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表面光滑,冰凉。抵在太阳穴上,仿佛要把人的精神从□□中剥离出去。
啶,叮,液体砸进他的眼睛,闭上眼,多恩听到他说话了。
“你这个时候来这里,是你们那个瘸腿的店长叫你来的?”男人嘲笑,他左手手肘压制住男孩的肋,“可却是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野人。你们店长真觉得你可以杀我吗?小孩子,只要我按下枪,你就没命了。”
他越说越激动,喘气,发丝上未干的血混杂着汗滴落下来,使多恩也跟着战栗了。
这是害怕吗?多恩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的使唤,他的嗓子也额外的嘶哑,耳畔是不断的蜂鸣声,他感觉自己的嘴唇说了些什么,但他完全不知道。
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更近一步,良久沉默后,多恩听到了回荡在空气里的小肠蠕动声音。
手枪还在:“去给我取些食物。”
仓库高高的屋檐之上,一只隐在横梁的棕灰色信鸽默默注视着红头发的男孩。他把仓库里的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面包。多恩给了男人食物。男人狼吞虎咽地咽下。空气中弥漫的烈酒成了不错的调味品。
多恩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了。天光乍现,他魂不守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从云雾缭绕的天空直射下来,又被鳞次栉比的房屋截断,分成一段暖、一段冷的小世界。当暖光初照在多恩的头上,他只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
一扇窗打开,要换洗衣服的妇人先伸个懒腰,一道门合上,彻夜不眠的孩童偷偷溜回家中。
他们都看到了多恩,这个红发的吉普人。
孩子只懂把石头丢给他,再加几句家长告诉他们的话“没教养的”“和你姐姐一样脏,怎么没有病”“贯会勾引男人”,他们哈哈笑,用童音蹩脚又响亮地说出大人的话来。在屋顶的妇人听见了,看见了那黑色斗篷,低骂真是晦气,只把衣服丢进还淌着脏水的桶里,下楼去,拦住孩子的手,带着歉意说:“抱歉,孩子不懂事。”
多恩收起藏在衣服袖子的石头,他转过身,用兜帽盖住自己的发丝,什么也没说。
他的家在小巷的最角落,稍往深处去,只容一人行的通路把所有的阳光都遮挡住了,只有刺骨的寒冷。多恩突然想,通往地狱的门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望着那低矮的橡木房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里面就响起了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愣愣地等了几分钟后,那声音停止了,听见自己姐姐慵懒的声音:“厉害又怎么啦,还不是只能在床上威胁我这样的人吗?”
"不要这样说,"是多恩没有听过的男声,“我明天再来,好不好,乖。”
然后,门开了,多恩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面色凶煞的男人系着裤腰带的样子。他挺高大,但费力挤出屋门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而且他要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抵住门框,才能不至于出丑。
他看到多恩,尴尬地笑了笑:“你就是多恩吧,我在里面看到你画的那些画,那些姑娘真漂亮,你从哪里看见的?”
