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祝琛言选择直起身,亲自打破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不敢让心中卑劣的想法玷污眼前的神明。
他太普通,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粟米,是天地间的蜉蝣,卑微如尘。
而堂前燕自该端坐庙堂之上,风月无边。
随着祝琛言的起身,娄撩燕只觉得耳边的温热瞬间被冰冷的空气替代,身旁熟悉的气息再一次消失不见,不禁下意识拢了拢外衣。
锦线刺绣滑凉,冰寒入骨。
这殿里分明点了碳火,为什么还会冷。
冷的究竟是什么?到底是身体冷还是心冷?
回想起每日每夜的梦魇,回想起当时祝琛言的惨状,回想起他们最后的笑……
想起他们笑着哭着的嘱托……
娄撩燕的脸色不知不觉间煞白如雪,手指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角,浑身微微颤抖着。
“所以陛下愿意为臣妹写一封诏书吗?”
祝琛言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不免蹙了蹙眉,想有所动作却怕越矩引得反感,只能悻悻收回停留在外袍的手指,满目担忧问道:“你……很冷吗?”
顶级玩家堂前燕,在点了碳火的宫殿里,冷到发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担心……经年之疾。小时候不好好吃饭导致身体不好。”
娄撩燕兀自摇了摇头,颤抖着身子,不敢看祝琛言。
他害怕一抬头,就是一张满是血污毫无生气的脸。
也害怕,一抬头就跟祝琛言对视,将心中不该有的想法给予对方去洞察。
见他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祝琛言抿着唇在殿内转了一圈,兜兜绕绕,终于找到挂在屏风后的鸦青色大氅,也不顾越矩不越矩,将堂前燕拽到身前,直接将他用大氅裹了起来。
“谢谢……”娄撩燕将手伸出,下意识想抓住祝琛言,却又想到两人现在什么都不是,立刻想要收回手。
却是被祝琛言弯腰握住——隔着一张洁净的帕子。
另一个人的体温顺着帕子渡了过来。
祝琛言握着娄撩燕冰凉的颤抖的手,觉得有些不对,可又看不出任何异样,只得垂着头道:“抱歉,失礼了。”
娄撩燕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无数想法停留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任由祝琛言握着自己的手。
明知他对一切都不知情,可脑中皆是痴心妄想。
一个人有可能对同一个人一见钟情两次吗?
娄撩燕以为,这概率太小了,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尾的红不知是冻得还是如何,如同鲜血滴入雪地,尤其明显。
一张脸在鸦青色毛边的衬托下,肤白如雪,昳丽如妖。
祝琛言又是心头一颤,如同一把琴的琴弦被突然拨动,又如同一汪池水被突然投入石子,泛起一阵涟漪。
感受着祝琛言的注目,娄撩燕下意识咬着嘴唇回答。
“没多大事的,早就习惯了……我来给你写诏书,你……帮我研墨吧。”
不光是应激反应……他这一受冷就胃疼的毛病又犯了,再加上……眼睛还实在是隐隐作痛。
娄撩燕决定,等祝琛言一走他就剥离意识回芥子里窝一会儿。
温暖总是能麻痹痛苦的。
“好。”祝琛言等到娄撩燕的脸上有了这些血色,手中的凉玉也不再冷冽才松开手,附身拾起案上墨块,看着案上铺陈的公文,眯了眯眼,故意开口逗道:“陛下不怕臣偷看奏折?”
“爱卿能全看懂?”娄撩燕笑着,将笔在砚台边刮了刮:“这可不是白话文。”
祝琛言看不看得懂他自然知道。
——但他就是想问问。
就像是在收到好消息之后人总是反复确认真实性一般,他也在不断的确认,不断的告诉自己——眼前的祝琛言是真的,活生生的他。
——不再是午夜惊醒时梦中朦胧的面孔与身影,而是真实的存在。
“全都看得懂。陛下若有看不懂的可以问我。”祝琛言轻笑,语气中带着点骄傲:“实不相瞒,我是历史系研究生在读,忙着写论文呢结果一觉醒来被拉来过副本了。陛下你呢?”
