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闻炀以为季苍兰说的剃头也就是那时候的突发奇想,不会实现,于是放心地去港区出差了。
出差有两周的时间,闻炀除去忙到撇不开身的几天,每晚都要给家里打电话。
刚开始一礼拜季苍兰还会很有耐心地出镜,但等到第二个礼拜临近他回家倒计时的时候,只能从背景音里听到声音了。
闻炀眼睛一眯,觉得肯定有问题。
季涵摇晃着小短腿儿,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普通大小的手机在他的小手里变得很大,摇摇晃晃地□□着。
闻炀隔了网线,在视频电话里问:“mummy在哪里?”
季苍兰也不是一天两天被他这么称呼,季涵很习惯地接受了他的两种身份,听到闻炀这么问,小鼻尖蹙了蹙,思考了几秒钟,才慢吞吞地说:“爸爸刚才还坐在这里。”
他脸上的小表情在手机屏幕里被放大,眼睫纤长,鼻尖圆翘,点了颗黑痣,脸蛋上的两坨婴儿肥白嫩嫩地晃荡着。平心而论,季涵长得其实要更像季苍兰一些,除了皮肤稍白和强光下才能辨认出带了点绿色的眼睛,并不怎么看得出来是混血的样子,更像个瓷白的年画娃娃。
闻炀先礼后兵地夸他好乖,问季涵今天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季涵大眼睛灯泡一样“嘭”地亮起来,小手捏着手机,嘴巴贴得镜头更近,放大了成一张小猪嘴,憨声憨气地说着自己的“研究成果”。
闻炀先前被季苍兰说过不会带孩子后就买了一些有关《如何当个好爸爸》之类的育儿书,伪装地很好,语气惊喜地夸奖季涵:“呱呱好棒,daddy回家给你带小汽车好不好?”
季涵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模型的喜爱度飙升,开始在家学着拼汽车和飞机的模型,闻言不好意思地抿了小嘴,腼腆地笑起来,好小声地说:“谢谢daddy。”
闻炀笑了一下,随后跟他说:“daddy想和mummy说话,你把手机拿给mummy好吗?”
季涵说了“好”,手机里的画面一阵旋转,应该是被放在沙发上。季涵从沙发上爬下来,肉乎乎的下巴肉以俯视的视角出现在镜头里,随后又伸手拿起手机,画面动起来,脚步声随之响起。
季苍兰正在厨房跟阿姨学炖排骨,自从上次被闻炀质疑过他做饭,前段时间又吃过闻炀做的西餐后,不肯服输的季苍兰就一直打算找个机会磨炼一下厨艺。
但是不打算让闻炀知道,一直拖到他去出差才开始背后磨刀。
厨房外后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季苍兰心口一甜,回身就看到季涵一只小肉手扒在门缝上,露出了小半张脸,眨巴了两下大眼睛,看着他,说:“爸爸,daddy要和你说话。”
季苍兰忽然有种被发现偷师的紧张,急忙竖了食指在唇边,朝他疯狂摇头,示意不要抬手机,季涵一只手握不动他的大手机,以某个奇怪的角度让屏幕对上地面,把季苍兰小腿下半部分装进了画框。
他们那边声音很嘈杂,闻炀就看到镜头剧烈地晃动两下,出现了一双踩了毛绒拖鞋的、细白的脚踝。
季苍兰眼见手机快要被季涵掉到地上,只好接过手机,眼疾手快地切换了摄像头,对准地面,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季涵解放了双手,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说:“爸爸排骨好香!”
闻炀只能看到画面里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还有季涵不时露出的脸蛋,丝毫没有参与感地问:“什么好香?”
“没什么,”季苍兰把手里的锅铲递给阿姨,拉着季涵,镜头跟着往外面移去,边走边转移了话题,问:“你是不是明早回来?”
闻炀答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我今天去给季涵买礼物,在商场看到了手机壳,买了两个回去,我们一起用好不好?”
“你是不是已经换上了?”季苍兰一语中的,笑着问。
闻炀沉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Echo已经在肚子里34周了,申市三月末进入了倒春寒,好不容易脱下来的棉服又被穿了回去。
季苍兰现在站久了肋骨和后腰都会痛,拉着季涵坐到暖房的大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季涵躺下来。
外面下着雨,季涵枕着他的胳膊在看天花板落下的水珠。
闻炀那边的画面跟这家就看到一奇长一奇短的两双腿,和露出半截睡衣下挺起的弧度,眼神软下来,就听季苍兰嗓音含着笑,温和地说:“你回来,我也有惊喜给你。”当然,也有可能是惊吓。
画面里的闻炀挑了下眉,季苍兰曲起一条长腿,稍侧了一下身子,放松地问他今天累不累。
闻炀是以销售经理的身份去的港区,每天都要跟着去开会协商货物的数量和种类,今天刚刚签订最终合同,后脚就订了机票准备明早回家。
本来他还想连夜回家,但季苍兰怕他太累,让他早上睡醒后再坐飞机。
闻炀前几天都在熬夜校对项目,嗓音有点沙,舒缓地叹了口气出来,眼底有些黑,但跟他说:“还好,比以前要轻松。”
之前的工作看着不累,但每次都很危险,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但其实很操心。
季苍兰动了动唇,正准备说话,闻炀就听到季涵在旁边很突然地问:“爸爸,这里湿湿的。”
画面飞速反转,季苍兰先是问了句“什么”,而后手机跌在沙发上,屏幕黑了。
闻炀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听到他很轻微地骂了句脏话。
季苍兰在季涵面前一直很注意,能让他在这时候骂人肯定是非常意想不到又操蛋的事情。
闻炀还没来得及问,视频就被挂断了。
他又立刻打了电话过来,季苍兰没接,但回了消息给他——
【Hedgehog Prince:手机没电不聊了,等你回家】
闻炀肯定是不信的,但过了一分钟,又有一个视频发过来,他动了动眉心,拇指轻触,点了播放。
季涵的小猪嘴贴了镜头,露出里面嫩笋儿似的小白牙。
“daddy!爸爸说好想你,呱呱也想你。”脸蛋往一侧歪了歪,看向某个方向。
“明早见。”季苍兰压低了声音在画面外面说。
季涵立刻扭过脸,鼓了鼓脸颊肉,河豚似的:“明早见!”
视频播完,画面停在最后。
闻炀嘴角翘了翘,发了条语音过去。
季苍兰正在卫生间处理完全没想到的突发状况,他卷了毛衣到胸上方,手里拿着纸巾捂在乳粒上,很快又被沾湿。面无表情地冷着脸,心里已经把闻炀鞭尸八百遍了。
这时候手机提示音响起,他点开消息一看是罪魁祸首发来的语音,拧了拧眉,点了播放。
“我爱你。”
闻炀提了箱子正准备出门,手机弹出了一条新消息,点开一看——
【Hedgehog Prince:[微笑]】
他顿了下脚步,随后朝外走去的速度更快。
闻炀一点也不听话,季苍兰让他不要赶晚班飞机回去,他偏偏订了晚上十二点到家的班次。
*
等闻炀开门的时候,立刻有还没休息的阿姨过来接下他手里的箱子。
闻炀脱了衣服让人拿去清洗,嘴里同时问着:“Гденарод(人呢)?”
阿姨用俄语低声回道:“回房间睡觉了。”
季苍兰搬来这栋房子前就说过不要雇佣兵,但闻炀长久的习惯在那里摆着,房子的玻璃都是防弹的,墙体也用了特殊材料巩固,不可能完全没有保镖在身边,所以只留下了家里三个阿姨,都是精通中文的沙国雇佣兵,退役后被闻炀一齐收揽,已经跟在他身边八年了。
闻炀了然地上了电梯,去更衣间换了睡衣后先去二楼看了眼睡在飞船床里的季涵,把玩具车的模型放在他床头,又上了三楼,推开卧室的门。
季苍兰已经睡熟了,侧身躺在双人床的右侧。
但左边的床头灯开着,给谁留的不言而喻。
闻炀低低笑了一声,有个人太了解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惊喜给得极为困难。
他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随手放在桌上,敞着的手机壳上是一只绿色恐龙抱着腊肠狗的可爱图案。
又绕到另一侧,从床头拿起季苍兰充着电的手机,把新买来的手机壳套了上去。
……………………………………
由于身体构造的问题,季苍兰无法做到同其他女性一样坚韧地怀胎到足月,而后堵上生命。
为了把生产手术的风险降到最低,他们和医生划定了37周的日期,在胎儿发育完全后就进行剖腹产手术。
因此在36周的时候季苍兰就住进了医院一个特殊病房,到时候会由签了保密协议的专业产科医生来为他做手术,符佟是中午落地申市的飞机,赶来后会跟这边的医生说一些经验。
手术定在5月12日的晚些时候,医生昨夜就叮嘱过让产夫今天早晨和中午多吃点东西。闻炀本来是叫家里阿姨来送早饭的,结果季苍兰难得任性了一回,说自己要吃医院门口的豆浆油条。
闻炀愣了愣,打算叫人去买。
“不要,”季苍兰握住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轻轻晃荡了两下,撒娇似的动作,让人心里又热又痒,他不常这么“叛逆”,语气里带着业务不熟练的磕绊:“你,你去给我买,好不好?”
闻炀听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正站在门边,闻言便顺势靠上门框,耸了下肩,一脸玩味地看着他:“那我的跑腿费呢?”