多恩躲开了他向自己伸出的手,只说:“我的姐姐也很漂亮。”
“是,梅拉达也很漂亮,哈哈。”意识到话题谈崩了,男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默注视着眼前男孩进入那个小得可怜的门。
屋内只有一间房间,两张床,一张大,一张小,被木板分割开,在房间的斜对角放着。多恩的姐姐梅拉达就慵懒地躺在那张大床上,这张床上还躺有许多珍珠项链。意识到多恩进来后,她只是转了个身,说道:“不要打开窗户。”
“嗯,”多恩道。
他径直走向小床,这是离门最近的地方。多恩看到床单上躺着被揉皱的画,上面正是一个少女的笑容,把画捡起,捏平褶皱后,他又忙不迭从床底取出更多的纸来。
门缝处透出的细微的光,照亮了纸上的画。画中女子各有风姿,都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多恩先前总是能梦见这头金发,好像命运要他见到她的容颜一般。可他总是梦见,却见不到她的脸,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只能凭借一点感觉猜测,一张张纸被他藏在床底,每一张纸上面都是长着金发的少女。他这一年也看了很多美女,有的眼睛他喜欢,有的鼻子他喜欢,有的嘴巴他喜欢……他把自己喜欢的部位都记住了,然后加在自己珍藏的画作里,但每次他画完,画中的美女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呢?多恩不知道。他翻身上床,觉得自己有些困倦了。他是因为曾经没有见过的少女才念念不忘吗?可是为什么,他总是对这些画作不满意呢?为什么,他已经好久没有梦见她了。
一束光斜照在他稍显稚气但俊朗的脸上。又刺眼,又滚烫。多恩手背遮挡射在眼睛上的那道光,感受到伤人的湿润。闭眼前,他迷迷糊糊地想,他还会不会梦见她。似恐惧,似祈求。
多恩依旧没能梦见,哪怕他睡了一个早上。当他被隔壁床男欢女爱的喘息声叫醒,浓烈的石楠味道倒人胃口。多恩熟练地从床上起来,披上黑色斗篷,无声地离开此处。
经过小巷居民的问候后,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店长的仓库,在昨夜的地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没有消失,看上去比昨天好了一点,血没有很多。
男人瞥了一眼多恩头上的血渍,只叫他再给自己送点食物。多恩照做。
接下来的几天,去仓库似乎是多恩每日必做的事情,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伤势越来越好,但他只箕坐在那里,明明四肢健全,也要多恩帮他做事。而且除了使唤的声音后,男人也不透露更多的信息。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受伤,都不说。他总是低着头,瘫坐墙角,一言不发,始终这样。
不过今天,当男人接过多恩递来的面包时,无意看到多恩脸上鼻青脸肿的模样。他怒火中烧。
“喂,”男人的右手拖着后腰,“被欺负了?”
“不关你事。”
“呵,”他不置可否,右手从身后掏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叫枪,你可以用它去反击,尽情攻击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谁都可以,哪怕是魔力无与伦比的教皇也可以。”
多恩定睛看着,它被男人轻松地握着。一半是圆筒状的黑色,一半是脚凳样的东西,感觉没什么特别。想象那夜的情景,原来是这样小的东西,曾让他有害怕的感觉。
也许是这几天的相处,多恩竟然不那么怕它了。他反驳道:“你有这把枪不也是只能呆在这里吗?只能威胁像我一般的人。”
“哈哈哈。”
少年的语气带着颤抖,男人听后只笑。
他看见少年把枪接过,才止住笑,但勾起的嘴角不免显得嘲弄:“你不是不要吗?”
多恩说:“我没说不要。”
男人看着面前的红发少年摆弄枪支的样子。这枪上了保险,如果多恩胡搞乱弄或许会打开,但这里的人都愚昧无知,也许擦枪走火,伤到别人还是伤到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这般想着,男人也没提醒他,只叫他给自己开几瓶酒来。
......
这次多恩是摸黑回家的,家里亮着一盏灯,姐姐肯定是和那些男人在一起。一如既往,多恩打开门,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所在的地方和姐姐那处只有一个木板的阻隔。男人的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像不动听的交响曲,就着这样的声音,多恩研究起了手中的枪。
锁扣按下去没有反应,他便转向别的地方。男人的粗喘沉闷难听,总是打断他的思绪,一想到扰乱他美梦的那些声音中也有它的一员,多恩便烦躁不安。胡乱掰扯间,刚刚好像按下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叮的响声。
多恩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了,他看向在姐姐身上的男人,试着把枪指向了他。
他跪在床上,手举起枪,枪口冒出木板的上沿。多恩的手很抖,哪怕用了双手的力量,也不能拿稳。不过距离很近,多恩不断调整瞄准,这不难,就像丢石头一样,不管是什么形状质地的石头,多恩总能准确无误地丢向他想丢的地方。他不断给自己打气,却忽略了他没有用石头对准过人,手中的枪也不是石头。但一晃然间,多恩觉得自己的手突然就不抖了。
那一瞬间,多恩看见男人仰头叹息,男人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砰——他登上极乐,同时坠入地狱。
“什……”
还来不及发出声音,梅拉达先反应过来一脚把他踹下床,不让更多的血流在床单上。梅拉达一扭头就看到双手拿着一个陌生东西的多恩,那东西还冒着烟。
她说:“你干的?”
