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时延周想起第一次遇到钟生生的时候,记忆就会回到那个1998年的夏天。新世纪的春风吹来之前,殷勤的海风例行拂过城市的角落,小城的一切都还笼罩在旧日余晖里,唯有隐约的蝉鸣如期预告着夏日的来临。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夏天。
故事的背景似乎不太差,配得上一个美好的开始,然而现实是,他们的相识,甚至都不大体面。
彼时的时延周鼻孔里塞着洇血卫生纸,忿忿地舔着微微松动的牙齿,狼狈地站在病房里。对面站着一脸愧疚忙着赔礼道歉的钟丽丽,面前则是不停替他送出谅解的周向北和时芝英。
而整场事故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安静的坐在床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全心全意的啃着手里的苹果,啃的满脸汁水,还不忘抽出空来一脸无辜的打量他两眼,好像刚刚发出撕心裂肺嚎叫的不是她,重“拳”出击的也不是她。
如果不是作为这场事故唯一的受害者,时延周都要被她骗了,可是现在看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睛,他只觉得这个小鬼的演技惊人。
这就是时延周对钟生生的第一印象,惹是生非的心机鬼。
假如时间倒退五分钟,他绝对不会靠近钟生生。
如果非要说那天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应该是入夏以来气温低得最不可思议的一天,这场诡异的降温让医院本就狭窄的过道堵的人满为患。时延周就跟在周向北身后艰难地穿行在这拥挤的人群里。
周向北拎着保温桶在前面侧着身努力凿出一条通道,时延周拎着一袋苹果不远不近的跟着,塑料袋时不时被路过的膝盖一下下撞到身上,他干脆把袋子抱在怀里,父子俩不容易地穿过人潮,走到楼梯间才得以喘息。
时芝英的病房在四层的角落,却在楼梯口用红色油漆写着一个大大的“5”字。在医院这个每天都要和死亡打交道的地方,人们对“死”这个字相关的一切却都变得异常敏感,病房不放在四楼,床位也没有四字编号,就连食堂的打饭窗口都跳过四号,好像这些小小的把戏真的能让死神把这里忘掉。
原本这一层是没有安排病房的,因为楼上在做整修,安排不过来才临时搬下来一间,剩下的都是医务工作室。也正是这个原因,和楼下这喧闹的环境相比,这里倒是异常安静,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格外安静的环境才让他们的脚步声显得这么突兀,两个人刚走近病房门口,时芝英就已经醒了,挣扎着试图从床上坐起来。长时间的卧床让她的肌肉失去了力量,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能轻易完成,试了几次都在中途重新滑落回去。
看到这一幕周向北赶紧冲了进去,保温壶被他随手扔在床头的柜子上哐啷啷在桌上打旋儿,时延周把苹果放到旁边,默默伸手把它扶稳,周向北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一心扑在在时芝英身上。
他穿过她的双臂小心翼翼地把她架起来,轻轻地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疾病损耗着她的健康,萎靡的食欲让她苍白的脸颊凹陷着,整个人看起来只剩一把细瘦的骨头,很轻易就能抱起来。然后又把缠在脸上的氧气管仔细摆摆正,看着她呼吸逐渐均匀了,这才放下心来,像带着委屈地抱怨:
“等我来了再做嘛。”
一边说着,手上也没有闲过,把保温壶里的粥倒进小碗里,用勺子搅动着散热,放在嘴边吹凉了,又贴在嘴唇上试了试,才把勺子喂到到她嘴边。
“你最爱吃的海鲜粥,虾是我看着他们才捞上来的,绝对新鲜,肉我都切得很碎了,你尝尝好不好咽。”
