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山东麓,江家坳。
六月中旬,正值早稻收割的时节,大苍山下的打谷场上热闹非凡,大家手里忙着农活,也不忘传说一下各自听到的新闻。
“听说了没?刘家那个进门了。”
“呦,什么时候的事,也没见留青给咱们撒请帖呀!”
“嘿,还撒什么请帖呀,遮掩还遮掩不及呢,刘家那头儿把人丢下就走了。”
“他哪好意思,前头那个多好的人,一朝去了,五七还没过,新人就进门了。要我说,世人都看不起戏子,可那唱大戏的还真没唱错,那戏词是怎么说来着,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会子新娘一娶,洞房一入,别说旧人哭了,只怕江老三连程氏是哪个都给忘了。更何况,听说刘家前阵子才请了大夫呢,那位见天早上在屋门口吐呢,谁知道揣上几个月了。”
“真的呀,看留青也不是那样糊涂的人呀,怎么叫这么个妇人给糊弄住了。”
“怪不得,前两天旭哥儿不见了,他找了两天就不找了,说不准就是给肚子里这个让路呢,这可真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呀。”
“也不见得,听说江家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呢,是刘家死皮赖脸把人塞进门的,要不怎么会连个迎亲的人都没有,听说喜服和喜烛都是刘家自己带的,进门的时候,留青还一身麻衣丧服呢。我看他这呀,喜服没穿身上,倒是先扣了一顶绿帽子在头上。”
“唉,这大人的官司搅和不清,苦的还是孩子。且不说月儿,旭哥儿是真可惜了,我听人说他和生哥儿读书可好,说不定哪天就要中个秀才回来。”
“你还不知道呀,已经考中了,他们哥俩儿二月里去县里,就是考试去了,只是后来喜报传回来的时候江老三家的身子不大舒坦,这孩子挂心他娘,就没张扬。”
“旭哥儿好歹成人了,又有见识,说不定是出门学学问去了呢,也不一定就是丢了。就是月儿,以后怕是要过苦日子喽。”
“她也是命不好,她娘多贤惠一个人啊,把她教的也是伶俐懂事,如今也才七八岁吧,听说就有人家上门问了,要把人先定下来呢。现在亲娘去了,摊上这么个后娘,她再好的名声只怕也要被这个后娘给败坏啦!”
“唉,那还是旭哥儿刚中秀才那会儿的事儿,现在程氏去了,江留青又干出了这种糊涂事,人家就是原本愿意的,现在恐怕也不愿意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而他们口中今日正办喜事的村北江家却冷清极了。
——
西窗下,红烛高照。
新房里,瓜子皮已经嗑了一地。
穿着艳红喜服的新娘子并无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和风致。
她跷着二郎腿,斜倚在窗下的大木炕上,正伸出细细长长像鹰爪似的手往盘子里抓,不想却抓了个空,唯有指甲刮在竹篾上发出滋的一声。
新娘子爱惜地将手指放到眼前细细看了看,又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见没有损伤的痕迹,才咂了咂嘴,顺手抹掉嘴皮子上粘着的一粒儿瓜子壳,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她等了许久,实在不见人来,才起身伸个懒腰,掀了帘子往外张望。
只见外头黑黢黢一片,半个人影也无。
刘氏揪了揪帕子,几乎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薄薄的嘴片子掀了几掀,到底没说什么,哼了一声,自顾自歪在床上睡了。
——
东窗外,还穿着粗麻丧服的江留青抱着头蹲在墙根处,眉头皱得死紧,脸上亦是一片愁苦之色。
什么大喜之日,他心里一丝喜气都没有。
短短三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发妻去了,儿子丢了,女儿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时糊涂惹出来的。
可是哪怕到现在,他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儿子刚中了秀才,妻子的身体也有了点起色,他正高兴着,恰巧在路上遇上了刘大力,硬拉着他去家里喝酒。
他平日里与刘大力关系不错,当时也确实高兴,便应下了,还多喝了几杯,不曾想就醉了,醒来便看见身边多了个女人,正是刘大力的异母妹子。
他心中惶惶。
刘大力早就和生父继母分了家,平日里两家不甚往来,前些年,因为一些事,两个刘家更是差点没成为仇家,按理说,刘氏怎么也不该出现在那里,可刘氏就是出现了,甚至还躺在他边儿上。
他当时脑子都懵了,还没问个前因后果,那女子便哭哭啼啼地说他强了她,要他负责。
他对妻子一心一意,哪曾想会遇上这种事,可就连刘大力和他婆娘也说不清楚刘氏是怎么进来的。他隐隐约约也意识到自己遇上仙人跳了,只是无从辩解,加之刘氏又一味哭闹,他怕闹大了不好收场,只得掏了银子了事。
本来这事就过去了,却不想没多久刘氏又上门来闹,说自己怀了身孕。
他知道这件事必有蹊跷,但那时候妻子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他真怕跟刘家人掰扯起来把事情闹大,让妻子知道再气出个什么好歹来。便又给了刘氏一笔银子,让她落了胎,再找个人家嫁了。
结果妻子刚去,刘氏就挺着肚子被刘家送上门来了。
他现在悔不当初,可是再后悔,又有什么法子呢,眼下还是将女儿安抚好要紧。
江留青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出了门,往不远处三伯母家走去。
——
被江留青记挂着的江衔月睡得极不安稳。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娘亲回来接他了,还带她去了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她们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可是有一天,娘亲突然说她要走了,去她该去的地方,她也要回到她该回的地方。
可什么地方才是该去的地方,哪个地方又是该回的地方呢?