多恩感到一阵眩晕:“是,因为他很吵,总是打扰我睡觉。”
梅拉达看着多恩依旧保持这个僵硬的姿势,没有说话了。她低头看向地板上流血的男人。
“他,死了吗?”
梅拉达点点头:“是呀。”
“我,我该怎么办。”
多恩这才放下了枪,任由其摔在地上。他靠近那具尸体。男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上横肉扭曲,嘴巴张开成扭曲的“D”,露出门牙,还带出了舌头。不知道哪里流出的血蔓延到他的头部,使整个白净的躯体都染上了血液的腥臭。
多恩的眩晕感更强了。
“还能怎么办呀,只是一个色中饿鬼罢了,又不是鲁杰罗家里那个善心大发的老好人。佛罗伦萨这些年死的人还少了吗?教宗哪能事事追踪计较。你把他搬到那个树林里去,然后回来把血收拾收拾。我要睡了。”
多恩照做,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身高原因他只能拖着尸体,随着他的足迹,尸体未干的鲜血铺满大地,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黑色的冥河。在多恩未注意的背后,有一只灰色的信鸽,它缓慢地飞在少年的后头,而那些血迹,也在它飞过时便消失不见。回来后,多恩一宿没睡。
天蒙蒙亮,他听到了钟声响起。
咚——咚——咚——
他赶忙起身,跑去了仓库。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清晨的风带来封藏浓郁的酒香,木板很干净,木桶层层叠叠垒着,堆得很高,多恩举头往上看去时,灰黑色的横梁交错处爬满了蜘蛛网。网上有苍白的蛹,有灰色的残肢,还有一只不知是谁的半只翅膀被蜘蛛丝挂在那,被风吹地时而左转,时而右转,要掉不掉的。
多恩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猛地剧烈咳嗽,感觉鼻腔里都是灰尘,他吸入了那横梁处的全部灰尘,吸到肺里去了。
肚子好像也在剧烈抽动,有什么东西凉凉的,从他的喉间涌上,多恩捂住嘴,连同鼻腔也一起死死捂住。窒息笼罩他的大脑,他跑到仓库外,呕吐物从指尖溢出来,只是一些透明的液体,落到尘土上。
他杀了人,他杀人了。多恩模模糊糊,只觉得天地倒转,腿也软了,他撑着最后一缕意志,跑去酒馆。
为什么要去?多恩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以前,他被姐姐赶出来时,他走投无路,闻到醉醺醺的酒香,就去了。
一推门,看到店长穿着黑色的交领衣袍,长长的黑色头发散在腰侧。他正在给他的宠物喂食,闻言看向门口,说:“你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早了,酒馆里居然空无一人。多恩气喘吁吁,一时接不上话。
店长转身把鸟放在树枝上,他轻点账上的数额,翻页的声音嗖嗖的。
“正好我也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
“你以后不必每日都来了。”
嗡——
“什么,不,不,店长,我是做得不好吗,还是客人们对我有意见,不,店长,如果,如果是因为我的种族,我可以把我的头发全部剃掉,店长,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
多恩跑过去,他咽下无法调匀的气息,双腿发软,即使手撑在吧台上,也控制不住往下滑。
“店长,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除了你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店长看着他,微笑道:“怎么会呢,你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少年呜咽摇头,眼睛完全睁不开。
“你在我的账上留下了一幅画?”店长取出夹层中的画纸。他的眼神停留在画中女子的蓝色眼睛上,然后展开给多恩看:“画得挺不错的,不过我听说,吉贝尔蒂最近在对工作室进行招新,如果你能被选入,也算不浪费才华。”
“......什么?”