季苍兰笑了笑,伸手把他的脑袋压下来,仰了仰下巴,在唇前淡淡吻了一下:“去吧。”
闻炀对这个小费不大满意,舔了下唇,在他还没完全退开伸手就能够到的范围时蓦地圈住季苍兰的腰,一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季苍兰被迫仰着头承受,在结束前上颚被柔软的舌剐了下,麻到天灵盖。
闻炀嗓音哑了些,叮嘱道:“我一小时后回来,不要走太远。”
正如季苍兰完完全全了解他一样,闻炀也把他摸得一清二楚。
季苍兰现在想把他支开,闻炀自然要给他一点时间。
但他却是真的没想到一个小时后提着油条豆浆回来的时候,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消失得一干二净。
说一干二净倒也不那么准确,病床的桌上还是摆了张纸。
闻炀克制住要把手里的饭砸掉的冲动,他想到季苍兰回来还要喝。
迈了结实的长腿到碗柜前,闻炀弓垂了身躯,随意拿了个碗把豆浆放进去,而后才沉了视线走过去拿起留在桌上的纸条。
写了三个字:来找我。
而后是一串数字,看着是某个坐标。
他夹了那张纸,拳在手里捏成一团冷笑了一声,掏出手机拨了号出去,铃声在枕头下响起,闻炀走过去随手一掀,露出那个套了小恐龙手机壳的手机。
他捏了捏太阳穴,冷着脸重新把那张纸展开,拨了个号码出去,把这串数字报了出去,得到一个熟悉的小区名,是季苍兰原先住的房子。
闻炀立刻开车过去,刚踏上六楼的时候手从后腰拔出一把枪,关了安全锁,上了膛。
两边的门都没有开,闻炀拿了曲别针捅了几下开了右边的锁。
他们的重逢是在这边的房子,想必季苍兰还在书房等着。
但出乎意料地是,书房里还是没有人。
一台电脑亮着,停留在输入密码的页面。
电脑旁的桌上放着一张sd卡。
闻炀耐了性子,想着剖腹产本来也不一定非要是今天,打算陪他玩玩这场游戏。
弯腰凑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了两下,输入了一串密码,胸有成竹地按了确认——
【密码错误】
垂耷在键盘上的手指一顿,他眉心蹙起来,嘴角的弧度被放下,神情凝重起来。
季苍兰的密码和之前不一样了。
闻炀在意识到这点后又重新试了几个密码,两人的生日、季涵的生日、女儿的预产期……全都对不上。
在电脑前磨蹭了大半个小时,闻炀的视线终于移到一旁的SD卡上,他目光微顿,忽然发觉,重新找台没有密码的电脑不就好了,何必在这里试?
这么想着,闻炀又花了二十分钟,等人送来了一台电脑,把sd卡连了拓展坞插进去。
结果却显示sd卡被设置了密码。
闻炀坐在电脑前失笑,又把那几个密码试了一遍,还是打不开。
这时候他心里其实有点着急了,但打不开密码肯定就找不到人,季苍兰挺了这么大的肚子,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
越想就越烦,闻炀看了眼时间,又过了十几分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干脆地求助外援,找了人过来强行破解密码。
结果来的人在电脑上鼓捣了几下,愣住,问他:“boss,这卡里内存就是原厂内存,里面没东西啊。”
“你确定没东西?”闻炀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我要回医院一趟。”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距离他从医院离开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而季苍兰的剖腹产手术预计是两个小时,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闻炀刚刚下楼坐上车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提示音,他打开手机一看,是备注为【Hedgehog Prince】的联系人发来的视频。
手指微一停顿,点开了播放。
季苍兰的脸出现在画面中。
在镜头里,他蜷缩着躺在一张病床上,零星露出的背景是手术室。季苍兰消瘦得要更为明显,下巴尖瘦,皮肤轻薄,唇上没有什么血色,清淡地勾了勾唇,柔声说:“医生叮嘱术前一晚是要禁食的,你还一直诱惑我,我昨天忍得好辛苦,你老是叫我吃东西,我就偷偷跟Echo说,Elie是个坏daddy。”
“准备好了吗?要打麻药了。”
画面外有麻醉师的声音响起,闻炀握着手机,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
季苍兰还举着手机录视频,但回头分神地看了眼麻醉师的方向,轻轻“嗯”了一声,又把脸转回来,对上了镜头:“但是后来——”
话头刚启,就停在唇里。
季苍兰明显是疼了,视频的画面随着手抖动了几秒,等再次开口的时候,脸色已经疼白了。
他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下去:“我又跟她说,我要撤回这句话,Elie是很爱Echo的好daddy,已经期待Echo很久了,每一天都在想她可以来,Echo会是我们的小公主,daddy准备了一屋子的小裙子给她。”
他说话变得断续起来,夹杂了绵长的喘息,听起来有些费力。
身下的床很快开始移动,被推到手术室另一个空间,镜头里有穿了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一晃而过。
有护士提醒道:“大概十五分钟后开始手术。”
季苍兰道了声谢,声音变得更轻,要睡过去一样,脸上的两颗黑痣动了动:“你之前说要全程跟着手术,但是我想你要是在这里肯定会着急的,就偷偷让他们提前了手术,不让你知道。”
他轻声笑了一下,眼眶有水光闪过,对着镜头说:“这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闻炀。”
季苍兰缓又沉地眨了下眼,黑沉沉的眼眸直视这镜头,像是在透过冰冷的摄像头和他对视:“我爱你。”
镜头外的闻炀同样眨了下眼,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早已经拳在一起,直接拨了电话给他的手机。
“喂?”电话那头是符佟小心翼翼的声音,叫了一声:“boss。”
他帮季苍兰发了那个视频,就知道闻炀看完肯定会打过来。
不过闻炀在电话里没有发火,声音变得很沉,听上去是很冷静的,只是问:“他人呢?”
这时候他们已经在飞速返回医院的路上。
符佟立刻报喜:“还在缝合,马上就出来了。手术特别顺利,是个女儿,六斤二两,他说英文名你们早就取好了,叫Echo,小名他想叫西西,中文名交给你来取。”
他没把季苍兰完整的原话说给闻炀听,说到中文名的时候,季苍兰忍不住笑地说:“他最近看了这么多字典,就让他来取吧。”
“你一早就知道他要提前手术?”闻炀却没有接话,直接了当地问。
“啊……”符佟脸变成苦瓜,有些艰难地回答:“也没有很早。”
但刚说完,旋即又想到自己猜测到季苍兰这么做的目的,语气正经起来,认真道:“他是怕自己出意外。”
毕竟季苍兰第一次大出血差点死在救护车上,第二次谁也没法把握剖宫后的风险。
季苍兰宁愿闻炀看到自己的尸体,都不想闻炀在病房内看着他一点点流逝的生命。
后者带来的绝望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
他已经承受过那样的痛苦,不想闻炀也经历,自私地用了这样的方法。
视频最后的那句“我爱你”,饱含的并非是一种情感,更多的是怕这句话成了告别。
所以才被他说的格外郑重,也比往常清晰。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嘈杂,符佟声音远了一下,立刻回过来快速道:“他出来了!”
闻炀这时候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按了手机塞进口袋,推开门就跑了上去。
季苍兰没有完全昏睡,手术完是有意识的,在半梦半醒的、逐渐狭窄的视线中望向门口,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在期待中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闻炀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季苍兰有点想笑,但是没有什么力气。
在闻炀的脸完全清晰地映入眼帘的时候,季苍兰才动了动干涩出血的嘴唇,落在床上的手臂完全使不上力,只有指尖能小幅度地动一下。小腹一阵一阵地抽痛,高挺的肚皮还没有完全恢复平坦,没有力气发声,用气声问:“你去看Echo了吗?”
因为还不算完完全全地足月,Echo刚出生就被放进了无菌保温箱,先观察几天。
见他不说话,季苍兰又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但其实嘴里已经干了,什么都没有咽下去,撑起嘴角,勉强地说:“医生打屁股的时候,她哭得好大声。”
闻炀还是沉默地看着他。
季苍兰的话顿了顿,目光描摹了他的脸颊,眼眶有些发热,努了努嘴唇,用了很大的力气似的,问他:“你生我气了吗?”
“嗯。”
闻炀抿了薄唇,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响,带了颤抖,手掌握住他冰冷又纤细的手臂,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在皮肤上,他在模糊的视线中和季苍兰对视,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恨死你了。”
“怎么哭鼻子了?”季苍兰手指抬动的幅度稍微大了一点,用力扯到了刚刚缝合的伤口,脸短暂地皱起来,有泪珠从眼角滚落:“你要学Echo哭吗?”
刚刚抬起的手被人握住,吻落在指尖,混杂了更多的水液,闻炀捏着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哽咽声随之而起。
季苍兰抿平了嘴角,下巴颤抖着,用拇指帮他把眼角的水珠抹走。
但一直抹不完。
剖宫产后的六小时尤为重要,决定了手术是否彻底顺利。
季苍兰被禁水六个小时,闻炀只能拿棉签沾了水在他嘴唇上,期间还不时问:“喝点水没事吧?你要不要喝一点?”
季苍兰对他是一百八十个无语,翻了翻眼皮,说:“我算是知道你之前生病吃药为什么总是好得慢。”
闻炀根本就不拿医嘱当回事,先前在“王朝”的时候,季苍兰就是怕他不顾医嘱才不断叮嘱他不要喝酒,但是没想到闻炀这人是一丁点都不听啊。
闻炀一本正经,说:“我个人经验而谈,医嘱绝大部分都是放屁。”
他所谓的个人经验,实在是个例行为。
季苍兰轻嗤了一声,勉强能动的一只手在闻炀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你让人省点心吧。”
闻炀方才虽然那么问他要不要喝水,但到底要比自己过去更加上心,用手肘把水杯碰得离病床更远了些。
季苍兰除了痛就没有别的感觉,这次的手术比第一次要顺利地多,有最精密的仪器和华国最具经验与技术的产科医生和医护团队,Echo出生得比她哥哥要安全得多,也幸运得多。
这么想着,他才微一偏过脸,用手指轻轻推了下闻炀的手背,说:“你去看她了吗?我就看了一眼。”
闻言,闻炀放回棉签的动作没有停顿,神色如常,回答道:“还没有,没来得及。”
刚说完,又看了眼腕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了,还有一个小时季苍兰基本就可以确认是完全安全。
他视线又朝盖了纱布的伤口投了一眼,神态放松道:“应该没事了吧。”
谁知道季苍兰却看着他,表情严肃地摇了下头,说:“有事。”
闻炀视线停住,有点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痛?”
“我没事,”季苍兰握住他放在床边的手指,问:“你是不是在逃避去看她?”
闻炀没说话,躲开他投来的视线,把目光移到了别的地方。
季苍兰捏着他两根手指的手稍一用力,问:“你害怕吗?”
