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无措地站在一旁,青桑示意她先去铺床。
炭火不时噼啪爆响,毕菱手中的粥碗也渐渐见了底。
她越吃越慢,红枣和栗仁早已被挑着先吃干净,最终只剩一层黏稠的粥底。
她拿汤匙刮干净送入口中,抿了抿嘴唇,才不舍地放下碗。
青桑没有说话,只捧起粥碗退了下去。
难得今夜房中如此暖和,青桑、青杏又早早备好热水,毕菱起身去屏风后沐浴。
等她穿好里衣再出来,发觉食案上又摆着满满一碗粥。
她不自觉就走了过去,跪坐在食案前拿汤匙拨弄两下,发觉红枣和栗仁占了一大半,忍不住弯起嘴角。
青桑跪坐在她身后,拿起干布替她擦拭长发。
毕菱这回倒没有拒绝她的触碰,抱着温热的粥碗大口吞嚼起来,无比畅快。
吃完后她把空碗往食案上一放,拿眼睛去瞟旁边的青杏。
青杏喜滋滋地就要再去盛,却被一声轻咳拦住脚步。
“小娘子,现已戌时过半,多食恐伤脾胃。”身后的青桑轻声劝道。
青杏捧着碗,忍不住嘀咕:“阿姐不是也盛了第二碗嘛……”
青桑看毕菱垂下头闷不做声,搭在食案上的手腕瘦骨棱棱。
连陆家的家生婢子也没有瘦成这样的,那些高门大族的仆婢更是个个锦衣华服、丰腴婀娜,就是为了体现主家的富贵不凡。
青杏一看便知姐姐心疼了,她二话不说溜出房间,打定主意要将一整锅粥都端来,让小娘子吃个肚儿滚圆!
可等她到了灶前,本来架在火上慢煨的瓦罐竟不翼而飞!
青杏瞪着眼睛扫视一圈,方才还守着灶的几个仆人都不见踪影。
没料到这毕家竟如此下作,见不得小娘子一点好,区区甜粥也要连罐端走!
她本就泼辣爽利,又想起离开陆家时主母交代过的话,心中越发有底气,叉起腰高声骂道:
“哪个嘴馋手贱的贼人将粥罐偷了去?!叫老娘抓住,非剁了你那发痒的爪子不可!”
“我看有的人是眼盲心黑,白日里才摆了丧仪,夜里就来偷主子的吃食,也不怕夜里梁上倒吊下来长舌鬼,勾起你的脖子去阎罗殿里讨说法!”
“当年得了我们河东柳氏的荫蔽,今朝猢狲当起山大王,竟敢苛待正经的柳氏血脉。还有那吃里扒外、背主求荣的混账玩意……”
直到被姐姐扯回房中时,青杏还觉得意犹未尽。
“阿姐,他们敢做不敢当,没一个敢露头的。我就是再骂上一个时辰,恐怕也都装作没听到,可见都是一伙的!”
青桑无奈地敲敲她的脑袋:“你是骂痛快了,可有想过小娘子的处境?”
青杏顿时降低了嗓门:“小娘子都听见了?”
“你说呢?你难道不是奔着让毕家上下都不得安宁?”
青杏面露愧色:“的确是使了浑身力气叫骂。”
姐妹俩一前一后踏进房中,小心打量毕菱的脸色,却见她不复之前的疏离冷淡,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毕菱冲着缩在青桑身后的青杏招了招手,青杏忐忑心虚上前,正要跪下认错,却听见她问:
“你们是安娘的女儿?”
青杏眨巴两下眼睛,点点头。
方才青杏在气头上,怒骂时曾提及当年母亲安娘作为主母柳令娴的陪嫁婢女的旧事。
“那你们为何会在陆家?”
青桑上前解释:“阿娘亡故后家中断了生计来源,可阿耶依旧整日赌钱饮酒。我那时还不满十岁,与妹妹饥一顿饱一顿,后来是陆家主母派人寻来。”
青桑话音刚落,青杏接着说道:“我们在家中只按排行称呼,‘青桑’‘青杏’的名字是主母起的,她还安排家中老仆教我们做事。”
毕菱刚出生不久,母亲柳令娴产后体弱,只能寻乳母哺育。
恰好安娘刚生下二女儿,便成了毕菱的乳母,日夜照看。
直到毕菱五、六岁时,安娘生了急病故去。
毕菱原本对于姨母柳令徽不肯露面相见一事仍有介怀,可没料到表兄陆逢春送来的竟是故人之女,可见姨母的用心。
青桑看出毕菱似已放下戒备,心中也欣然起来,上前服侍她安寝。
帏帐落下,烛火拨暗,姐妹俩轻手轻脚退出内室,缩在外间的榻上。
青杏听见姐姐翻来覆去睡不着,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阿姐,是在为小娘子忧心?”
青桑一闭上眼睛,就是方才贴身服侍时看见的情形。
原本应当养在长安城里金尊玉贵的小娘子,掌心竟然有茧,手背满布冻疮,瘦得能摸到肋骨,脸上冻晒留下的红黑痕迹清晰可见。
毕渊诗名远扬,绝不缺银钱,身边也有仆从,何至于叫跟随着自己的女儿备尝辛苦?
