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斑马线前，仲夏凝视信号灯，每隔几秒，低头咬唇，看手机时间。
手机突然响，仲夏接起，目光停在路口前方的一座写字楼：“徐老师，我快到了，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能不能一会再说。”
那头的声音透着关切：“夏夏，你刚踏入社会，经验不足，面试保持平常心就好，千万别紧张。”
仲夏瞄一眼计价器上的时间，再抬头看信号灯，还是红色。
司机从后视镜中打量，发现乘客的脸比红灯还红，整得跟个烂番茄。
被徐帆这么一说，仲夏更加心慌，手心在黑色裤子上搓出一摊印记，应道：“我知道。”
初出校园，这是她面试的第一份工作，小心脏突突突，身体跟着一颤一颤。
徐帆秉持教育工作者惯有的姿态，提醒她：“妈妈替你网上查过，这家守望互联规模小归小，老板是从海潮基金跳出来单干的，能力和眼光应该没问题。你年纪轻，不要好高骛远，做人做事要脚踏实地，把这家公司当作跳板，累积经验，现在艺校生工作不好找，要珍惜这次机会。”
红灯翻绿，仲夏的心咯噔一下，拍拍驾驶座：“嗯嗯，不跟你说了，我已经到公司楼下。”
“夏夏，婚姻状况你就如实填写，没什么好嘟嘟……”
徐帆没把话交代完，仲夏挂断电话，戳正在给《算法导论》做标记的仲明楷脑门：“就知道备课，眼里心里只有学生，家里事情不上心，夏夏的事也不闻不问，昨晚的碗没洗，去洗了。”
仲明楷哼笑一声，插上钢笔帽，摘下眼镜，乖乖去厨房洗碗。
仲夏后悔昨晚回家，向徐帆取经，唠叨个没完，害她一晚上没睡好，差点迟到。
她终于体会到孙悟空在西天取经路上，比起九九八十一难，紧箍咒才是最大的磨难。
出租车在写字楼前急停，仲夏拉开车门，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毛爷爷丢到副驾驶：“谢谢师傅，不用找了。”
离十点只差十分钟，仲夏没空打开打车软件，支付车资。
上班高峰，电梯门口乌泱泱一片隔夜脸的悲催干饭人，仲夏拐进消防通道，呼哧呼哧爬到十六楼。
用时八分钟，时间刚刚好，十点差十秒，有惊无险。
期末八百米若能有这样的发挥，也不至于补考。
仲夏说明来意，前台回头看墙上的挂钟，给她一张空白履历表，在访客名录里勾上仲夏的名字，到访时间写十点，让她去小会议室填写。
小会议室不大，摆着四个玻璃圆桌，仲夏就近坐在靠门的空位上，埋头伏笔。
每张圆桌坐三人，坐在仲夏左前方的一名短发女子填完履历表，瞄向左侧，露出浅浅笑意：“中美硕士，两年大厂经验，可以啊！”
她身旁的长发女子刚填完，侧身点头，礼貌答复：“是的，你呢？”
短发女子把履历表转个向，正对她，相当自信。
长发女子垂眼，明显底气不足：“伦传硕博连读，WIA优胜者奖，厉害。”
短发女子轻蔑嗤笑：“还好。”她转过头问仲夏：“你呢？小妹妹。”
同样是学画画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当初就不该偷偷改志愿。那样的话，现在高低是个中美硕士。
仲夏低下头，很没骨气地嗫嚅：“春江大学美院研三。”
长发女子尖起嗓子，说话阴阳怪气，在仲夏面前找回尊严：“嗬，二流美院，还没毕业啊？”
仲夏不予理会，闷头思考，纠结要不要把《少儿画苑》绘画组春江市第二名填入“获得奖项”这一栏。
全国正规比赛，是她最拿的出手的荣耀，也是唯一获得过的奖项。
当时徐帆在单位同事面前，炫耀好一阵，倍有面。
伦传高材生手背撩拨短发，淡淡的香水味沁入仲夏鼻腔：“这次守望只招一名原画师，听说会进入核心部门。”
她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小会议室的其他人暗暗觑她，没敢发声。
一看就是很有社会阅历的模样，仲夏忍不住抬头看，准备模仿她成熟优雅的姿态，争取在面试官面前好好表现，至少做到不怯场。
自信这玩意儿，系统内置，别人学不来。关键时候仲夏响起某人曾经的自吹。
仲夏左手在桌下握拳，微微昂起头，给自己打气，一抹惊艳的白发，从门外匆匆划过，像个幽灵。
小会议室外是办公区走廊，离玻璃幕墙不远，光照充足。
大白天见鬼了，晦气！
那头白发不是一般的白，是耄耋之年的纯银色，自然垂落，笔直光滑，盖过小半只耳朵，在阳光下尤为亮泽，和杀马特不沾边，看起来更像是某位大明星的开演唱会的妆造。
他穿着浅灰色套头衫，背后有个开心熊图案，层次分明，光彩夺目。
是他，错不了。
因为那件套头衫，是仲夏给他买的。
他居然又把头发染回来了。
黄土盖过大腿的人，还当自己是毛头小伙，脑子有病！
仲夏一把抓起填了一半的履历表，揉作一团，捏在手心，推门而出。
