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请了一天假后回到学校时,杨贺的座位空着,椅子规规矩矩推进去。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方向,后腰突然传来细密的灼痛,那些砸在身上的钝响又在皮肉下翻涌起来。
“嘶——你听说了吗?”前排的李悦突然转过身,指甲在周祈的课桌边缘敲出急促的节奏。不等她回答,另一个声音已经从斜前方冒出来:“杨贺被人揍了!”男生把课本竖起来挡着脸,眼睛却兴奋得发亮:“他纯活该!谁叫他欺负人?”
“不过听说下手的是......”话音未落,走廊突然响起皮鞋叩击地面的脆响。两人猛地挺直脊背,课本哗啦啦抖落几片折页,再抬头时,老师已抱着教案站在教室门口。
周祈的课桌上早已被各色试卷堆满,最上面压着张英语卷子,红笔批注的痕迹格外醒目。周祈随手拿起,工整张扬的字迹跃入眼帘——阅读理解第三段生词旁,“quantum”用蓝色圆珠笔标着释意;完形填空错选的选项边,画着小箭头指向“注意固定搭配”;作文结尾处,甚至用荧光笔划出范文中的重要语句:“参考笔记P17”。
“昨天讲的试卷。”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齐煊抱着一摞批改好的作业,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重点都标了,有不会的可以随时来问我。”
“……谢了。”周祈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去看他精心标注的笔记,但是现在说这个好像不合适。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你的伤呢,还疼吗?”
“没什么事。”齐煊笑着摆了摆手。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牌已经翻到“23天”,粗粝的粉笔字像根绷紧的弦,边缘被反复描得毛糙卷曲。讲台上,数学老师握着粉笔“咔咔”书写着函数图像,黑板被公式与几何图形塞得满满当当。周祈盯着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列公式和导数符号,太阳穴突突直跳。
放学铃响时,周祈又一次请了假。她攥着假条往校门口走,经过走廊公告栏时,看见齐煊的英语作文范文被贴在最显眼的位置。风卷起她的发丝,光影在她的眼眸中忽明忽暗地流转,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模拟考的频率越来越高。教室后排传来同学的嬉闹声,混着窗外蝉鸣,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成酸涩的黏稠感。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未接来电,周祈机械地敲下五个字——“我去澜汐了。”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干涩的咔嗒声,周祈烦躁地拧了两下,生锈的锁芯才不情愿地转动。她把书包甩在玄关,推开卧室门,从衣柜里随手抓了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行李箱。蹲下身,抽屉最底层躺着的平整的压岁钱全都被她放进了手提包里。手机屏幕亮起车票出票成功的提示。周祈盯着手机上两小时后的发车时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一直在发抖。
高铁站的电子屏闪烁着倒计时,周祈捏着车票走向检票口。手机在口袋里被她设置成了静音,父母的消息却仍旧不断涌进来。她像溺水的人,任由汹涌的浪潮将自己吞没。
澜汐的海风裹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周祈蜷坐在嶙峋的礁石上,任由潮湿的海风掀起衣角。暮色将海面浸染成浓稠的墨蓝,远处灯塔的光束穿透薄雾,在浪尖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她盯着翻涌的浪花,看它们一次次撞碎在暗礁上,又被暗流卷回深海。
打火机的“咔嚓”声突兀地刺破寂静,周祈听见身后响起她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笃定,尾音还勾着几分无奈。
“我不知道,阿祁。”火苗跃动的暖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印在礁石上,周祈双手抱膝,闷闷地开口,“我有时候想,死了算了。”
被唤作阿祁的女孩倚着礁石蹲下,金属打火机在指间灵活翻转,橙红的火苗映得她眉眼锋利:“周纤给你发消息了吗?”