为了让她多吃一点,周向北可谓是想尽了办法,嫌医院食堂的饭菜不合她胃口,每次都是自己跑回家做了送来,每天换着花样的给她补充营养。
时芝英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把送到嘴边的勺子往回推了推。
“不想吃啊,哦对,那刚起来,还是先吃点苹果清清口。”
周向北也没有强求,只当她嫌肉味油腻,忙忙切了一只苹果用铁勺子细细的刮成泥又喂到她嘴边。
“还是去老王那里买的,刚上市,你尝尝酸不酸。”
这次时芝英干脆别开了头闭上了眼睛,悬在半空的勺子就这么落了空,周向北愣了愣,马上调整过来,替她整整枕头:
“也对也对,刚醒都没胃口,还是缓缓再吃吧。”他故作轻松地拔高了声音,想要营造一个欢快的氛围,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
时延周远远地站在床尾看着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忽然从里面传来一生闷哼,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父子俩这才注意到病房里竟然还有别人。
在靠窗床位半掩的帘子后面站了一个瘦高的年轻女人,正背对着他们站着,或许是感应到他们的目光,微微侧身回头,红着脸局促地朝他们点点头,正好漏出她身前那一团噪声发出者,一团肉团子正坐在床上,上半身正困在衣服里不停的扭来扭曲奋力挣扎,两只小脚也跟着一块努力把身下的床单踢的皱巴巴的。钟丽丽回过头去用力朝下一扽,才终于把她解救出来,紧巴巴的领口里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
她的头发短短的,刚刚冒出来一点点长度随着衣服的静电一根根毛刺刺的朝四面八方竖着,两侧的额角剃的光秃秃的,人又长得黑黢黢的,看起来就像刚刚让雷给劈了。
这就是钟生生留给时延周的“第一印象”。
实在不能怪他会一直把她误认成男孩子,这样一副奇异的形象,任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一个女孩儿的。
“把孩子吵醒了吧。”周向北有些尴尬的站起来,声音也放轻了和女人搭话。
“没有没有,本来就是醒着的,你们继续,继续,,。”她看起来比时芝英还不好意思,整张脸都涨红了,一边说话一边慌乱的朝他们摆摆手。
“要不一起吃点儿吧,刚好我这做的也多。”
“不用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吃,我们吃过了的。”她看起来更慌乱了,急忙连声拒绝起来。
“那让小朋友吃个苹果吧。”好像着尴尬的场面一定要让食物来化解一样,周向北伸手去了一只苹果,没等对方拒绝,就让时延周送过去。
时延周愣了愣,走过去接过苹果,朝母子俩走去。钟生生的眼睛从他接过苹果起就一路直勾勾的盯着他,随着他一点点靠近慢慢的往钟丽丽的怀里钻,等他走到跟前时她整张脸都埋进了妈妈怀里了,只漏出一只眼睛好奇的打量他。
钟丽丽也不好再拒绝,推了推怀里的小人儿,无奈钟生生打定主意当缩头乌龟,不但不出来干脆整张脸都埋了起来,钟丽丽只好替她接过来递到手里,抱歉的朝他笑了笑。
“快谢谢哥哥。”她又推了推,还是徒劳。
钟生生抱着苹果不肯出面,缩在她怀里瓮声瓮气的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反正时延周是听不见,但他对此并不在意,直到这时他还只是认为这只是一对害羞的母子,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迎来怎样的暴击。
事情的转折开始于护士的例行查房。一脸焦躁的小护士走进头也不抬眼睛长在查房本上。
“时芝英是吧?”她一边问一边低头调调输液管的滚轮。
“对对。”时芝英只是闭着眼睛,周向北赶紧迎上去。
也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护士抬头看了看他,不太确定的盯着他看了两秒,试探地问:“周哥?”