“不是害怕,”闻炀这时回正了目光,看向他的眼睛,沉声说:“是后怕。”
季苍兰知道他被吓到了,闻炀一直都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成长经历注定让他很少会被什么东西吓到,但这次肯定在心里留下了不小的一笔。
他有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或者再次道歉,又或者能再说点什么。嚅动了唇瓣,还是闭了起来。
季苍兰还在想要自己能说点什么的时候,手腕上一紧,他小腹肌肉不能用力,又平躺在床上,很难坐起身去看,或是抬了手臂扫一眼,只能无力地问:“戴了什么东西?”
闻炀反了下左手,摇了摇戴了银圈的无名指,才开口:“你送给我这个,我也要给你一个东西,你不喜欢戴戒指,所以我问了人,亲自去法门寺求了手链给你,本来是想在你去做手术前给你戴上的——”
他哂笑一下,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叙述了刚才的意外:“谁知道你直接做了手术。”
法门寺是申市的名刹,最为灵验的就是保平安和姻缘,每年香火不断。
就连季苍兰小的时候还被父母带去求过平安。
但他没想到闻炀向来是不信这些的,而今却……
季苍兰秾黑的羽睫颤动了一下,专注又认真地看着闻炀:“谢谢你。”
闻炀没接话,径直拉着他的手,把刚才挂上去的金珠红绳绑好。
刚绑完,喉结上下晃动了一下,正准备说话,符佟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看看是谁来啦?!”
他们一齐挑了视线朝门口望去。
符佟大笑着推了一个小保温箱走了进来。
闻炀侧对着他的脸颊有一瞬间的僵硬,季苍兰了然地笑出声,扯到肚皮的伤口,痛苦地咳了两下。
闻炀立刻回头来看他,表情有点空白,罕见地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季苍兰觉得他这样的表情有点好笑,克制了下情绪,才说:“我没事,快去看看她吧。”
可闻炀还是没迈开脚步,他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沉重地凝固在原地,脖颈有些僵硬,不敢大幅度地转动。
符佟推了保温箱已经靠了过来,就在闻炀一抬手便能碰到的距离,松了手,说:“刚刚哭过了,你看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可怜啂。”
他们对着这个仅有小臂长的小baby,纷纷软下心来,声音也跟着糯起来。
闻炀垂在身侧的手被季苍兰握了下,他垂眸看向季苍兰的脸,对上含了鼓励的视线:“去看看她吧,Echo等你五年了。”
见他脚步还是没有要动的迹象,符佟看了季苍兰一眼,对方跟他点了点头,他说自己有事先去打个电话,留了保温箱在房间便离开了。
符佟出去前贴心地帮他们带上了门,病房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缺了一呱。
季苍兰等符佟刚一出去,就点着指尖,很轻微地推了推闻炀的手背,柔声道:“快看看她,Echo等daddy等很久了。”
似乎是听懂了似的,保温箱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啊”叫,裸露在襁褓外的小手扑腾了两下,有力地敲打在透明盖子上。
同时也敲在了闻炀心里。
他表情松动了,脚尖一点点开始挪动,僵硬地挺直了身板靠了过去。
视野中纳入了一个透明的箱子,半点粉红色的软褥榻,更多一些的淡黄色襁褓,包裹着一个小到不可思议的身子,再往上去一点,是拳成小馒头似的小手,更上一些,是叠了两层粉肉的下巴颏。
等他彻彻底底看清了全部,一张肉乎乎、略皱巴但白嫩的小脸出现在目光中,立刻充斥了整双眼睛。
红润润的嘴巴撅着,眼瞳极大,几乎要占满整个眼球,颜色还没完全定型,瞳仁看上去偏蓝,但又有些发绿,头上戴了顶粉色的小帽子,边沿俏皮地钻出几根浅色的金发,像极了童话书里从玫瑰花中诞生的小公主。
右侧的嘴角有一颗黑色的痣。
“好小……”
闻炀就连呼吸都变得轻下来,像是怕稍一用力就能吹走。
他垂在身旁的手臂带了几分犹豫,顿了几次,还是抬了起来,手指发着颤,轻轻放上保温箱上方。
他的巴掌甚至能遮盖住小半个身子。
闻炀几乎不敢呼吸了,一点多余的大动静都没有发出来,手臂僵直着悬放在上空,不知道看了多久,在某刻,他用枪茧最少的那根手指的指腹很缓慢、很缓慢地,敲了敲。
笃、笃。
“Hello,Echo。”
他说。
“我是爸爸。”
刚刚出生的Echo醒的时候很少,绝大多数时间都闭着水润润的大眼睛在保温箱里睡觉。
大概是晚上**点的时候,在家吃过饭写完作业的季涵才被阿姨带着来了医院。
本来季苍兰是不想让他来的,医院毕竟人多病杂,季涵身体又不是很好,总怕他会生病。但季涵在电话里短暂的安静又让他有点心疼。
季涵被送来的时候季苍兰还在睡觉,Echo也睡着了。
闻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温了甜牛奶给他。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他闻声扭头看过去,露出半张白嫩嫩的小脸,季涵脸上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看上去有点局促。
“daddy.”季涵乖又小声地叫了他一声。
闻炀微一勾唇,柔和了面部的表情,朝他招了招手。
阿姨没有进来,季涵一个人慢吞吞地推开门,眨巴着大眼睛走到闻炀身边的沙发前,又撑了小手爬上去,坐在他右侧,望着季苍兰的方向,张了张小嘴巴,才转过来看着他,说:“爸爸在睡觉。”
“嗯,爸爸累了,”闻炀动了下长臂,揽住他的腰,托着小屁股把季涵抱进怀里,让他侧坐在大腿上,一边帮他脱掉身上的羽绒衣,一边随手抽纸沾了沾季涵额头上的汗珠,问:“呱呱上学累了吗?”
这是季苍兰每天都要问他的问题,现在他睡着,闻炀接过棒。之前和季涵的相处绝大多数都有季苍兰在场,闻炀还算得上得心应手,但现在没有季苍兰的引导,他忽然面对了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心里有点无措。
比面对刚刚出生,还没有展现出独特个性的Echo更甚。
季涵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紧张,大眼睛眨了眨,把软乎乎的身躯和肉绵的脸颊贴进闻炀怀里,说:“呱呱不累,但是呱呱想爸爸、daddy和妹妹。”
今天的闻炀已经不是闻炀,是泡了嫩肉粉的“闻痿”。
语气再也硬不起来,软下声音,抱着他站起身,道:“Evan,daddy带你去看妹妹。”
季涵的小短手撑在他胸前,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短胖的小腿在半空中晃荡了几下,很开心的样子。他的性格也更像季苍兰一些,就连开心都藏在心里。
闻炀用唇在季涵额头上贴了贴,走过去前,视线扫到桌上的温奶器,才想起来,问他:“你要不要喝甜牛奶?mummy特意让我买给你的。”
季涵的大眼睛亮了亮,抿了嘴巴露出浅浅的梨涡,但还是轻摇了下头,软软的头发剐蹭在闻炀脸上,说:“我想先看妹妹。”
闻炀低声应了句好,抱着他迈了步子朝保温箱靠过去。
小孩身上都很热,隔了一件棉马甲,还能感受到有小小的热源贴着他胸口,暖烘烘地挺了小肚皮一呼一吸。
闻炀没忍住,又在他软滑的脸颊肉上亲了亲。季涵被他一夜冒出的青茬蹭得很痒,嘻嘻笑起来,两只冒了薄汗的小手顶住他的下巴,蛄蛹着想要躲开。
闹了一下的功夫,季涵身上又出了点汗,闻炀想起季苍兰的叮嘱,不再逗他了,抱着季涵从上往下看着保温箱里面。
“哇!”
季涵从闻炀怀里抻了身子,短胳膊伸出来,小心翼翼地隔了玻璃罩摸了摸Echo的脸蛋,难得活泼地放大了些声音:“daddy!她好可爱。”
说完,才一下想起来,噤声鹌鹑似的,闭上了粉嘴巴,脸颊肉一弹,好小声好小声地凑在闻炀耳边,让人有些发痒的距离,说:“爸爸脸上有小痣,Echo的脸上也有。”
闻炀沉沉笑了一声,手指点在他的鼻尖上:“Evan也有,在这里。”
他又抱着季涵看了好一会儿,季涵兴奋地看不腻似的,趴在保温箱上来来回回地看着里面粉嫩嫩的小baby,时不时扭头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daddy。
等闻炀留意到季涵打了个哈欠的时候,才问他:“我们去喝甜牛奶,然后daddy让阿姨送你回家睡觉吧,好不好?”
季涵困得揉了揉眼皮,不是很想回家的样子,但还是很乖地点点头。
闻炀把他放回沙发上,打开了牛奶给季涵,看他小口小口地捧着铁罐罐喝起来,脸上流出不易察觉的温情。
牛奶喝到一半,闻炀出去拿饭的时候,季苍兰睡醒了。
他是侧躺在床上的,一睁眼恰好看到沙发上小小一团,乖乖坐着的季涵,低柔地叫了他一声:“呱呱,你来了呀。”
季涵惊喜地看过来,放下手里的铁罐,迈了小步子跑到床边:“爸爸!”
季苍兰笑着抬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捏,问:“甜牛奶好喝吗?”
季涵小鸡叨米似的点点头。
他叮嘱道:“回家要记得刷牙,不然就会有虫子来吃你的小牙齿了。”
季涵皱了皱短眉毛,还没回答,就被季苍兰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问:“怎么了?今天在学校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季涵鼓了鼓被牛奶撑起来的小肚子,糯糯地说:“我想和爸爸一起睡觉。”
他这段时间刚刚开始学着和大人分床睡,今天面对着突然诞生的妹妹,兴奋之余,有些不太开心,心里酸酸的,想跟爸爸黏在一起。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
季苍兰话还没说完,就顿在唇边,忽然明白了季涵为什么突然变得粘人,笑着抬手在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揉了揉,努力撑了身子,朝床侧挪了挪,才拍了空出的位置,说:“上来吧,爸爸想你陪我躺一会儿。”
他紧跟着补充道:“但是今晚回家睡好吗?医院里有好多生病的人,爸爸不想呱呱也生病。”
季涵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没有干用力碰季苍兰盖着被子的身体,轻轻抓了下他的手臂,枕在另一条手臂上,额头埋进散了淡香的怀里,嗡声说好。
季苍兰低了下巴,在他发丝间轻轻吻了一下,手臂搭放在季涵身上,轻轻拍打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问:“呱呱有看到妹妹吗?”