如今虽回到毕家,却住在这偏僻阴寒之处,屋内陈设简陋老旧,不见银屏金盏、香奁翠帷,没有半分少女香闺的雅致。
青杏见姐姐不答话,自顾自地叨咕:“凭我的手艺,只须一年——不,半年!就能让小娘子变得丰润姣美!只要没有毕家二房那些人使绊子……”
她掰着指头开始盘算着要给毕菱做哪些补身益气的药膳,青桑起身添了炭火之后,帮毕菱掖好被角。
昏暗烛火映照下隐约可见她的面容,在梦中依旧蹙着眉头。
青桑伸手想抚平,又怕惊扰了她,缓缓收回手时听见她呓语:“不写,我绝不写!”
斩钉截铁的一句,说完后毕菱紧咬牙关,浑身紧绷,像是在梦中与谁对峙。
青桑隔着被子温柔拍抚,呢喃轻哄:“菱珠勿惊,菱珠莫慌。日夜无灾忧,福寿永无量……”
毕菱的身体渐渐放松,连眉头也舒展开来,侧过身抓住被角抱在怀中,拿脸蹭了蹭。
原先阿娘还在世时,青桑曾见过她这样哄睡妹妹,想来也是这般照看毕菱。
至于“菱珠”这个乳名,她也是从阿娘口中听来——
当时她曾想,贵人家的女儿连名字都带着“如珠如宝”的寓意,不像她和妹妹,只随口叫着“大娘”“二娘”。
可如今这枚“菱珠”,竟是这般凄苦模样……
第二日,毕泓在妻子的怂恿下带上礼物去韦国公府,却连韦檀的面都未能见到。
他次日再去,又被人打发了回来。
长媳吴氏连着两日来问,被告知韦家的门路没有走通。
她忍不住向丈夫毕茂抱怨:“婆母掏空家中积蓄办丧仪就是为了替老三撑门面,好叫他结识贵人,那些帛金赙赠也统统记在老三名下,我们就只过了个眼瘾。”
毕茂心里也窝着火,可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兄弟,他见不得妻子嚼舌根,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毕竟是他嗣父毕渊的丧仪,给便给了。”
吴氏见他充大方,腹中火气腾地窜了起来。
“到了替你谋出路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出钱使力?小世子身边的人可是收下了金铤,那是我嫁妆里几根压箱的金钗熔的,难道要眼睁睁看它打了水漂不成?!”
“阿耶不是已去过两回了,人家不肯见,你有什么法子?”
“呵,去是去了,但我可是亲眼瞧见,他只带两个仆人去国公府,礼物捧在怀中轻飘飘的,毫不费力,怎能不被人轻视了去?难怪进不去国公府的大门!”
“那你要如何!”毕茂大袖一挥,瞪向喋喋不休的妻子。
“我掏心掏肺地替你谋算,你冲我逞什么威风?有本事去朝你耶娘吼叫,看他们肯不肯分半枚银铤施舍你!”
吴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裹上被子翻身睡去。
毕茂心头火一拱一拱,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就爬起来直奔主屋。
张氏正在喜滋滋地对账,一见老大进来,连忙把账本合上。
毕茂跪坐在母亲身边叹了口气:“阿娘,儿不成器,连新妇的嫁妆都熔作金铤送了出去,也没能成事。”
张氏见他眼下青黑:“怎么,她又吵嚷你了?”
“不怪她,儿年岁最长却未能撑起家中门户,她难免心中有怨。”毕茂埋下头,“恳求耶娘再费些心力,儿和新妇定会好生孝顺侍奉。”
都是自己腹中生出来的,张氏怎会不清楚他心里所想。
老大木讷憨厚,不如老二心思活泛,也不似老幺嘴甜讨巧。
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不会来张这个口,可她也有自己的盘算。
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孙可入国子监的四门学,毕荀已过继成为毕渊之子,只待明年满了十四岁便能入学。
明面上的束脩只需备下“束帛一篚,酒一壶,脩一案”,可背地里的花销着实不少。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她不能不为幺儿留下垫脚铺路的银钱。
张氏拉着毕茂的手:“娘同你交个底。”
她将账册打开来,当着毕茂的面匆匆翻了两页就合上。
“你也看到了,置办丧仪耗尽了家中积蓄,这两日我将帛金赙赠对了对账,虽小有盈余,但也只够一大家人不到半年的花销。”
张氏也并非有心放任老大不管,见他低着头闷声不说话,让他将吴氏叫来:“放心,娘另给你们想法子。”
偏院里,毕菱刚梳洗完,眼巴巴地盯着门的方向——
这两日青杏换着法子煮粥煨汤,每回都是连罐带釜整个搬回来,以免再被人偷了去。
毕菱每回都吃得心满意足,尤其是昨日的宵夜,粥底居然放了肉糜!
她尝出来后悄悄瞥向青杏,青杏却只抬头望房梁。
那罐粥她喝了个精光,夜里打嗝时,青桑搂着她揉了半晌肚子。
可今日她没盼来端着饭食的青杏,却等来了张氏和吴氏婆媳俩。
青杏:我可以保护大家!我的凶猛程度绝对排第一!
阿菱:哦?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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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伶俜幸逢故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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