不待她问清,梦倏然就散了,温暖的怀抱消失了,娘亲也回不来了。
江衔月躺在床上,泪珠从眼角滑落。
她跟娘亲说她把哥哥弄丢了,娘亲却安慰她,说哥哥不是她弄丢的,哥哥只是去找属于他的人生了,他还会回来的。
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
“三伯母,我,我来看看月儿。”江留青低着头,讷讷不敢言。
他做错了事,堂兄弟们劝过他,三伯母也骂过他,他也是听的。可刘家人行事实在出人意料,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成今天这样。
江三奶奶张氏是江家唯一还在的长辈,她虽是个粗野农妇,却也知道农家人家里有两个孩子考上秀才意味着什么。
虽然是侄孙不是亲孙,但这确实是江家起来的大好机会。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侄子不说好好维系家中的名声,反倒去沾染是非,招惹了这么个搅家精,人还被送上门来了,她怎么能不生气。最可怜的是两个孩子,旭哥儿现在还不见踪影呢。
但到底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她就是再说再骂又有什么用。便语气淡淡道:“月儿在屋里,刚睡下,你去瞧瞧吧。”
江留青得了特赦般点了点头,一进屋就看见女儿带泪的脸。
——
“月儿,我,是爹错了,你,你别哭坏了身子。”
“我娘回来了,她说她不会抛下我,会一直看着我的。”江衔月把眼睛瞪得溜圆,看向江留青。
梦醒了,但那样真实的生活记忆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她仿佛真的度过了那些时光,过去承欢爹娘膝下的记忆似乎已经十分久远了。
“月儿别怕,你只是做梦了,爹,爹会护着你的。”江留青看女儿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缓缓拍着她的背,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吓到了。
“我真的看见我娘了,她说要是有人欺负我,她就帮我教训他。”
江留青失笑,那是他相伴多年的妻子,一向温柔贤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但他也不反驳女儿,只道:“嗯,爹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我只要我娘,不要认别人做娘。”江衔月说着,本来已经干涩的眼眶又流出泪来。
江留青看着女儿无声落泪,不由又想起妻子来,心中也是不好受。他沉默许久,终是应了一声,“嗯。”
江衔月听了这话,闭上眼,不再理他。
——
江留青垂着头到堂屋,“三伯母,月儿就劳您照看几日,等她娘过了五七,我再过来接她。”
“后天就是月儿她娘五七,刘氏怎么办?她被人送上门来,算怎么回事?刘家庄谁不知道她的为人,当初刘秀才的事,闹出多大的笑话,别人避都避不及,你倒好,还主动招惹。她说怀了孩子,那孩子是你的吗,你就认了?现在倒好,你接了这个狗皮膏药,还能甩得脱么?”
江留青心里也乱,他从始至终都不想认,可刘家拿住了那天说事,他也实在没法子,现在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三伯母,那你看……”
张氏头疼,她哪知道该怎么办。
“你大哥和二哥去县里找生哥儿了,看看生哥儿回来怎么说吧。”
江留青只得讷讷点头。
——
江生这几天都在县里。
尽管江旭走之前给他留了信,但是他还是希望能找到具体的关于他行踪的消息。可一连几天,他把能问的朋友都问了,能托的关系也都托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他不由怀疑,江旭是不是没从县城走,而是直接走了北边的仙游县,往府城方向去了。
父亲和二叔找来时,江生也是头疼的,他问清楚家里的情况后,将事情来来回回串了一遍,总算对江旭的突然离家有了猜测。
江留青见江生回来,眼里有了点点光芒,迎上前去问:“生哥儿,旭哥儿他有消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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