季涵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说着有。
季苍兰轻笑了一声,跟他说:“爸爸和daddy很爱妹妹,但是我们也很爱呱呱,要是哪天呱呱觉得自己不开心了,要告诉爸爸和daddy,好吗?”
季涵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呼吸绵长起来,睡了过去。
闻炀提着饭盒进来的时候第一眼没看到季涵,下意识转了视线到床上,对上季苍兰的目光,顿了顿,才开口道:“不再睡一会儿吗?”
“睡够了,”季苍兰给季涵拉了点被子,悄声跟闻炀说:“你叫一下医生,吊瓶打完了。”
本来他左手一抬就能够到呼叫按钮,但现在季涵睡着了,季苍兰没舍得叫醒他。
闻炀听他这么说,立刻看向他挂了吊瓶的右手,何止是里面的液体打完了,连血都回流了半截,刺目地倒在输液管里。他几步迈过来,当即揭开医用胶布把季苍兰手背上的针拔了,咬着牙问:“你他妈疯了吧?!”
“我听到你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了,想着你很快就进来了嘛,”季苍兰被他隔了创口贴,按着针孔,摇晃了下手臂:“别生气了,你要成包子了。”
闻炀拇指捏着他的手,扭过脸去,语气有点冷:“你要不要吃饭?”
“等等吃,”季苍兰拉了下他的手,“等呱呱醒了之后你送他回家,等他睡了再过来。”
闻炀没吭声,表情仍旧不虞。
“喂,”季苍兰又稍稍用力拽了他一把,“听到没有?”
他还是不说话。
季苍兰笑起来,拇指在闻炀掌心轻轻剐蹭了两下,动了动嘴唇,舌尖上挑了下,吐了两个字出来:“老公。”
闻炀完完全全地被他气笑了,但实际又没法真正生气,哼笑了一声,反握住季苍兰的手,对上他的目光,低声道:“我知道你爱季涵、爱Echo,也爱我,但是你能不能爱一点你自己?”
产后24小时,为了防止肠粘连,季苍兰必须下床走动一下。
闻炀就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他昨天深夜哄完季涵后冒雨赶来的,怕吵醒季苍兰,也没有洗澡,早上醒来后才去浴室洗了澡。
他吹完头发出来就看到季苍兰在尝试着下床,放了手里的毛巾走过去,说着:“怎么不叫我?”
季苍兰带了束腹带,牵扯不到伤口固定后的肌肉,没有那么重的痛感,朝他笑了一下,自然地伸手揽在闻炀弯身而来的肩膀上,“我还以为自己可以。”
闻炀从后面撑着他的腰,帮他挪到床沿,由于身高和主要性征的不同,季苍兰产后其实要比普通女性产妇要轻松很多。他不需要插尿管,腿也可以直接踩到地面,雄性激素造成的肌肉密度不同也让他用上的力气更大。
不过因为头胎的大出血,还是对他胯骨造成了一定的磨损,站在地上的时候在骨头间隐隐泛了痛。
季苍兰眉心一下皱起来,抓着闻炀胳膊的手蓦地收紧。
“很疼吗?”闻炀关切地看向他。
“还好。”
季苍兰蜷着手指,忍过了那阵疼痛,在他凑过来的面颊上亲了一下,笑着说:“你不要这么紧张嘛。”
闻炀睨了他一眼,继续扶着他在病房里慢慢绕圈。
走了有十分钟的时候,闻炀漫不经心地说:“我准备去做结扎手术。”
“什么手术?”季苍兰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噗嗤一声,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完了,以后屎盆子就两个人能端了。”
闻炀瞪了他一眼,正准备说什么,目光朝下一扫,看到他腰上紧紧绑着的束腹,啧了一声:“谁知道你现在这么好怀孕。”
当年季苍兰连打了一个月的备孕针才怀上了季涵,哪成想到了Echo这里一发入魂。昨晚出去拿饭时闻炀遇到了医生,就问了一些关于结扎手术的事情,算好了时间打算在一周后去做。
季苍兰笑得不行,颤抖着爬在他肩膀上,扯到伤口附近的肌肉,又痛又笑地在他身上嘶了一声,抱着肚子说:“不行,好痛。”
闻炀凉丝丝地说:“活该。”
虽然这么说,还是放轻了动作帮他揉了揉没被束腹裹住的胸下方的肌肉。
季苍兰一只手哥俩好似的环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抬了食指挑了挑闻炀的下巴,压低了声音道:“做完手术哥哥给你好好补补。”
闻炀听他语气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眯了眼睛垂下去看他:“我发现你最近仗着生孩子就开始为非作歹。”
季苍兰顶着一脸“反正你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弯了弯眼睛,幼稚地朝他吐了下舌头。
闻炀突然扯了嘴角,弯腰凑在他耳边,微笑着,像是说了句情话似的:“你给我等着。”
“我要去看看Echo,”季苍兰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开始望天,顾左右而言他:“我好想Echo啊,我的Echo小宝贝。”
闻炀似笑非笑地按了铃,让人把Echo的保温箱推过来。
季苍兰被他扶着,有些期待地望着门外,看到一个保温箱出现的时候,眼睛微一收缩,表情有些空白。
他只在Echo从肚子里出来时被医生抱来匆匆看了一眼,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女第一次会晤。
……………………
季苍兰下意识抓紧了握着闻炀的手,昨天闻炀紧张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现在轮到自己,才真正切身地体会到了那股紧张。
和五年前刚和季涵见面的感觉又不一样,那时候季苍兰不光有期待,更多的是无望的痛苦。
但五年后面对这个刚刚出生两天的小女儿,却只有了期待。
少了痛苦,让人轻松了很多,也有了更多空闲去紧张。
季苍兰眼眶有些发热,对上保温箱里闭着眼睛的小脸蛋儿,声音软下去,夹了嗓子,又忍不住拖长音调:“Echo,爸爸在这里呢,见到你好开心呀。”
若有所觉似的,Echo的大眼睛挤了挤,慢慢张开一条缝隙,又逐渐变大,露出完整的眼睛,小脑袋枕着软枕头,稍一扭动,对上了季苍兰盈了一汪水的双眼。
“Echo,”季苍兰用手指在保温箱上敲了敲,朝她微微笑:“你今天开不开心呀?”
“爸爸见到你,超——开心!”
闻炀扶在他腰上的手动弹了一下,就听到季苍兰问:“想好她的中文名了吗?”
他喉结微动,目光跟着一起看向保温箱里的女儿,低低“嗯”了一声,道:“闻悸,怎么样?”
闻炀在字典里看到的对“悸”字的一种古法解释,其中一则让他把字定了下来:悸,心动也。
“闻悸,”季苍兰在嘴里念了一下,又跟着默默叨了几声:“闻悸、闻悸……”
*
“闻悸!”季苍兰气得肝儿疼,皱着眉心手里握了把刚从Echo手里抢来的袖珍手枪,扭头看向身后坐在那里军火展示一样的闻炀,怒骂道:“闻炀!你女儿是叫闻悸,不是他妈的闻鸡起舞!谁家不到两岁的小孩大清早七点就起来玩枪啊?!”
还他妈是装了弹的真枪啊!!!
季苍兰想到自己刚起床过来看到的场景,就快要心梗。
闻炀抬了下眉梢,迈了步子,懒洋洋地迈过来,亲了下他的嘴唇,被甩开,毫无作用地解释道:“她扳不动的,都没有上膛。”
“都?”季苍兰简直无话可说了,问他说的还是人话吗,瞪着漂亮的眼睛,反问:“都什么都?”
他骂音还没落地,楼梯上就“噔噔噔”地一阵光了脚丫踱上来的声音,视线里升起了一根白金色的、葱一样的冲天辫,摇摇晃晃地拔地而起。
一只短胖短胖的小手,有力地握着楼梯边的栏杆,使了蛮力,山大王一样踏上来,楼梯都要抖三抖。看到楼梯上等着她的季苍兰,闻悸大眼睛铜铃一样亮起来,洋娃娃一样的脸蛋颤成了毛桃,粉嫩嫩地晃动着,熊崽一样壮实,身高也比平常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高了小半截。
刚刚迈完最后一阶楼梯,闻悸就咚咚地光着小脚丫冲了过来,嘴角的小黑痣动了动,喊着“mama”,炮弹一样冲过来。
季苍兰没想躲,但不得不承认被撞一下真的能疼一整天,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脸,旋而弯了眼睛弓腰迎接她。
小熊号导弹在即将撞上目标时被一只结实的长臂拦截。
闻炀及时把她抱住,单臂拎着闻悸,飞机抱起来,还掂了掂,唔了一声评价道:“M107装了个弹夹,没放狙击镜,大概29斤。”
季苍兰不怒反笑,冷笑了一声,捂住闻悸的耳朵,平静地说:“M你个寄吧。”
还不等闻炀回一句,季苍兰就弯了弯眼睛,笑眯眯地把手放下来,手指在闻悸的脸颊肉上轻捏了两下,说:“西西,我们去上托育班吧。”
他伸手从闻炀怀里把瓷实的女儿抱出来,脸上表情没多大变化,但胳膊微微用上力气,本来是想带她走楼梯的,不得不说:“我们坐电梯下楼。”
闻悸小手没轻重,颇霸道地用肉藕截一样的胳膊抓住季苍兰的头发,拉着他往自己身边一靠,撅了小猪嘴,口水糊了一脸,娇憨地露出七零八散住着单间的小白牙:“爱、爱爸爸。”
季苍兰被她撞得呲了下牙,挤着脸,努力笑着说:“爸爸也爱西西。”
“亲!亲亲!”闻悸和她daddy一样,非常懂得等价交换,送出去一个吻,势必要换回来一个。
季苍兰的唇落在柔软的肉脸蛋上,肩膀随之一沉,闻炀的手肘搭在他肩头,扭了脸,在季苍兰脸颊上吻了一下。季苍兰微一扭过头,和他对上视线,看到闻炀懒懒地用食指点了点嘴唇,模仿闻悸的口吻,说:“亲亲。”
闻悸的大眼睛乌溜溜地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着,她三个月后眼睛脱了蓝膜似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颜色愈发得深,最终瞳色成了黑色,和季苍兰很像。倒是哥哥季涵,跟妹妹反着来似的,越长眼睛的颜色越浅,现在跟闻炀差不多绿。
季苍兰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睛都一阵失语,但凡闻炀晚一年半载出来,估计都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事情。
但他转念一想闻炀一开始就知道季涵的身份,又瞒着自己,登时就开始在心里狠狠咒骂。
见季苍兰好久不动,秩序感极强的Echo女士便不乐意了,两只熊掌按在他们脸上,发出“啪叽”一声脆响,不满地道:“亲亲!爸爸亲亲!”
