轮回吗?”
说时,他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多少带着点讽刺的意味。星星原来这么容易就散了。
方时序却突然伸出手掌紧握住了迟让的手,就像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什么。掌心寒凉得似斑驳的密雪,就像湖风漫过山丘,落雨淋过万壑。
“你……”
迟让错愕,手没有立刻撤开,触碰间若隐若现传来了凡人散发出的热忱温度,竟还有些让他贪恋。
“神仙,你能让我抓一会儿吗?就只要一会儿,这条路我怕再走下去,就连你我也抓不住了。”方时序茫然无措,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况眼前这位并不是普通人,哪会共情于他。
跟随的魂魄都逐渐远去,只留下了方时序和迟让站在原地。他们头顶的银河浮沉微动,无数的星星都飘散去了无垠的地方。
迟让并未回应也未拒绝这不寻常的举动,因为从未有过哪个凡人敢对他这样做,也从未有谁紧握住过他的手。他不知道这种亲密接触该怎么去处理,又或许,他只是觉得这异样的感觉像心底发痒的余痕,丝缕不绝,断绝不尽。
但很快,他的理智重归,收回了被紧握的手:“行了,再不走就错过他们了。”
方时序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落后了一阵。他脸色苍白,嘴里微微张了张,扭头就朝前跑了。
迟让听得很清楚,那两个字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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