问完有转头看了看病床上的时芝英,低头又翻了翻手里的本子,这才终于确认了没认错人,再抬头脸上已经挂起笑容:“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怎么不认识我啦?我是小朱啊。”
周向北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圈儿才认出来她来,是护士站的小朱护士。一年多不见,她比之前有些长胖了,本来就圆圆的脸盘现在就像一个刚蒸出锅的白面馒头,风风火火的性子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热气腾腾的。
“怎么会呢,这不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护士笑了笑转头对旁边的时延周:“是挺久不见了,呦周周都长这么高了啊,该不会也把我忘了吧。”她一副逗小孩儿的语气笑着走上去揉了揉他的的脑袋,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乱。
“小朱姐姐。”时延周抬头甜甜的喊了她一声,笑的一脸乖巧,虽然低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但是非常具有迷惑性。他一向很懂得怎么拿捏大人的情绪给自己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一声姐姐把她哄得满面春风,和周向北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才心满意足的走了出去,却没想到一只脚刚迈出病房又转了回来,完全变了副神色,只见她一脸疑惑皱着眉头叉着腰,一边往回走一边拿手指着里面道:
“诶你们是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就办好出院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她走进去唰的一声把帘子拉开,时延周这才发现钟丽丽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躲到帘子后面去了,以至于护士一开始压根没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钟丽丽局促地拽着衣角,慢慢的从帘子后面挪出来,看着比刚才还局促。
“是走了的,走了的呢。”边说还边挪一挪把床上的钟生生往后藏了藏,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的存在一样。
“我们就是回来打针来的!打完就走了,,”
面对小护士强烈的气场压迫,她慌乱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注射剂,赶紧朝她晃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说完还心虚的看了她一眼。
怒气冲冲的小朱护士越过她瞥了眼床底那些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和一堆锅碗瓢盆,突然泄了气一样,她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
“算了,既然药都拿了我就在这给你打了吧,省的你还下去找人,打完赶紧走啊这里又不是宾馆,真当这儿什么好地方呢。”
她不再追究,利索的接过药瓶掰抽药动作一气呵成。钟丽丽如蒙大赦,赶紧回身去捉钟生生,然而钟生生已经预感到危险,早就哼哼唧唧的扭到床的另一头去了,显然不肯乖乖就范。
“你摁住她,我直接打。”小朱护士身经百战,一点儿不跟她废话,一边指挥钟丽丽一边在空中呲出一截晶亮的药水儿。
“你听话,过来!真的只要你不懂就一点儿也不疼!”嘴上说着手上一却毫不留情,一把把她揪过来,行动很迅猛气势也很充足,但是实力有欠缺,钟丽丽根本摁不住钟生生。
“哎呦你就老实点儿吧,哪次都得几个人摁你,再这样我下去叫护士长了啊,她可不像我,她打针可疼了啊”护士也伸手去摁她。
眼看着两个女人和她纠缠得难舍难分,周向北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结束这一切,撸起袖子上去帮忙。
“真是太麻烦你了。”钟丽丽又红了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事儿。”搞定一个小孩儿,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周向北笑着上前一把把胡乱扑腾的钟生生箍住,完全没想到钟生生人小本事大,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奋力挣扎,两条胳膊毫无章法的乱拍,一下子把周向北打蒙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为自己刚刚的自信感到尴尬。
钟丽丽赶紧上去抓住两条胳膊,却是摁住这头浮起那头,那两条自由的腿像上岸的鱼一样拍得铁架床砰砰作响。
时延周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临危受命去制服那双好斗的双腿。
面对左蹬右踢的钟生生他根本无从下手,在床尾站了半天,最终在另外三个人殷切的注视下,背负着最后希望的时延周瞅准时机整个上半身扑上去双手紧紧箍住把扑腾的双腿压到床上,这下就只剩钟生生一双小脚还在负隅顽抗,把时延周踢的一鼓一鼓像一汪即将涌出的泉眼。
也许是预见了自己的败局,钟生生绝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嚎得极具穿透力,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震蒙了,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小护士手起刀落,稳稳下针,随着药水减少,钟生生的哭嚎也像一道坠落的抛物线渐渐地失了威力,就在所有人终于松了口气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无人注意的角落钟生生一脚正中时延周面门,直把人踹飞出去。
三个大人齐刷刷转头看向贴到墙上的时延周,视线跟着缓缓坐到地上的他一起下落,随着他的鼻血流下,护士也推完了最后的药水,病房陷入诡异的沉默。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可以说是血泪交织,流血的是时延周,流泪的是钟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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