季苍兰撩起眼皮,糟心地看了闻炀一眼,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咬着牙:“我一会儿送完她回来有事问你。”
闻炀前几天刚飞了一趟,今天凌晨回来的,季苍兰是今早给他递手机的时候看到航空软件弹出来的完成飞行消息,还没来得及问,就被闻悸一大早拿着手枪在家里到处“biubiubiu”给打乱阵脚。
闻炀自觉现在没有任何把柄,努了努嘴,又凑到他嘴上亲了一下,才放开手,说:“我跟你一起去送Echo吧。”
“不用,”季苍兰往后缩了脖子,躲着“口水怪”的黏糊糊攻击,分神瞥了他一下,“你再睡一会儿吧,不是四点多才到家的。”
闻炀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揽着他去坐电梯,边走边说:“那我送你们到门口总行了吧?baby,今天也好爱你。”
季苍兰带了点笑意,权当没听到,说:“你要是真想让我省点心,就不要带三百多斤的枪回来,你知道华国是禁枪的吧?你公然违法别让我再给你逮进去。”
“知道了知道了,”闻炀像大狼撒娇,额头重重在季苍兰肩膀上磕了一下,“这又不是新买的,都是之前的。”
季苍兰一眼就认出来他这次带回来的一个大家伙,一杆喷涂了全红哑光漆,空枪重7公斤的B国产□□,是那些年他看到过闻炀收藏的改造枪支里排得上前十的惊艳。
两年前他被闻炀绑回家时就没看到的改造枪,他们把Elie抓进去时也没搜剿到这些估值百万美元的重型武器,没想到两年多后一齐出现在北半球一个沿海城市的、对比起来平平无奇的、花园别墅的客厅。
鬼知道他看到客厅里那堆姹紫嫣红的枪和坐在枪堆里的Echo时,花了多少力气才忍住不让自己一枪崩了闻炀。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枪支的出现,才让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那个猜测。
等季苍兰把在托育班混成“大霸王”的闻悸送进去,又开了车匆匆赶回来。
回来的时候闻炀已经坐在餐桌前吃饭了,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优雅地捏着筷子夹了根油条,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回来得好快。”
天又开始冷了,季苍兰一层又一层扒掉外衣,放到椅背上,才朝他那头瞥了一眼,听不出情绪:“你在家里,我归心似切。”
他笑着走到餐桌前,拉开凳子坐下,接过阿姨递来的碗筷,端起碗抿了口粥,随口一问:“我们之前的订婚戒指呢?”
闻炀动作一顿,放下碗筷,偏头看着他,露齿笑了一下,才抬起左手,朝他晃了晃中指和无名指:“在这里戴着呢。”
季苍兰给了他结婚戒指后,闻炀就把他那边的订婚戒指也要了过去,两个合在一起,戴在中指上。
季苍兰只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婚戒,很朴素的银圈,没有任何装饰,连雕刻也没有,动了下手,戴了戒指的右手顺势捧上闻炀伸着的左手,指腹摩挲在中指的订婚戒指上,弯了腰,细细观察起来。
家里空调开得大,又有地暖,季苍兰脱了外套就留下一个领口宽大的浅灰毛衣,随着他弯腰的幅度露出里面的胸膛。
闻炀喉结微一滑动,就听到他说:“戒指装反了。”
季苍兰说完就把他的手放下来,准备正回身体继续吃饭,被闻炀一把拉住手腕。
季苍兰视线下移,在他握住自己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微微笑了笑,问:“干什么?”
闻炀眼眸变得更沉,舔了犬齿的尖端,笑了下:“还能干什么?”
当然是干你。
他话没说出口,不过季苍兰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
但季苍兰却故作懵懂地眨了眨眼,准备抽回手:“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故意勾引我,你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闻炀抓住他手腕的手圈得更紧,笑意加深,“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季苍兰笑起来,没再挣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身,又跨坐到闻炀身上,语气很温柔地问:“这次去哪里出差了?”
闻炀听他这么问,就猜到他已经知道了,没有隐瞒,直接答道:“开曼群岛。”
开曼群岛是B国属群岛,著名的避税洗钱圣地。
闻炀说是去那里出差的,岛上的鸟都不信。
他如此坦诚,季苍兰忽然又不知道要怎么把对话进行下去,后槽牙磨了磨,空着的那只手伸上来轻轻在闻炀脸颊上拍了拍:“你可真能忍,卧薪尝胆快三年了,装什么大情圣。”
“哪里装了,”闻炀很无辜,道:“这都是顺带的。”
季苍兰冷哼了下,凉凉地说:“顺带的让你拖了快三年?说说吧,这个戒指让你出来后找了这么久,到底值多少钱。”
“108亿。”
闻炀仰了头,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补充了两个字:“英镑。”
这是他八年前被抓进去时紧急转移到开曼群岛的部分财产,有108亿英镑和一批收藏的军火。
这两枚戒指反扣在一起就是开曼群岛银行的对接密匙,也是唯一的钥匙。
之前Interpol拿着Elie的身份信息去开曼群岛暗中调查过,收走了他一部分资产,但这一部分无人知晓。
季苍兰眯起眼睛,阴恻恻地说:“我跟你说,要是之前的我,就直接给你重新拷回去。”
闻炀毫不在意后半句,在前半句的时候就笑了,揽住他的腰,凑在耳边问:“那现在呢?”
“现在我爱你,不能没有你,”季苍兰一只手抓在闻炀靠着的椅背上,居高临下地垂了眼眸看着他,“但是你给我有点分寸,不要得寸进尺。”
“好的老婆,我把一半都捐出去好吗?”闻炀从善如流,说完穿过小腿把他抱起来,“现在我接受你的勾引,我们去□□吧。”
季涵下午放学回家,放下背上的小书包去洗了手,脚步在刚进饭厅的时候就慢下来。
当即敏锐地察觉到餐厅的气氛有些不对,平日里看似水火不容但实则你侬我侬的父母此刻正剑拔弩张地坐在桌子两边,等他回家吃饭。
季苍兰语气很温和地问他:“呱呱今天上学累不累呀?”
季涵摇了摇脑袋,他不理会闻炀的视线,弯了眼睛笑起来,招手让季涵坐到身边。
闻炀则没有多大反应,照常和季涵打了招呼。
说老实话,他其实有点不知道要如何与季涵相处,这门学问他研究了近三年都没研究明白。
还不等季涵扣着手指挪到座位上去,身后就传来一阵脚底板粘踱在瓷砖面上的笃笃声。
闻悸鼓着因为跑步而粉红的脸颊肉,小手捏成发面馒头一般的拳,脚步大而有力地迈着肉乎乎的小短腿朝走在前面的季涵跑过去。
闻悸边跑边叫着:“dede!”
季涵正要回头去接住她,被猴子一样的妹妹抱了下小腿,飞快掠过。动作快如闪电,季涵脸上的稚嫩的笑容还没完全放下,就看到闻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小炮弹一样冲到季苍兰身边,憨声憨气地叫起来:“mummy!想想!miss you!”
季苍兰没办法跟闻炀继续生气了,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抱住她,在软乎乎的脸蛋上吻了吻,纠正道:“是爸爸,不是mummy。”
他每次都纠正,但闻悸每次叫的时候又都忘记不能回答,一来二去,三飞四落,闻悸的叫法彻底混乱。
闻悸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蹙着小鼻尖,闻着季苍兰怀里清香的气味,跟狗崽一样。
季苍兰拿她没办法,揉了揉略有些扎手的、绑了两个冲天辫的毛脑袋,正要去叫季涵,被闻炀先一步打断:“Evan。”
季涵要拉开木椅的动作顿了一下,乖巧地走到他身边去,糯糯地叫了一声:“daddy。”
他前段时间过了八岁生日,四肢慢慢开始扯条,再也不是三年前闻炀锐评下的“矮冬瓜”,与妹妹Echo的“肥美”截然相反。季涵被闻炀轻而易举地抱起来,细长的小胳膊习惯性伸到闻炀脖颈后圈住,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daddy,你不开心吗?”
