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非常想回到当年的那一顿饭。
在那时候,她做了一个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借住?”
江平月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用手指卷了卷头发——她在犹疑,好看的笑容在嘴角凝固一半。
她再次打量了一遍曾经熟悉的朋友,对方眼神真诚,真诚到有些刺眼,于是江平月把视线移到了其他地方。许久没洗的头发,有些破损的衣服,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摆放,最后拧在一起的双手。
“不好意思啊,”她讪笑,“我家里来亲戚了……可能不太方便。老南,你呢?”
南国当然看得清楚江平月心中的小九九,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大家一年不见,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江平月必须答应王瑛焕借住的请求呢?
南国想答应,可她猛地想起来,家里人最近因财产闹得有些不可开交。
那样的氛围里,她并不想带王瑛焕过去。
也许是不想丢脸,也许是怕影响到王瑛焕,也许……
……。
也许,她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她不希望王瑛焕会觉得,啊,原来你这样的家庭也会有财产上的矛盾。
南国在国内的这几天其实有些力不从心,就算她不该被涉及,终究自己是家里的一份子。前十几年是无尽的漠不关心,现在换成无休无止的吵闹。
“我给你订酒店吧,”南国这么说,“你随便选,我帮你定——我家最近氛围不是很好,对不起啊。”
王瑛焕似乎料到了江平月的拒绝,可在南国开口的一瞬间,她愣了一下。
南国后来想,她在惊讶于什么呢?
她是觉得自己在嫌弃她吗?
她是觉得……我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吗?
南国也不知道了。
那顿饭是江平月付的钱,因为南国要付酒店费。傍晚,江平月便打车离开了,而南国陪伴王瑛焕一起坐地铁,去王瑛焕自己定的,据说是她妈妈熟悉的一家酒店。
南国问,你为什么不回家住?
那时候南国不知道王瑛焕经历了什么。
不知道工厂里有什么。
王瑛焕沉默了,她说,她父亲要被释放了。
南国也怔住。
她从来没有见过王瑛焕的父亲。
那个从小学开始,就因欠债入狱的父亲。
但她想,王瑛焕大概——她不喜欢对方。
如果不是父亲,她也许不会沦落至此。
她们家的经济不会背负债务,不会让她妈妈一个人艰难地带她长大。
也是。
有私生子的男人,欠债的男人,难道还会是好东西吗?
父亲不一定爱孩子,但父亲一定爱自己。
南国想,王瑛焕应该很无助。
她怎么面对这样的父亲?即使恨,她也没有办法逃离——在她有经济能力前。
……。
她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会对王瑛焕不好吗?
晚上的地铁没有多少人,附近几节车厢只有南国和王瑛焕。南国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黑色,感受身下冰冷的椅子,迷迷糊糊地想。
“……打……”
“什么?”南国从晃神中清醒过来,她转头看向好像说了什么的王瑛焕。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摇摇头。
这一瞬间很短,只是一次眨眼便溜过去,南国便没有再问。
“要不,”南国想了想,还是把纠结许久的话说出来,“我在国外中文水平越来越差。你作文不是很好吗?你有空把平时的作文发给我,做好批注,我给你课时费好不好?”
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它中文老师都不好,我觉得你写得最好,答应我呗。”
王瑛焕愣了一下,但是她拒绝了。
她说,如果你要看,我随时都可以发给你。
南国在当时很抓狂,她想你是笨蛋吗,我是在借这个机会给你钱啊!
她又想,王瑛焕应该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不答应呢?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想什么感情的事情——你自私一点,先保证自己的生活才对。
她劝了几次,王瑛焕都没有同意。
南国说得精疲力竭,她早就知道王瑛焕是一个很倔强的人。对方能坚持初中三年,便能见得她的毅力——谁也劝不了。
南国无法,只好像往常那样和对方勾肩搭背——她又被推开了。
王瑛焕说,她好久没洗澡了,别弄脏你。
南国先是一愣,随后有点生气——你以为我看不到吗?你以为我为什么看到了还要这么做?
我不嫌弃你啊。
你当年没有嫌弃过一身坏毛病的我,我又凭什么嫌弃你呢。
可是。
可是,妳为什么还要把我推开?
南国尝试着解释,她说让你住酒店不是因为别的,真的是家里在吵架——王瑛焕打断了她,说不是这些原因。
她又看向南国。
那个眼神很奇特,湿润的,像是两颗明珠般,像是无论南国做什么,她都得以包容和理解。
直到这一瞬间,南国才意识到,她们都变了。
只有王瑛焕没变。
她可能被生活摧残和打压,但王瑛焕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她的那颗心也从未改变。
她不留余力地善良着。
南国安静下来。
她们出了地铁站,一直到王瑛焕自己定的酒店——南国让她用自己的手机定的,还没有查看订单。到了现场,南国才发现,漆黑的夜晚里,一排有些破烂的城中村内,写着几个毫不起眼的酒店名字。
也对。
也……对。
她们家一直经济紧张,她母亲熟悉的酒店,会是什么好的住所吗?
南国当场就想换酒店,她想带王瑛焕去住五星级,实在不行,连锁酒店也可以。
她想起来今天一天的尴尬,在商场里的不适应,看到价格后对方的神情。
她又没说话了。
好像王瑛焕,只能住这样的地方。
和金钱无关。
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不甘心,却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无力中只能干巴巴地问,里面的设施没问题吗?
王瑛焕说没关系,有洗澡的地方——她为了省钱很久才洗一次,今天终于能在酒店随意洗澡了,谢谢南国帮她付钱。
南国又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吧。
王瑛焕摇摇头。
她说她不会有事的。
因为她很丑,不好看,不会有人对她有别的心思。
南国真的说不出话来。暑假的夜晚没有风,她却感到透骨的寒意。
她想大叫,她想做些什么打碎这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到最后只融成脸上肌肉的抽搐。她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有没有自己的助力,或者即使没有她,有些人的生命从出生起便没有别的希望。
王瑛焕不让她再往里走了,不安全,早点回家吧。
南国在原地愣了许久,说,那你——你多注意,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
王瑛焕答应了,告诉她,谢谢你今天一起出来,我很开心。
南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留学期间家里装修了一遍,显得更加崭新漂亮。家里人还在冷战,空气中的气氛压抑到极致,可南国已经不会受这些影响,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刚刚城中村里潮湿的触感。
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长大过。
即使她能独自出国,即使她能照顾自己,即使她越来越优秀,即使她有了自己的资金。
在王瑛焕面前,她好像一直都是那个孤单别扭的坏脾气小孩。
她以为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回过头,王瑛焕朦胧的影子还在原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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