“没有。”
“他们呢?”阿祁用膝盖顶了顶她发颤的脊背。
“……发了,我没高兴看。”
她伸手扳过周祈的脸,指尖擦过她眼下的青黑,“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活该被闷死。”
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周祈听见她在耳边说:“想哭就哭吧。”
澜汐的潮水涨了又退,周祈始终也没有流泪,她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礁石上,看阿祁指间的香烟燃成灰烬,然后又点燃下一根。
海浪将月光揉碎成粼粼银箔,又推搡着抛向岸边。阿祁倚着礁石哼起跑调的歌,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说两句漫不经心的调侃,将浓稠的夜色撕开些许缝隙。
晨雾漫过海平面时,阿祁的身影已悄然消散。周祈将冰凉的金属打火机塞回口袋,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车票,然后就像往常一样,第二天依旧去上学,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从澜汐回家的那晚,餐桌上破天荒地摆着四副碗筷。母亲没再像往常那样红着眼眶抹泪,父亲也没有摔门而去,一家人只是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晚饭。直到最后一口汤凉透,谁也没提起周祈不告而别的事,就像她从来没有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这个城市一样。
日子又重归到了表面的平静,草稿纸写满又换,错题本越翻越厚,周祈甚至在考试间隙,看到了那本搁置许久的小说结局
毕业典礼的那天周祈没有去参加。齐煊的手机震动着弹出新消息,是她发来的“见面”,这个缺席典礼的人,此刻却发出了邀约。
街角的咖啡店散发着朦胧的光芒。齐煊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左手握着杯子,杯壁凝结的水珠洇湿了一小圈桌子。他的右手拈起一块慕斯蛋糕送入口中,目光始终落在外面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夏日的晚风卷着咖啡香涌来。周祈穿着灰蓝色的短袖T恤,脖颈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齐煊下意识挺直脊背,那件深色的校服西装已被宽松惬意的薄款衬衫所取代。他双腿交叠,姿态闲适而放松,手指却不自觉地轻微抖动起来。
“坐。”齐煊指了指对面,声音比想象中平静。侍应生送来柠檬水时,周祈抿了一口,轻声开口:“突然约你,抱歉。”
“我刚从学校过来。”齐煊把小块蛋糕塞进嘴里,苦涩的咖啡混着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作酸涩的滋味,“毕业快乐。”
“你也是。”
齐煊望着她低垂着眼帘,埋首搅动柠檬水,冰块碰撞声清脆如心跳。他的眉宇间带着一抹淡淡的倦意。
“怎么了?”周祈轻声问道。
齐煊摇头,轻笑了一声:“只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她问:“以后见面的机会……会不会越来越少?”
“会的。”
闻此,周祈停顿了片刻,抬头看向齐煊。
他的眼神温柔而平静,仿佛没有泛起涟漪时的湖面。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齐煊,他的眼睛也很漂亮,闪耀得像世界上最完美的宝石,以至于对着这样的眼睛,周祈说不出任何咄咄逼人的话来。
她想问齐煊,分开是唯一的结局吗?
但是周祈没能问出那句话。她只是忽地说道:“齐煊,谢谢你。”
她说这三个字时,语气极为诚恳,毫无敷衍之意。
齐煊挑了挑眉,打断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再讲一遍?”
“没听清?哦。”周祈愣了瞬间,继续说道:“我说,谢谢你,齐煊。”
齐煊眨了眨眼,静静地端详她,最终,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说道:“周祈……”
周祈一路走来,意气风发也有,缠绵悱恻也罢,世界倾轧而过,也拥抱过她。
而无论何时,齐煊总是在她身旁。他说:“别怕,一切有我。”
有了他,周祈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了专属救生员。
“齐煊,毕业快乐。”
“今后的路我想一个人走走看。”
齐煊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
周祈看着他,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却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齐煊。“齐煊,一切顺利。”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冷风卷走了她发间残留的栀子花香。
齐煊独自坐在咖啡店,盯着对面空荡的座位,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直到手中的咖啡彻底凉透。
街边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裹着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他路过鳞次栉比的商铺,市井喧嚣如同隔着毛玻璃般模糊——车辆的鸣笛和嘈杂的人声都成了背景音里的嗡鸣。
以前每每放周假,他和周祈喜欢在咖啡店一待就是一下午,课本摊开放在面前的桌上,两个人用同一副耳机听R&B。咖啡的香气混着纸张的墨味,耳机线在习题册间蜿蜒,像是连接彼此的隐秘纽带。
齐煊高中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从这条街上的那家文具店里买来的。
那串项链静静地躺在展示架上,它的材质是廉价的塑料,链条比较细,做工略显粗糙。上面镶嵌着一些小小的白色珠子,表面像蒙着层薄灰,没有光泽度可言。可当灯光掠过,那些黯淡的珠面仍倔强地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那些年被藏起的青涩心事。
……
周祈,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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