闻炀一挑眉,勾了笑,侧看着季苍兰和Echo互动的目光移到他脸上:“为什么这么问?daddy没有不开心。”
季涵摇了摇头,把脸贴在他脸侧,很安静地呼吸着。
闻炀想了想,朝季苍兰那头又瞥了一眼。
季苍兰被闻悸这个大嗓门儿的小话痨吵得颇痛苦地皱着脸,任由她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摸索,对上闻炀的视线,眼眸略一停顿,看到乖乖爬伏在他身上的季涵,目光一转,放任他们单独去阳台交流感情。
季涵毕竟和闻炀晚相处了五年,尤其是季涵天生敏感的情况下,闻炀缺失的那些时间就显得尤为重要。
他们这一年摸索到的相处方式就是父子二人独处一段时间,没有季苍兰的参与,他也不知道两人会说些什么。
闻炀把季涵抱到窗边,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耳边传来轻微的声音:“daddy,要下雨了。”
季涵蹙了蹙鼻尖,这么说。
闻炀对他这个仿佛装了气象仪的小鼻子不予置评,季涵像是有某种天赋,在这方面格外敏感。
他低笑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后才说:“爸爸和daddy没有不吵架,这是我们相处的一种方式。”
“但是我和Echo就不会这样,”季涵白嫩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带着微凉的温度。
“因为你和Echo是兄妹,”闻炀努力在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语气平和地不像话:“我和爸爸是夫妻。”
闻炀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什么是夫妻,但季涵不吭声了,又在他怀里待了几分钟。
没过一会儿,果然下起雨了。
闻炀动了下腿,单臂抱着季涵,在他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还没说话,是季涵更先一步开的口:“我也想要mummy。”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听出了股委屈的意味,但实际上季涵很少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比起同龄孩子,他有点过分懂事了。
先前季苍兰独自带他也有些地方不能完全兼顾,他看似温柔又细致,但对待季涵时仍旧更像一位温慈的严父。
在有了闻悸之后,这样的对比更为明显。
他们家庭的组成结构相较于寻常家庭来说缺少了完完全全的女性角色,但闻悸在这时出现,让季苍兰完完全全展现了更加纵容的一面。
这些事情季涵的性格决定了他势必不会说,也不会表达出来,但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例如,妹妹可以靠着撒娇从爸爸那里换来更久的拥抱与更多的亲吻;
例如,妹妹要比他更加活泼,也让季苍兰投入更多的关注;
例如妹妹得到两位父亲的关爱,好像永远比不会去主动讨要,不会主动撒娇的季涵多得多。
八岁的季涵把这些心口的酸涩埋在深处,在稚嫩无法完全参透的年纪,最终懂事又小心地在与其中一位父亲独处时说出了这样一句有些无厘头,但深思后又能理解的话。
其实比起Echo来说,季涵才是真真正正让闻炀挂念了五年的“女儿”。
但发生的种种冲淡了闻炀对季涵在自己心中无可替代性的认知,闻悸的性别又加深了“女儿”在脑中作为执念的重要性,后面又因为季涵的过分独立与懂事而忽略了季涵同样是个需要父母无时无刻关心的小孩。
闻炀的笑意在唇角僵住,忽然发觉自己要愧欠季涵更多。
季涵超出年龄的懂事从来不是他能够投入给闻悸更多关注的借口,正是因为季涵的懂事,才需要他抛去更多的关注,让季涵变得不那么懂事才对。
学了三年如何去成为一位好父亲的闻炀,忽然觉得自己书房里那些书全都他妈是狗屁!
还不等他们继续待多久,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闻悸好动又活泼,闻炀在家里给她安了整整一面4米的攀岩墙都不够她消耗,现在跟随者哥哥和daddy的脚步,从季苍兰怀里挣扎出来,撒欢儿了似的,光了小脚丫,摇摇晃晃地朝闻炀背影消失的地方跑去。
闻炀抱着季涵还没回身,一只小手已经扒住了他裤腿,季苍兰本来腰有点酸,没有很多精力去对付这只皮实的猪崽,缓步跟在闻悸后面,看到她要“爬树”才迈了长腿快步走过来。双手搭在闻炀腰上,护着闻悸不让她摔下来。
在此之前,已经有快四个小时没和他进行过肢体接触的闻炀因为季苍兰的动作哼笑了一声,笑声刚起,季苍兰就用手肘在他腰上拱了一下。
闻悸力气颇大,虎头虎脑地抓紧闻炀身上的衣服爬上来,被爸爸托着小屁股,从背后抱住daddy的脖子,和闻炀怀里抱着的季涵对了个正眼儿。
闻悸裂开“血盆大口”,绵软的脸颊肉簇在闻炀肩膀上,甜甜地叫季涵:“呱dede!”
“xi——”她门牙的两道笋尖儿有条间隙,漏风一样往里吸气:“xixi想想!”
她刚刚啃完红烧排骨,猪嘴上糊了一层锃亮的油光,撅起来直朝季涵脸颊贴过来。
季苍兰本来想制止她,但季涵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呆愣愣地侧了脸颊肉过去,让妹妹和自己贴了一下,聊增红烧肉味香吻一枚。
闻悸亲完哥哥,又来亲闻炀,每个人都要走一遍流程:“dada!想想!mua!”
闻炀朗声笑起来,任由她把油腻腻的污渍印在脸颊上。
季苍兰左手托着闻悸鼓鼓囊囊的纸尿裤,搭在闻炀腰际的右手手指微一动弹,细小的喉结滑动了一瞬,在两年前的今天,他还无法想象闻炀成为父亲的模样。
闻炀轻一侧身,弓了些腰把Echo稳定在身上,怀里紧紧抱着季涵,转过来在季苍兰唇上啄吻了一下。
季苍兰当即抿住嘴巴去瞪他,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和闻炀吵架,闻炀就在这时候蹬鼻子上脸。
他从唇缝里磨出一句话:“我警告你——”
“mua!”
亲吻声再次重重响起,闻炀直起了点身子,舔了下唇瓣。
季苍兰无话可说,脚尖在下面轻踹了闻炀一脚。
闻炀怕闻悸掉下来,不再乱动,抱着怀里的季涵,手掌轻轻拍打了下他的小腿。
季涵想着方才daddy跟自己说的话,谨慎地朝护在闻悸身后的季苍兰看了一眼。
季苍兰对上他的视线,表情顿了顿,意识到儿子的情绪不佳,朝他弯了下眼睛,低柔地问:“爸爸抱你好不好?”
季涵的粉嘴巴抿了抿,灯光下绿莹莹的大眼睛圈了水色,在闻炀怀里朝他伸出双臂。在他从怀中被抱走时,闻炀冷不丁抓住闻悸的小胖腿,颠倒着把她从后背上扒下来,抱进怀里。
季涵的手刚圈上季苍兰的脖颈,他就瞥到闻炀这么摆弄女儿的动作,克制地“啧”了一声。
但季涵却误以为他被自己重到,白软的手心贴在季苍兰脖颈,语气低落地撇撇小嘴巴,说:“爸爸,我不用抱抱了。”
“怎么了?”季苍兰迈动步子,抱着他走到隔壁的暖房去,问着:“今天怎么不开心?”
季涵慢吞吞地摇头,懂事地说:“爸爸会累。”
自从有了闻悸,他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单独和季涵相处了,纤细的手指揉了揉季涵的脸蛋,笑起来:“爸爸有钢铁之心,你忘了吗?”
季涵淡淡露出一个笑容,但还是悻悻的样子,乖巧又安静地趴在他肩头,手指头贴在季苍兰脖颈的动脉上,他很喜欢这样摸着爸爸,亲近又安心。
“daddy有跟你说什么吗?”季苍兰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在他身上,柔声问。
季涵回答:“明天我们三个去海洋公园。”
说完,安静了片刻,才小声道:“但是西西会难过的。”
季苍兰却问他:“那呱呱想要我们三个人去还是四个人去呢?”
“我想,”季涵声音小下去,“我想我们三个去一次,再带西西去一次。”
“好呀,”季苍兰抱着他慢慢踱步,“呱呱想要什么就告诉爸爸,不用去想西西会不会伤心,好吗?”
季涵的脸颊蹭在他衣服上,慢慢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季涵很慢地说:“我也想要mummy。”
季苍兰愣了一下,失笑道:“怎么跟西西一样了?”
季涵的大眼睛眨了眨,脸颊白嫩嫩的,“西西的mummy比呱呱爸爸更爱西西。”
他用自己的逻辑组成了这句话,但季苍兰听懂了。
他哑然,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让季涵和自己面对面,认真地说:“对不起,爸爸最近一直在照顾西西,忽略了呱呱的感受。你可以原谅爸爸吗?”
“没关系的爸爸,”季涵把热烘烘的小手放在他颊畔,鼓了鼓脸颊,说:“西西是妹妹。”
“不是的,”季苍兰把脸贴进他的手掌,语气平稳:“西西和呱呱都是爸爸爱的小朋友,呱呱不需要让着妹妹,这些问题是爸爸需要考虑的。你是个小朋友,你不需要承担爸爸的职责,如果呱呱觉得爸爸哪里做的不够好,就及时告诉爸爸好吗?爸爸委任你当小小监督员。”
顿了顿,季苍兰又叫了他另一个名字:“Evan.”
季涵腼腆地点了点头,被季苍兰挠了痒痒肉,咯咯笑倒在他怀里。
季苍兰跟着他一起笑,把季涵抱在怀里,想起了当时Echo出生后,他和闻炀就这个名字的归属问题产生的对话。
由于闻悸性别与当年那个伪造B超的相同,他们潜移默化地就把当年闻炀起的这个名字赋予了闻悸。当闻悸一个月的时候,季苍兰才忽然反应过来,Echo其实应该是季涵的名字才对。
但闻炀却说,他已经给季涵起好了一个新的名字——
Evan
季苍兰不是很懂他们的起名深意,闻炀当时也没有告诉他,还是两个月后,季苍兰去书房找书打发时间时才在一本希伯来语的字典中看到了被折了一角的页码。
闻炀那时候恰好进来,看到季苍兰坐在书桌上,神情认真地翻看着那本字典。他脚步微一停顿,随后流畅地走过去,长臂在两侧张开,撑在桌面,把季苍兰圈在怀里,低声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季苍兰翻页的手停住,回身望着他。
闻炀继续说着:“Elie,Lying Evil(说谎的恶魔).”
季苍兰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听他接着道:“Echo是恶魔对神降天使无数次爱慕心声的回响,Evan是恶与善一半的结合,是神第一次对恶魔降下的圣洁悲悯,是现在抵达的回响在很多年前的第一声祈祷。”
恋恋不忘,必有回响。
Echo是执着者多年后的回响,Evan是第一眼就倾心的欢喜。
晚上季涵写完作业在自己的小书房看书的时候,虚掩着的门被轻声叩响。
季涵呆愣愣的脸颊肉颤了颤,把书签放好,听到季苍兰问:“爸爸可以进来吗?”
季涵弯起大眼睛,跑过去拉开门,好软地说:“爸爸请进来。”
季苍兰端了热牛奶在手里,空出一只手,搭在他毛绒绒的大脑袋上揉了揉:“谢谢你。”
季涵牵着他的手走进去,说着不客气。
季苍兰帮他把热牛奶放在书桌上,抱着季涵坐回椅子,蹲下身和他平视,问:“daddy问呱呱今晚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睡?”
“想——”季涵脱口而出了一个字,又止在唇边,长长的眼睫毛垂了垂,才说:“可是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哪里是大孩子?”季苍兰朗声笑起来,捏住他的脸蛋,揉了揉,“你一直是爸爸的小baby呀。”
季涵羞涩地抿了粉嘴巴,歪了歪脑袋,往他手心里靠了靠。
季苍兰回到房间的时候闻悸已经在旁边的婴儿床里睡着了,旁边的婴儿监视器亮着暗色的灯,闻炀也不在卧室,他不意外地去了楼下的书房。
闻炀果不其然戴了眼镜坐在电脑前处理着文件。
这一年,他已经在慢慢接管了文生,工作不像之前那么忙,但到了年终的时候总有很多文件要过目。
听到脚步声,闻炀没有抬头,感觉身侧有柔淡的影子靠近,才沉声道:“怎么不去睡觉?”
