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炭火正旺,不断散发出融融暖意,精致的雕花窗棂透进几缕冬日暖阳,洒在檀木桌椅上,熏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腾,与淡淡的茶香混作一团。
“尝尝你嫂子的手艺。”李景尔将那盘白里透粉的糯米团子朝李知节的方向推了推。
李知节提箸夹起一个放入口中,软糯清甜,一点儿也不腻。
“阿嫂做的茶点果然是全长安最好的,阿兄真是有口福。”
齐王妃郑氏与李景尔对视一眼,露齿一笑,温声说道:“灵真喜欢就好,等我下次做了,定叫人送一份到灵真府上。”
“那就提前谢过阿嫂了。”
“亭娘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吧?”李景尔揽过妻子的肩,微笑道,“你快去看看,免得这孩子一醒来又哭闹着要见阿娘。”
“好,”她心下明白他是想支开自己,成婚八年,因着她荥阳郑氏的出身,他从未全然信任过自己,但她此刻还是故作不知,温婉一笑,“灵真,我失陪了。”
郑氏一走,李景尔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昨夜父亲命郑淑妃协理祭典之事,今早她就大张声势跑到我母亲宫中,飞扬跋扈,全然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宛若入主中宫了一般。”
李知节拿起一个桔子细细剥着,沉默不语。
“还有那郑炎——今日老三回京,入宫觐见父亲时被郑炎拦下,刁难了好一阵,”他还在发着牢骚,“老三自从丧母,就一直被养在我母亲膝下,这京中谁不知道他老三是我的人?刁难老三就是在打我的脸,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三哥回来了?”
“嗯,”李景尔吐出一口浊气,脸色阴转晴,“父亲让老三过完年也不必急着回灵州,留京待任——这两天也就这一件好事,有他在帮我对付老大,我还放心一些。”
“阿兄想怎么对付大哥?”李知节漫不经心地问。
“嗯……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父亲彻底打消立他为储的念头,”李景尔摸了摸下巴,梳理道,“我看父亲的意思,是等上辛日祭典一过就册封他,时间太紧了,必须尽快下手——我想的是,老大进献的瑞象……”
“不可。”
此话一出,李知节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李景尔想对那头瑞象动手,这样一来,所谓“天佑大成”、“天降瑞兆”的说辞都不攻自破,这个时候,是谁进献的,谁就用心不纯了。
就算不杀死这象,那怕只是病上那么几天,都显得别有寓意。
——天生头上有“成”字印记的瑞象病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大成也要“病”了?
——如果瑞象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
“为何不可?”李景尔眉头一紧,“灵真你太胆小了,莫要作妇人之仁。”
……不是很想帮了。
李知节舌尖划过虎牙牙尖,强扯出一个笑来:“阿兄细思,人尚且命途未卜,更何况动物呢?大哥既选择进献这样一头瑞象,就说明他早已做了万全之策,且不说有多少人精心照料、护卫着瑞象,说不定——这样的‘瑞象’,大哥府中还有不少呢,届时你杀一头,他补一头,阿兄又当如何?”
“……”李景尔捏了捏山根,有些犹豫了。
“再者,阿兄就算得手,父亲先想到的也不会是大哥带来不祥之兆,而是有人居心叵测,杀瑞象咒大成,万一事发查到阿兄头上,这个罪名阿兄可担得起?大哥现在说不定就在等着阿兄动手,好抓你一个现行呢。”
李知节语气冰冷,毫不留情地说,“原本此事还有些转机,可阿兄执意要动这象,结果就是反而助了大哥,叫大哥入主东宫这事十拿九稳了。”
他一手扶额,一手拍了拍桌案,烦躁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象的事先不要急,等大哥放下戒备后再做打算,”她拂去衣袖上不知何时粘上的食物碎屑,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大哥之势,全在荥阳郑氏——荥阳郑氏的荣辱、生死,皆系于大哥一身,反之也是如此。”
“荥阳郑氏簪缨世胄,岂是那么容易除去的?”
她摇摇头,“只需让父亲对郑炎有所顾虑即可。”
“怎么做?”李景尔上身前倾,急迫地问道。
李知节倒是不急了,先提过茶壶为他和自己续满了茶,再捧杯轻轻呼了呼,细细抿着。
“唉!五娘,快别卖关子了,教教阿兄吧!”他亲昵地探出手,抚过她的肩头。
“这不是有现成的机会,”李知节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触碰,淡淡笑着,“裴钦查什么,阿兄也顺水推舟查什么不就是了?”
“这事我并非不知,只是就算查个水落石出,恐怕父亲也不会重罚郑炎啊。”他重重叹了口气。
“那就得看阿兄怎么查了,”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阿兄知道郑炎府上的常客有哪些吗?”