你是什么时候被困在这里的?当时在做什么?在此之前你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他感觉他像一个偷窥狂,想通过只言片语偷看堂前燕从前的人生,想知晓每一处细节……
卑劣的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他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憎恶自己的平庸与不堪。
过去二十多年的无数春风得意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重重笑话,命运将真相毫不留情的扇在他脸上。
参差就像峰峦,他本以为青山遮不住明路,谁料本就是一山放出一山拦的无边沟壑。
——他突然希望,自己早几年便来到此处。
至少,参差不会如今这般无边,让他只觉自卑。
惊鸿一瞥自难忘,从此芳华乱浮生。
世人说惊鸿照影,本就是镜花水月难以触摸。
但他还是想试试——哪怕只是沤珠槿艳、浮光掠影。
祝琛言想到此,眼中光景流转。
至此繁华百态皆过,只余眼前魂牵梦萦。
世人曰此四字——万般情态溯源无意落目,故曰一见钟情。
源此,即是玲珑骰子安红豆 。
只可惜,祝琛言只看到了流水无情。
可他不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亦有情恋落花。
可他不知,偏他不知。
“……真惨啊。”娄撩燕嗓音温润,不知为何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一脸惋惜:“你保存了吗?”
与上次相比隔了几年……所以外面世界时间在流动,但是出去的话依旧是进入时的时间点。
相当于把时间轴上那个节点做了标记,出去时将时间轴扯到那个点将人送出去。
——所以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把人送出去。
“当然保存了。”不知娄撩燕心中所想,也不愿透露自己心中所想,祝琛言兀自笑着回答,“哎……陛下别写错了。”
“不会的。”娄撩燕一笔一划写着,格外认真的说着,“你看这不就写完了。”
他拿起桌上的玺印,在盖上之前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问道:“若我没有来,你该怎么办?”
“那只能带着我的任务对象逃跑了。”祝琛言愣了一瞬,随即摊了摊手,“所以幸亏你来了啊。”
堂前燕的到来让他更改了所有计划。
他是变数,是祝琛言求之不得的变数。
“是吗。”娄撩燕抿了抿唇,唇瓣染上一抹嫣红。
他轻声问道:“这算是,命运的安排吗?”
“不。”祝琛言摇了摇头,“是你的安排。我的未来因你而改变了。”
“那是我的荣幸。”娄撩燕眯了眯眼,将玺印敲上:“好了去吧侯爷,你的目的达成了,你现在成功贿赂到朕了。”
他似乎心情不错,尾音微微上扬。
这句话听的祝琛言很舒服,像是大型犬被主人摸头夸奖一般,会忍不住得塌着耳朵摇着尾巴。
也会自己毫不知情的眯着眼睛笑,
娄撩燕莫名其妙觉得祝琛言一双本该狭长锐利的眼眸莫名其妙变得钝圆了,头上也像是冒出了一对毛茸茸的狗耳朵。
亦如从前那般。
疑似祝琛言会变狗。
他看着祝琛言接过诏书,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对着祝琛言温和的笑了笑。
祝琛言静静看着堂前燕那双明亮,如锆石般夺目的双眼,心中如同春色满园,百花齐放。
他的目的……当然没达成。
——但他不会说,因为说出来,可是会让天子害怕的。
他有,欺君罔上的企图。
字面意义上的。
***
[据记录,这次直播中断一共持续了46分38秒,让我们来猜猜在这46分38秒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46分38秒四舍五入就是一小时啊,一小时能发生的可就太多了]
[比如说?比如说……]
祝琛言从宫门走出时已接近午时。
冬日的艳阳再怎么高照落在身上也没什么暖意。
但对于心情很好的人偏偏就是例外了。
祝琛言指尖抵着带着堂前燕气息的帕子,嘴唇擒着一抹笑意。
帕子上还带着殿内碳火的热气,以及娄撩燕身上独特的清冽气息。
是凛冬如夏。
[啊这个笑可真是笑啊]
[所以我请问呢?堂前雨燕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上次这四个字一冒出来直播就停了?(该弹幕经审核涉及部分**暂不予公开)]
审核未通过?
为什么会没有通过?
祝琛言挑了挑眉,眼神中有一丝惊异。
系统没有通过……难道系统知道堂前燕进来了?
知道了还未加以干涉,所以说……他进来是合规的。
合规的又特殊的……难道是天赋技能?或者是道具?
祝琛言垂眸,所以堂前燕是不知道机械眼知道他进来了?