季苍兰侧靠在他座椅的扶手上,手臂轻轻搭上闻炀肩颈,没吭声,用脚尖勾开最下层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把还没拼好的枪,哼笑一声:“你就装吧。”
闻炀表情松动下来,目光从屏幕上的文件移开,长臂一伸,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季苍兰胸口,仰头望着他,狭长的眼尾朝上蹙了蹙,笑起来:“我不是怕勾起你一些关于早上的美好回忆。”
季苍兰挣了下,没从他钳制中挣脱,像方才捏季涵一样,不过力气要大了不少,扯着闻炀的面颊,恨恨地磨牙:“没有下次了。”
“我对上帝发誓,”闻炀很不虔诚地用中指叠了食指启誓,随后想起来什么,揽着他腰的手缓缓下滑,压了声音问:“早上看有点肿,要不要帮你涂点药?”
“不需要,”季苍兰一拳打在他脊背上,闻炀吃痛地皱了下脸,就听他说:“早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水族馆。”
说着他就松了搭在闻炀身上的手,在他松懈的空挡抽身出来,朝门口走。
闻炀随手按灭电脑屏幕,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去,边走边问着:“什么水族馆?”
“嗯?”季苍兰本来就放慢了脚步在楼梯口等他,听闻炀这么问,转过视线来,提醒道:“要带呱呱去的。”
说完,等闻炀走过来,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回事?”
“没有,”闻炀失笑,垂下去的手碰了碰他的手背,季苍兰习惯性扣住他的手,拉完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被人拽着往楼下走。
闻炀接着道:“我是说要带他去看海豚,不是去海洋馆。”
季苍兰想不到其他地方,问:“除了海洋馆还有哪里有海豚看?”
闻炀却不回答,笑着说:“明早你就知道了。”
他们刚回到房里没多久,门就被很轻的力气敲响。
笃笃笃。
季涵从门缝里露出一只大眼睛,眨了眨,好乖地问:“爸爸,daddy,请问呱呱可以进来吗?”
季苍兰在卫生间洗漱,闻炀走过去帮他来开门,笑着说:“当然可以。”
季涵抱着自己的安抚被,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脸蛋蛋,身上已经换好了贴身的小汽车睡衣,软声软气地叫他“daddy”。
闻炀应了一声,微一躬身,长臂从地上把季涵捞起来,抱进怀里:“呱呱好好刷牙了吗?”
季涵点了点头,哈了口薄荷味的气出来,手里从小盖到大的安抚被就被闻炀拿到床上去,抱着他在怀里颠了颠。季涵歪着脑袋笑出来,把白软的脸颊肉贴在闻炀脸上,闻炀心口一软,小声跟他说:“那我们去检查一下mummy有没有好好刷牙。”
他一边说,一边放轻脚步带着季涵走到卫生间门口,能从缝隙里看到一晃而过的人影,轻声凑到季涵耳边,说:“daddy抱你进去,你捂住mummy的眼睛,让他猜猜你是谁?”
季涵被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感染,竖了小手指在唇边,抿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很认真地点头。
门被唰地推开,季苍兰在水池前洗脸,闻所未闻的样子,刚直起腰就被奶呼呼的小手捂住了眼睛,季涵努了小猪嘴,努力变低了声音,问:“猜猜我是谁?”
季苍兰扶住他的小手,柔声笑起来,“你是谁呀?是Elie吗?”
“不是哟。”季涵憨声笑着。
季苍兰苦恼了一下,又问:“是Echo吗?”
季涵咯咯笑出声:“也不是。”
“那是谁呀?”季苍兰抓住他的嫩手臂,反身从闻炀怀里把季涵抱住,笑着说:“我看看是哪个小猪?”
季涵在他怀里扭了身体,笑起来,后脊就被另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住,闻炀环住季苍兰的肩,把儿子和老婆圈在怀里,侧了下脸,在季苍兰因为笑而簇起的颊畔吻了一下。
季苍兰抱着怀里出了层薄汗的季涵,含着笑看了他一眼。
季涵被爸爸抱出去,悬在妹妹的婴儿床上,学了两位父亲的样子,伸了短脖子去亲了亲妹妹柔软的脸蛋,而后被爸爸放进被窝里盖好被子,爸爸同样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晚安,呱呱。”
闻炀睡在季涵的另一侧,也亲吻了下他的额头,低声道:“good night,Evan.”
“晚安daddy,”季涵抱了下闻炀的脖子,等灯关了后,往季苍兰那侧的怀抱里缩了缩,很小声地说:“晚安,mummy。”
季苍兰在黑暗中沉默了一秒,很快用手臂把他搂进怀里,温柔地呢喃似的声音:“祝你今晚梦到粉红海豚,呱呱。”
但不知道季涵睡着的时候有没有梦到粉红色海豚,他天没亮就被穿衣服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弄醒,小脸皱起来,揉了揉眼睛,有点艰难又迷糊地睁开眼睛,被裹进怀里,鼻腔里是季苍兰身上熟悉的薄荷味,小声叫了下:“爸爸,我想睡觉。”
“睡吧,爸爸抱你上车,”季苍兰又好气又好笑,完全没想到闻炀要带呱呱看海豚是要出海出看,凌晨天没亮就把儿子折腾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坐车。
早晨海上风大也冷,他给季涵穿了更厚的衣服,自己又被闻炀披上一层厚重的羽绒衣,一大一小都成了圆鼓鼓的球。
闻炀提了给季涵带的小孩饭,又让人去热了车,才上楼叫他们下去。
季苍兰单臂抱着季涵,另一只手在给闻悸盖被子,她晚上睡觉不老实,现在露出白花花、圆嘟嘟的小肚皮,睡得四仰八叉,十分豪迈的睡姿。
闻炀走过来把睡着的季涵接进怀里,就被季苍兰揍了:“非要大清早看海豚,天都没亮看什么海豚,儿子都没睡醒。”
闻炀拉着他揍过来的手,在唇前吻了一下,笑着说:“走吧,给你个惊喜。”
文生本来就是船舶公司,闻炀连自己的邮轮都买了,养艘私用游艇再简单不过。
但季苍兰看到他那艘游艇的时候还是头疼地咳了一声,清晨的海风很冷,还带了股湿气,裹着凉风往气管里灌。
羽绒衣下的季涵还没醒来,厚实保暖的帽子盖在脑袋上,柔软的侧脸贴在闻炀肩头,睡得很沉,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季苍兰掩着口鼻咳嗽了一声,怕季涵着凉,伸手挽住闻炀垂在右侧的手臂,拱着他往船上走,咳完才压了嗓音,用不吵醒季涵的声音问:“你心口酸不酸?”
气温低对他们这种浑身伤的人就不是很友好,季苍兰过去中过弹又痊愈的地方在低温下就会有种酸胀的感觉,他想到闻炀身上最严重的疤痕,有点担心。毕竟年纪与日增长,他们也都不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青年,不得不向岁月屈服。
“还好,”闻炀笑了下,眼角簇起很淡的细纹,微微侧了下头,挨近跟他说:“里面有空调。”
他到底是混了斯拉夫人血统,外套只穿了一件毛呢风衣,被季苍兰握上去的手还是热烘烘的。
季苍兰安静下去,没再说话,跟着闻炀一起把季涵放到游艇二层的卧房里,走出来后才问:“要开多久?”
闻炀一只长臂搭在他肩膀上,圈着季苍兰往餐厅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两个小时左右,但是也不保证百分百能看到白海豚,只是他们说这个时间段的中华白海豚出现率是最大的。”
季苍兰抿了下嘴唇,和季涵腼腆微笑的表情有点像,眼角的黑痣稍一动,笑起来。
闻炀挑了下眉,噙了笑问:“笑什么?”
季苍兰动作自然地帮他把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抚回去,很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找人把海豚赶出来。”
毕竟以闻炀先前毫不作人的行为,这种情况有很大可能发生。
闻炀轻嗤了一声,不满地平了下嘴唇,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是有过这个想法。”但被及时扼杀在脑子里。
季苍兰朗声笑起来,在他后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他们吃饭的途中,季涵就醒来了,洗漱完穿好了衣服,被阿姨牵着乖乖地走过来,还是有点没睡醒的样子。
等他们用完餐,闻炀才懒懒地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捏了张纸巾帮季涵沾了沾嘴角的牛奶,才抬眼朝季苍兰的方向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出去看看吧?”
“看什么?”季苍兰觉得冷,不想出去,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确认才过了一个半小时,还没有到闻炀方才说的时间。
“随便看看,”闻炀拉着季涵已经走到了门前,一边说一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来吗?”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季苍兰哪里还有拒绝的机会,抿唇淡笑着走过去牵住季涵的小肉手:“走吧。”
闻炀短促地笑了声,满意了,推开门牵着儿子和老婆迈出去。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风平静了,也没有云,挂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和万千星点。
季涵趴在栏杆前,踮着脚尖,大眼睛里闪着光,“哇”了一声很欣喜的模样。
季苍兰蹲下去问他冷不冷,季涵被海月吸引,只顾着摇头,目光紧紧投向凛凛海面,兴奋地跳了跳:“爸爸,月亮好圆!海好大!”
季苍兰揉了揉他的圆脑袋,笑起来,下意识朝闻炀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对上闻炀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两个人都顿了顿,唇角的弧度加深,默契地轻眨了下眼。
他从季涵旁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朝后退了一步,肩膀碰了碰闻炀的肩头,问:“在想什么?”
闻炀抬手拦住季苍兰的肩,目光落在被月光笼罩的季涵身上,又缓缓移回身边人,沉声道:“我说的对吧?”