“这我如何得知,我又没有去过……”李景尔直了直腰,像是在为自己澄清。
李知节轻笑一声,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倒是知道几个不错人选,礼部侍郎王厚,太常少卿郑年,朝议郎张丰瞰。”
“这三个人怎么了?”
“如果父亲召见他们的时候,恰巧都在郑府喝花酒,那又会怎么样呢?”
“父亲如何能同时召见他们三人……”他方问完,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礼部侍郎、太常少卿、朝议郎……这三个人选好啊!我明白了。”
他“腾”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看背影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架势了。
长兴坊。
“哎,那边之前不是开了个布坊吗?怎么连牌匾都撤了?”几个百姓蹲在坊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唠嗑。
“好像被重金租下来了,听说给了一万二千钱!”
“这么多!”
“可不是?我听说是隔壁灵真公主府的人租下来的。”
“怎么不租我家的房子啊?”
“你家那一进小院又破又小,位置还差,想得真美!”
“嘘嘘嘘——有贵人来了,咱们快让道。”
“……”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长兴坊,车后跟着两列随从与士兵,估摸一数,有四五十人。
李知节倚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阵凉风袭来,将马车的窗户吹开了一条缝,露出外面的景状来。
“布坊租好了?”
黛云闻言,立马回道:“嗯嗯,主人家很配合,爽快地签了租契,一年一万二千钱。”
“好贵……”李知节撇了撇嘴。
“已经很便宜啦,隔壁安仁坊租一套这样的院子一年要一万五千钱呢。”
“好吧,”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武源!”
“卑职在。”车外的武源闻声,一夹马肚,咯咯噔噔地上前。
他脸上的伤还没有好,风一吹再一冻,这张黝黑的脸就显得格外可怜了。
李知节招招手,他便翻身下马,牵着马跟在马车旁边,附耳过去。
“这几日郑府那边肯定能出个结果,郑府上的那些女子……”她思索了片刻,“想来或许会被郑炎发卖去,总之,你关注着些,不管是买还是抢,届时都给我带到布坊里来。”
“卑职明白。”武源点点头。
话音刚落,车后就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
“幸好我来得晚,若是来早了,岂不是要叫我扑空了?”
李知节推开窗子探头望去,三四丈外一紫袍青年甩着马鞭,驱使着马匹小跑过来。
“参见秦王殿下!”武源叉手作礼。
李散挥挥手示意他免礼,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武典军的脸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府上纳了新妾,令夫人不高兴啦?”
“殿下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武源板着脸回道。
他哈哈大笑,左手撑着马车顶,弯腰探头朝马车里看去,啧啧道:“灵真也不待见我。”
“阿兄说笑了,见到阿兄回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知节皮笑肉不笑地关上了窗户。
“高兴还把窗户合上。”他“呵呵”了一声。
“我冷,”她默默翻了个白眼,“阿兄这是要去哪?”
李散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说:“本来是要到你府上去坐坐的,既然灵真这么不待见我……”
“好走,不送。”
“——那我就多在你府上待一会儿!”
真不要脸!
“你究竟有什么事?”
这是李知节问的第三遍。
李散不仅在她府上待了许久,还混上了一顿饭。
他大口大口喝着鱼汤,又啃着酱猪肘,嘴里塞得满满的,但还是抽空回了一句:“当然是来给你拜年,啊,对,祝你新婚快乐……真香!我在灵州城都吃不上这么好吃的!”
……拳头硬了。
“唉,圣上今年终于大发慈悲,要我留在京中了,”他费力地把嘴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凄凄惨惨戚戚地说,“你是不知道,一年没回来,我那府上破成了什么样!窗户都是烂的,炭都没领!”
“……哦,所以你是因为房子太破待不下去,才来我这混吃混喝。”
李散忙于埋头苦吃,但还是腾出一只手树了个大拇指。
灵州边地条件艰苦,从来吃不上这般珍馐美味。
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他的阿耶,当真心狠啊……
“我之前拜托你的事,你查了吗?”李知节眼睁睁瞧着他一个人干完了一桌荤菜,有些肉疼地抽了抽嘴角。
“唔,”他打了个饱嗝,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
“——新安二年三月,朔方节度使卢昆,亦在潼关。”
“什么意思?”李知节蹙起眉,不敢置信地说,“当年突厥西路军是从萧关进来的,他朔方节度使驻军在萧关北侧,结果你告诉我,他不仅不在萧关据敌,反而飞越过长安城,跑到潼关去了?”
“没错,就是这样,说不定是去救驾的呢?”李散耸耸肩。
“当年圣驾不是从峣关逃出去的吗?他跑到潼关干什么?”李知节更迷惑了。
他不着调地说:“迷路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知节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有人告诉我,突厥西路军是被人‘领’进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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