想到那双澄澈晶亮的双眸,他眼底浮起一层笑意。
实在是太引人瞩目的一双眼睛,真的非常非常吸引他。
……突然想到,还没问堂前燕姓甚名谁。
——现在问可能有些失礼,以后一定要问问。
祝琛言如此想着,脚步不禁快了不少。
紧跟的脚步声不禁让在前领路的太监总管汗颜,也不住的加快了脚步。
侯爷走这么快,大抵是有要事吧……
嗯,这些贵人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于是,原本十几分钟的脚程愣是被缩短到了十分钟。
“侯爷,到了。”
祝琛言回神,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宫门,闻言他笑了笑,将准备好的银子递给笼着袖子的太监总管:“辛苦了。”
“哎哟侯爷您这是怎的……”太监总管一边嘴上推脱着一边把银子拢进袖子,“要奴才说您现在可真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啊,奴才从未见过有哪位大人曾像侯爷这般。”
“公公言重了。”祝琛言只是静静看着他,嘴角擒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陛下的心思,哪是我们可妄加揣测的。”
堂前燕的心思,他哪有资格随意揣测呢?
“啊哟侯爷您看我这嘴。”太监总管随机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连忙作打嘴状:“侯爷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离开吧。”
“多谢公公提醒。”祝琛言眺望着远处的层叠回廊殿宇后的宫殿,眯着眼笑着,“托公公向陛下带句话,陛下要注意休息。”
“是是是,侯爷奴才回去便禀告。”
“公公也得多注意注意殿里的火炉,我见陛下甚是畏寒。”
回想到堂前燕那双冰冷苍白,冷到骨节泛红的手,祝琛言下意识添补道。
“多谢侯爷提醒,奴才会多加照看的。”
太监总管福了福身便告了辞,步履匆匆的回去复命了。
况且他还得赶着去将军府宣旨呢。
忙好啊,忙点好啊……
***
“见过侯爷。”
禁军统领是个面容俊朗而又昳丽的青年,见到祝琛言先是一愣,随后恭敬行礼道。
“免礼,”祝琛言点了点头,却不慎瞟到弹幕,顿时一愣。
[嘶……这个禁军队长怎么看的有点眼熟?像是那个新星榜榜首]
[楼上看错了吧,第一个副本不都该是单人副本吗]
[等等……真的好像……这张脸就是他!除了堂前燕大佬(大佬不要介意呜呜呜我知道般若不能跟你相提并论但是你们的脸真的……)没人再长得比他更妖孽了!在跟主播这张帅的惨无人道的集少年感禁欲感成熟感一体的脸放一起!我真的斯哈斯哈舔屏了!]
[我刚去看了一眼……真的是般若!我天这才几天我们般若怎么又来副本了?还疑似违规进入哈]
[般若粉表示他的违规够多了不差这一次,但是他为什么来呢?]
[般若为什么来呢?像我这种-250的智商是无法理解般若这种 130智商的想法的,他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笃定)]
[啊啊啊视觉盛宴!!!(舔屏)(嘶吼)(尖叫)(扭曲)(爬行)]
[般若全芥子第一颜,不容反驳哈!]
[嗯?楼上迷惑发言哈,堂前燕粉这可就想跟你掰扯掰扯了!]
般若?
似乎是个人名,但祝琛言记得这个词是佛教中的“终极智慧”。
这个名字……他眯了眯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禁军首领。
样貌平平无奇,在祝琛言看来跟他差不多——跟堂前燕比就差远了,但却始终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瞳极黑,像是无底深渊之下,一个孤独的灵魂在窥探着你。
一个面无表情的偷窥狂,长得还没有堂前燕一半好看。
那些说般若第一颜的弹幕简直胡诌。
祝琛言默默给这人下了定义,总觉得被他看的毛骨悚然。
——像是被看透了。
“统领还有何事?”祝琛言的脸色不自觉冷了下来,下意识有些警戒。
“无事。”般若眯了眯眼移开视线,“侯爷前途似锦,卑职前来祝贺罢了。”
说完便又拱了拱手自顾自离开了。
“多谢。”祝琛言注视着他离开,眼中神色复杂——这种语气他隐约有种熟悉感,却又说不出来。
像与堂前燕相处时那般,只是前者更明显,就像是万盏明灯和葳蕤烛光之间的差别。
他跟堂前燕相处时那种熟稔太难以忽略了,可他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会如此觉得。
——就像是他在寻找一段压根不存在的记忆。
“你要替我们好好活着……”
很多道熟悉又模糊声音重叠着说。
有一道,极其熟悉……像是堂前燕。
眼前仿佛有浮光掠影,像是抓不住的光点,一旦注意到就破碎消亡于空气中。
可仔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觉得,颅内如同被万蚁啃噬,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意。
祝琛言脸色苍白,后背生了一层冷津津的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记忆难道出现了问题?!!!
可明明……他人生二十几年的记忆都是连贯的。
为什么会有残缺?
他抿着嘴唇走出了宫门,脚步有察觉不到的急促。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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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沧海浮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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