伦传高材生在背后嗤笑，也不知道是对仲夏，还是小会议室里其他人说的：“明知不会有结果，趁早放弃，是个注重效率的人，我还挺欣赏她的。”
仲夏路过前台，迎面碰到一位年龄与她相仿，脸蛋婴儿肥的女子，一身干练的黑色职人装，面带笑意：“您是仲小姐吧？我是人事部苏怡，本次的面试官，请问您履历表填好了吗？”
从小被赋予良好的家教，撂挑子走人，不礼貌。仲夏冷静下来，指向前台上的履历表：“我刚有涂改，能再要一张吗？”
“填错没关系的，划掉在空白处重写就好。”苏怡瞥向挂钟，顺手从桌上递给她一张新的空白履历表，“面试快开始了，记得抓紧时间。”
仲夏回到小会议室，坐在原来的位置。
苏怡跟进来叫名字，带走五个人，跟她同一桌的两人都被叫走。
仲夏重新填写履历，几乎与方才填得一模一样，只在两处地方进行修改。
这会儿仲夏心情反倒放松，填完后，隔着玻璃门向远处遥望。若不是他在这里，这家公司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视野开阔，前面是植物园，满目碧绿，看得叫人心情舒畅。
虽说地段有点偏，离家有点远，但距春江大学不过四十分钟车程，从学校宿舍过来，也还行。
小会议室的人陆续被叫走，仲夏留意到苏怡是拿着访客名录进来的，也就是说，她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进行面试。
她是最后一个面试的，临近午餐时间。
仲夏在苏怡面前落座，对面只有她一人。
可能是车轮战的缘故，苏怡声线带有倦意，与她对视：“仲小姐，您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太好，没事吧？别紧张，今天是初面，我是人事专员苏怡。”
苏怡起身去饮水机旁，给她倒了杯温水。
透过一次性杯子的波纹，仲夏从模糊的轮廓里，察觉到自己脸色苍白。
不应该啊！等了一个多小时，早就气不喘了，估计是被气的。
仲夏淡淡道：“不碍事，昨晚喝了半斤二锅头，现在清醒着呢。”
苏怡怔了怔，低头扫她履历表，很快发现她的独到之处：“仲小姐，您的婚姻状况这一栏，写的是丧偶？”
仲夏嗯了一声，不轻不重。
苏怡重复表上信息，把一连串信息拼凑在一起念出：“26岁，研三在读，丧偶。”
仲夏往前蹭一下，调整坐姿，靠在椅背上，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不是公司不选择她，是她完全不考虑这家公司。仲夏在婚姻状况栏里，故意把“离异”改成“丧偶”。
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白酒断肠，情有可原。
苏怡在履历表上标注：酒量好，能应酬。
从她闲庭信步走入办公室，苏怡看她的第一眼起，便想结束这场面试，碍于公司形象，根据履历表的信息，照例询问：“你为聊天软件做过表情包？”
她心底暗骂，校招的同事到底是白内障，还是智障，这种货色还往上送。
仲夏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在添加表情里划拉几下，在她面前展示：“喏，就是这组。”
一组以锦鲤为主题的表情包，卡通萌，逗趣搞笑，眼珠子贼溜溜，还会动。有“谢谢”，“对不起”，“干饭人”，“棒棒哒”等二十多种常见词汇表情。
苏怡快速划过，掩鼻偷笑，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但与之前面试那波人的专业获奖作品，没有可比性。
例行询问几个常见的面试问题，苏怡按例做最后的薪资询问：“仲小姐，是这样的，我们是一家手游公司，这次招的是π型复合人才，主要是作为原画师，根据上级的要求，完成相关创作。由于部门人员精简，还担任CTO助理，处理一些领导交代的琐事。另外，部门员工工作任务重，您可能还需要偶尔帮同事泡个茶、打印点资料什么的。我看您的期望工资是税前两万，四险一金，请问您觉得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当我是三合一速溶咖啡？
仲夏归纳总结：“您的意思是，这个岗位是原画师兼小助理，顺带跑龙套？”
苏怡有些不耐烦，维持僵硬的笑容：“是，可以这么理解。”
仲夏想了想，问道：“既然兼三份工作，我是不是也能要求拿三份薪水，税前六万不为过吧？”
原先仲夏的期望工资是税前八千，符合与她匹配的市场行情。
作为吊在90后的小尾巴，要向00后看齐，坚决对职场压榨say no。
“当然。”苏怡手上力度莫名加重，把纸张攥出折痕，拾笔圈出期望工资，在旁备注：税前六万。
目送仲夏摇头晃脑走出办公室，苏怡似是喝下一箱尖叫，亢奋得不行，嘴里碎碎念：“这都什么人！”