“美帝奇家族最近想资助他完成洗礼堂的黄金门,他们打算建造通往天堂的门,不过只依靠一人是极难完成的,我觉得你很适合。”
......
少年走在回家的那条小道上,因为只是黄昏,屋内没有亮灯,但门前却站着好几个穿着白衣的男子。
他们的脖颈间都挂着十字架,头上都带着帽子,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人,他瘦瘦高高的,棕黄色头发微长,右手捧着一本书,露出的手腕上带着显眼的红色手链。他正在和梅拉达谈话。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多恩,他停下对话,扭头要看向他。多恩却躲在墙角的细微罅隙中。
“牧师先生,你在看什么?”梅拉达拉回维萨里的眼睛。
“刚才跑过去的,是你的孩子?”
“什么孩子呀,他是我的弟弟,佛罗伦萨就我们两个吉普人相依为命。”梅拉达懒懒道,“话都说完了,你也看到多恩了,我只是一个女人,多恩那瘦瘦弱弱的样子,怎么可能有能力杀了他呀。他参加过米兰和佛罗伦萨的战役,米兰那群人的铠甲都是黄金打造的,他和我说过,他能把穿着黄金铠甲的士兵搬五十多米远。我们两个孤苦伶仃的吉普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呀。”
维萨里静静地看着她,这种眼光让梅拉达有些不舒服。她拢了拢自己的裙子。
“维萨里,算了。”维萨里身后跟着一位脊背弯弯的人,他的声音嘶哑且苍老,梅拉达甫一听便皱眉了。
另一个人附和道:“是啊,明天就是谛神节了,我们也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得天神垂怜。鲁杰罗一家的事情就足够使人焦头烂额了,我们要尽早把鲁杰罗带到礼堂。”
多恩倚靠墙角,他听着,好像自己的姐姐生了气,她说:“先生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吉普人也是有自己的信仰的,而且天底下没有镜的地方那么多,守镜人又那么难得到,你们的天神也不能消除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呀。”
“你!”
“我们走吧。”
多恩听到那人好听的声音,然后他们经过他的地方,他好像看了自己,在经过多恩所在的墙角时。
那个眼神宁静而深刻,像懂很多东西,如同无波无澜的湖水,可当多恩回望过去,又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冰凉,如同重锤一样,一锤一锤,在人心中留下一个个深坑。
“多恩,”等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影子,梅拉达才叫他。
“姐姐。”他从角落中走出来。梅拉达倚靠在门口,手上挂着许许多多的珍珠项链。
“他们,还会来吗?”
“呵,”梅拉达低头浅笑,她左膝微屈,一只脚踩着墙。多恩才注意到姐姐没有穿鞋。她头靠着墙,背成弧度,“当然呀,他们会详细统计每个佛罗伦萨人的生平,力图做天神最好的记录者,绝不允许有人死得不明不白,”梅拉达抬头望天,是昏黄暮色。她叹了口气,道:“多恩呐——”
梅拉达让他过来,随后把项链给他。质地不错的珍珠滑下梅拉达白皙的手臂,落在多恩手心。
“明天把它给那个金匠,当了。”
“嗯。”
“回家吧。”
梅拉达和多恩一前一后地穿过矮小的橡木门。
多恩躺在他的小床上,一躺上去,困意席卷而上。他一闭眼便睡了。这一晚,多恩做了一个梦,一个金发的少女,头发亮得发白。曾经多恩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她的五官,这次他看见了,少女拥有一双深蓝色眼睛。她看着自己,宁静且深邃,好像能承袭一切的罪恶,包容所有不安的灵魂。可当多恩伸手过去时,这个少女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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