“嗯?”季苍兰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闻炀的眉眼逐渐放大,在凉冷的月色下侵略感十足地逼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月亮对你来说唾手可得。”
那两颗秾黑的小痣在绵白的脸颊上起伏了两下,季苍兰表情浅淡却认真,抬起右手,一笔一划地在他的眉目上描摹,而后轻缓地靠近,在唇角落下一枚月色的吻:“我把你抓住了。”
闻炀歪了下脸,把唇角的吻挪正,发出水声和他的双唇深触又分离,嗓音压下去,附耳道:“baby,看前面。”
“爸爸!daddy!有流星!”
他的声音和季涵惊喜的叫声叠合。
在季苍兰有限的黑眸中,一道闪亮又细长的白线疾驰而来,沉蓝的天际线被照亮了一瞬,又很快陷入沉寂。
但还不等他们出声,季涵“哇呜”了一声,小老虎一样,用力仰了脑袋朝天空看上去。
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线后是千万条连缀而来的星线,像雨、又似闪电,迅猛又密集地以击穿月亮的速度飞速朝地平线坠落。
短暂消逝的流星却因为接连不断的数量,长久地、长久地把天空映亮。
在最后三颗流星滑落着消逝在目光无法触及的天际线下时,远处,他们看到有粉红海豚鱼跃着飞出海面。
地平线下,有太阳冒出了光芽。
天,亮起来了。
不过当天下午到家的时候,季苍兰回到卧室还是把早晨的那个跳蛋当着闻炀的面扔进了垃圾桶。
随后,他侧过脸,目光凉凉地在闻炀脸上扫了一秒。
闻炀懒懒靠在门框上,一挑眉,问他:“这么不喜欢?”
“嗯,”季苍兰在洗手台前洗手,听到他这么问,撩起薄薄的眼皮,却没有转身,两人的视线在镜子中撞上,“之前卧底在你身边经历的那些事情是我选择的,你不需要为那些负责,但是不代表我忘了。”
话音轻飘飘落下去,季苍兰的眼眸又重新投下去,专心致志地搓洗着方才喂闻悸的时候,五指上沾了的油脂。
身后有脚步声踩着搓手的间隙响起,闻炀好像在抱住他前笑了一声,但被季苍兰打开水龙头的声音浇灭。
“我错了,”闻炀下巴抵在季苍兰右边的肩膀上,靠近脖颈的位置,抬手横揽在他胸前,往后稍用了点力,让季苍兰的后脊严丝合缝地贴上自己的胸膛,语气不是很正经,听起来也没有多真诚:“迟来九年的道歉,原谅我吧?”
他像只被驯服的孤狼,缠在温暖又毫无攻击性的主人身旁,蹭了蹭脸颊,张了唇用齿尖把他的耳垂衔在尖端磨了磨,状似撒娇讨好的动作。
水声停住,季苍兰甩了甩手,停下动作侧目看了他一眼,又快速扫了下刚刚扔了那个跳蛋的垃圾桶,语气平静:“没有下次了。”
闻炀知道他不再生气,笑起来,拉着他往外面走,“肯定没有了,我当时只是对sm有点好奇,没有真的想混圈的意思。”
他说出这两个字母,季苍兰眼皮跳了下,后背早已经痊愈,连疤都没有留下的位置,惊痛了一瞬,想起了九年前,闻炀再次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
*
季苍兰刚刚落地I国机场,他要陪闻炀参加一场秘密晚宴。
晚宴上,闻炀会和一个I国本国的家族继承人谈一笔生意。
闻炀在大生意上给予每个人的信任都很低,包括季苍兰在内的所有组织高层事先都不知道这场晚宴的特殊性。
基于习惯,季苍兰仍旧跟在闻炀身边,除了他以外,组织高层还来了一个非裔女人。但飞机落地她就先一步乘车离开,季苍兰觉得有点奇怪,等闻炀上车后才问他:“她去干什么?”
闻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很神秘,说:“她不喜欢那种场合,在别的地方等我们。”
季苍兰短促地皱了下眉,奇怪道:“什么场合?”
闻炀却置若罔闻,突然笑了声,把玩着季苍兰细长的手指,过了片刻后,在车子即将停下前,突然转过脸来,看着他道:“想个安全词吧。”
“什么?”季苍兰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车童已经开了车门,闻炀牵着他下车,并肩走在一起,附耳在他颈侧,低声道:“你真的爱我吗?”
季苍兰心口重重跳了一声,面色白了瞬间,唇瓣嚅动着,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他继续道:“我们的安全词,记住了吗?”
不等季苍兰再多问一句,闻炀就好像完全没发生过一样,笑颜重展,单臂揽在他后腰,进了门。
季苍兰觉得他话里有话,目光轻落在他脸侧,顺延着下颌骨凌厉的线条滑落,投到地面,又把视线收了回来,重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进来才发现,这应当是个私人会所,服务生均带了假面不露出真容,职业素养很高,保密性奇佳,视线落在同一位客人身上绝不会超过十秒,在一个恰如其分的礼貌时间范围内。
有服务生上前来问了闻炀是否有预约,闻炀报了与他们相约在此会面的继承人代号。
服务生了然地点头,拿来了一张面具,递给闻炀,恭敬道:“请您戴上。”
闻炀拇指和食指夹了那张薄铁假面在指腹间,微侧过头,朝季苍兰挑了下眉。
季苍兰自觉接过来,抬臂帮他系到脑后。
随后,他才问:“我的呢?”
服务生垂着头,快速道:“只有Dom才可以戴面具。”
“Dom?”季苍兰先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小众圈子,听到他说的英文也愣了一下。但闻炀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拉着人跟在服务生身后朝地下室走去。
会所走廊挂了音响,放着低沉缠绵的音乐,一路上都没有遇到过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极为私密。
只有当他们下到地下三层的时候,在服务生推开某个包厢的时候,门缝中漏出了飒飒的凌风声。
季苍兰想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鞭子在空中抽动,发出的声音。
一声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当即响起,随之一同传来的是含了隐痛的闷哼。
他脚步在门前顿了一下,脸色微变,但仍旧跟在闻炀身后走了进去。
包厢里空间很大,有两个人,但只有一个衣冠整齐地站在不远处。
Eynon看到闻炀进来,握着皮鞭的手一张,朝他笑着走来:“终于等到你了。”
闻炀笑着和他打了招呼,Eynon正是他们此行的合作对象,有一些特殊癖好,被闻炀知晓后表达了兴趣,于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季苍兰在他们寒暄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扫了眼包厢的装饰,在看到一众sm相关的摆设时就有数了,目光隐晦地扫向昏暗中一个角落,有一个**的人影蜷缩了身躯倒在地上。看不出男女,头发半长,手脚都被捆绑着,背对他们的身躯上布满了红粉的鞭痕,有的已经开始渗血。
他右眼皮重重一跳,收回了视线,低垂着眼皮安静地跟在闻炀身后。
闻炀似乎是不打算让季苍兰和Eynon接触,而Eynon也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季苍兰的存在,视线短暂地在他脸上扫过,重新和闻炀对视,语气颇暧昧:“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很棒的房间。”
闻炀跟着笑了一声,说:“我之前没玩过这个。”
Eynon道:“别下死手就好,这些东西都是特制的,只能造成皮外伤。”
“不过嘛,”他旋而语气轻松地叮嘱道:“弄死了也没关系,我们这里会提供处理服务的。”
季苍兰抿了下唇,闻炀翘了唇,“希望我用不到这项服务。”
Eynon笑起来,说他幽默,季苍兰在后面完全笑不出来,也不明白闻炀幽默在哪里。
服务生带着他们又往深处走了一段距离,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为他们推开门,而后就离开了。
闻炀顺手解开脸上的面具,先动了步子,迈进去,身后的季苍兰却没有动静,他侧了身,向后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挑眉看过去。
季苍兰沉默着和他对视了一眼,目光已经触到包厢里墙壁上挂着的那些东西,一言不发地迈动细长的腿,走进去。
路过闻炀的时候,被陡然捏住手腕,季苍兰的动作停在原地,没有侧身,语气平静:“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闻炀扣着他的手腕,拇指虚虚触在腕内动脉,摩挲了两下,轻笑了一声:“一个月前,你和Ricky一起去交易,听Ricky说你私自改了交易金额,自己吞了十万刀。”
季苍兰拿钱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能瞒住,但一直没等到闻炀来问,就以为他默许了,没想到闻炀能留一个月。
见他不吭声,闻炀唇角的笑意更深,低垂了脖颈凑过来,高挺的鼻尖触在季苍兰脸侧,轻缓地一点点蹭动起来,嗓音低哑地凑在耳边,问:“你缺钱吗?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那笔交易的金额恰好在一级犯罪金额的线上,超十万就会被定义为重大。在季苍兰得到信任帮闻炀开始走货后,他都在控制着每笔交易的合同金额,尽量把“重大”的指控减少几次,等到闻炀被抓的那天,刑罚就会稍轻一些。
但这次的合同是他临时接手的,金额已经被钉死,如果季苍兰贸然提出要更改金额,闻炀一定会追问。
季苍兰可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在闻炀这里,一定还是会留一个更改金额的问号。
而季苍兰直接和乙方拟了新合同,哪怕闻炀后面知道了,也不会把关注点放在金额上,而是他私吞了一笔钱的理由上。
就如现在一样,季苍兰面对他暧昧又低沉的问话,也丝毫没有放松,答道:“我的房贷和车贷没还,就支了十万出来。”
闻炀完全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理由,噗嗤一声笑出来,脸靠在季苍兰肩头,笑得直不起身,但季苍兰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笑得颤抖。
等他笑够了,才问:“我还以为季sir多廉洁。”
“华国有句古话,”季苍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近墨者黑,我也是人,有诱惑,就会有**。”
闻炀眯了下眼睛,含着笑,一只手抬起来,径直捏住他下颌,逼迫着季苍兰注视着自己的方向:“别有下次了,缺钱可以直接问我要。”
季苍兰被捏着两颊,说话很含混,但能听得懂:“要钱需要付出代价。”
闻炀粗糙的指腹在他柔软的唇瓣上剐蹭了一下,沉声问:“你这样的代价不是更重吗?”
说着,瞥了眼不远处挂在墙上的皮鞭。
季苍兰目光跟着他扫过去,克制地收了回来。
闻炀把手收了回去,一边解开袖口的扣子,一边朝里面走去,在一张摆了口球和止精环的桌前停住脚步,转动了上身,朝季苍兰的方向命令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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