而后在纸张右上角落下评语。
仲夏走出写字楼，耷拉着脑袋，摘下落在头上的一朵桂花，把花瓣一片片撕开。
“他回来了。”
“也不事先跟我通个气。”
“害我浪费这么长时间，准备这场面试，白辛苦。”
“死鱼！臭鱼！烂鱼！”
苏怡收起一摞履历表，出门碰到袁芮：“袁总！”
袁芮抬了抬下巴：“这次招聘有几个合适的复试人选？”
苏怡怯生生回答，很没自信：“有两个我觉得还可以，其他的我需要复盘斟酌，一会由领导向您呈报。”
袁芮没耐心，从她怀里抓过履历表：“学历高的，自带傲气，受不住时总的气，等你复盘完，人都辞职了，这个月跑了七个，上个月走了五个，能坚持一周的，就是人才。”
唰唰唰地飞快翻阅，袁芮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春江美术学院研三在读，酒量好，能应酬，这是什么意思？这岗位又不是销售，不需要陪吃陪喝。”
苏怡低头缩颈，声线沉闷：“这是她唯一的闪光点，实在没什么好标注的。”
袁芮用力戳几下右上角的人事评语：“莫名其妙的狂，难以形容的自信，你觉得这是HR能写出的评语？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人事专员，不是游戏文案。”
苏怡吞吞吐吐，这是仲夏给她的第一印象，搜肠刮肚，一时词穷：“就是……就是……”
袁芮把履历表仍在她怀里：“行了，就她，叫什么——”袁芮抽回最上面一张，从左上角扫过，又还给她，大步流星与苏怡擦肩而过，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富有律动的节奏感，“——首选仲夏，再挑两三个当备选，去问时总，尽快找时间复试。”
苏怡站在原地没动：“可是……”
袁芮顿步，转头问道：“可是什么？”
苏怡迎上去，指着期望薪资一栏，解释：“她的要求是税前六万，都赶上游戏部门美术总监的待遇了。”
袁芮哼哼两声：“能留得下来，别说六万，十六万我都乐意掏。”
“进。”时雨在电脑前飞快输入。
苏怡畏首畏尾进来，咬着唇：“时总，这是今天初试的原画师名单，袁总的建……”
修长的指节从键盘移开，时雨顺便拿过咖啡，猛灌一口，接过履历表，瞪大眼睛，瞳孔急速收缩，目光死死钉在最上排的基本信息和相片。
咖啡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憋了十数秒，一口喷在A4纸和电脑屏幕上。
什么仇，什么怨，离个婚，犯得着这么恶毒？
中国式离婚？好可怕！
苏怡进门之前，就做好思想准备，预想好最坏的打算。此刻倒也沉着，抽几张抽纸，擦拭到处喷溅的咖啡渍，悉心提醒：“时总，后面还有两位备选。”
时雨靠在工学椅上，双手抱在脑后，转向窗外，天际阴沉，却沉不过他那双晦涩不明的眸子。
苏怡望着他的侧脸，看不出情绪，不敢离开，战战兢兢站在原地静候答复。
约莫两分钟后，时雨似是经历一场暴风雨，蹦出两个有气无力的字：“就她。”
果然还是袁总了解时总的喜好，苏怡低声问道：“请问时总，您看明天几点方便，我好安排复试。”
时雨离开座位，走到窗前，撑个懒腰，抻脖子：“九点，直接录用，不用复试了。”
“好的，时总。” 苏怡收拾完桌面，逃离战场，在关怀事业部门口停下，猛吸一口气，长长吁出。
这仲夏是不是提前做过功课，摸清时总路数，剑走偏锋。
妙啊！
仲夏心情不佳，精心准备的面试回答，一个没用上，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晃悠，踢地上的小石子。
手机铃声搅得她更加心烦，是家里固话。
“夏夏，妈妈就知道你可以的，刚才守望互联的人事，一个叫苏怡的，打电话过来，说你被录用了，叫你明早九点去公司报到。”徐帆情绪高亢，一顿噼里啪啦输出，“宿舍有职业装吗？没有的话，妈妈给你转钱，去挑身行头，这是你第一份工作，个人形象顶要紧。苏小姐说你手机打不通，你那破手机，用了好几年，信号时灵时不灵的，耽误事，妈妈等下就给你打钱，去买个新手机。还有，薪资待遇是多少，你还没毕业，不要计较钱的事情，现在就业大环境不好，低一点没关系的。”
仲夏边走边说，话音沉闷：“六嘟嘟……”
天气说变就变，“轰隆隆”一道惊雷，也不知徐帆听没听清，吓得仲夏的破手机瞬间失去信号，把文件袋举过头顶，奔到就近的公交车站顶棚下躲雨。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打湿了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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