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势渐缓,乌云散去,天空好似浸了油的锦帛,泛起瑰丽旖旎的暗紫。不多久,夜色深了,黑暗沉沉笼罩下来,湮灭天地。
一条幽深的窄巷里,声声诡谲的呼唤在狭小的长廊里回荡着。
“来吧——来吧——”
“堕入黄泉,献上你的血肉——”
“来——解脱吧——孩子——”
一只干瘦的孤魂提着一盏幽蓝的夜灯站在走廊尽头,吐出长及小腿的红舌发出蛊惑般的吐息。尽头那处,漆黑夜色如化不开的铁幕,一丝光照也透不进去。只有那盏举在胸前的鬼灯,映着它的身形,发丝凌乱地掩着脸颊,隐约露出的眼睛全然是黑色,眼白也是墨色的,宛如吃人的深渊。
方才淋过雨,小小的孟若渔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着颤走向长廊的尽头。她浑身湿透、饥肠辘辘,一双鹿眼混沌无神,幽深的瞳孔燃起两盏鬼火,在孤魂的蛊惑下步步深入,而又义无反顾。好似那尽头便是极乐之地,能助她可求得解脱。
“过来吧——来吧——”
下一脚,孟若渔踏在了光明与黑暗的分割线上,一半身子被暗夜吞没;又往前一步,身影彻底融进了黑暗里。
霎那间,那孤魂向着呆滞的孟若渔扑来,张开了血盆大口,利齿眼看要落在她的血肉之上。
命悬一线之际,突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斩断了厉鬼的长舌。
接着,一道身影宛如天降,在月光下泛起皎洁的光华,落在孟若渔身前。逆光而立,一切都有些氤氲模糊,不大真切。
孟若渔双眸中的鬼火摇曳了几番。
高大颀长的身影挡在孟若渔身前,忽而那人的一只手臂抬起,执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以肉眼尚不能看清的速度,一剑刺穿厉鬼的胸膛。
一声惨叫后,那孤魂化成了一缕黑烟,消散在虚无之中。这些发生在须臾之间。
没了厉鬼的操纵,孟若渔再也支撑不住,只觉最后一刻,有人接住了她,将她拖出了无边的黑暗,落入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
**
好暖和,好香……这是哪?自己还活着吗?
一只温凉的手轻抚在孟若渔滚烫的额头上,一时间她忍不住向那只手贴近了些。
那只手也不收回,而是颇无奈地在她发顶揉了揉。不经意的小动作让孟若渔安心地翻个身继续睡去。
霞光破晓,太阳在东边的山巅探出头来,在云朵上镶了一层金边。一两户炊烟袅袅,三两声鸡鸣狗吠。
孟若渔悠悠醒过来,她坐起身晃了晃脑袋。只记得自己在街头又困又饿,好像在混沌中看到了一只孤魂,险些被引诱着吃掉。被人救下,醒来,便在此处了。
她从床上站起身,环顾四周。
入目是一间简单朴素的卧房。床边放着一个檀木书桌,桌上摆着三两本泛黄的书,一张宣纸摊开在桌上,笔墨躺在一旁,看来方才有人在这里。再往右边,是一个书架,书架旁挂着一副花鸟画,到没什么特别,只是里面画着的花孟若渔从未见过。
她正看得仔细,一阵令人垂涎的饭香从院中飘进来。揉了揉空空的肚子,孟若渔穿戴好衣物向门外走去。
走到院里,正遇上一高挑挺拔的灰衣男子端着饭菜走过来。孟若渔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感谢先生救命之恩。”小鹿一般圆润的双眸悄悄瞅着眼前的男子。
“无妨,来吃饭吧。”面前的男人只是淡淡应声,继续向屋里走去。
不及而立之年的男子,身长玉立,着一袭不染纤尘的穹灰色长衫,长发以木簪束起,周身给人以温润清雅之感;不过微扬的眼尾又带出一丝英气。这样一个温润公子,走在攀着青翠藤枝的画廊下,仿若走在一幅水墨丹青图中,萧萧肃肃,天质自然,遗世而独立。
孟若渔怔愣一瞬,连忙赶上前面人的脚步。
男子放下饭菜,一掀衣摆端正地坐于桌边,点头示意孟若渔也坐下。
孟若渔这回宛如一个被大人训话的乖孩子,端端正正坐好。
“你叫何名?”男子开口问道。
“我、我叫孟若渔。”孟若渔蹙着小小的眉头,十分严肃地回应着。
她等待着男子继续询问,却迟迟不见下文,两个小拳头紧紧攥着。
半晌,男子递给孟若渔一双筷子,眉眼温润,说道:“你可以和书院里的孩子一样唤我闫先生,此后便在这里生活吧。”
听到这样的话,孟若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震惊于先生竟不过问自己的来历就收留了自己。她慌忙摇了摇头,紧咬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抬起头,眼神坚毅,直直看向先生。
“闫、闫先生,我,我自小就能看到恶鬼,村里人都说我命中带煞,一月前父母无奈将我抛弃在荒野。”小孟若渔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是、是妖怪,会连累先……先生的。”
话还未说完,孟若渔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已看不清先生的模样。她赶忙低下头,泪珠啪嗒啪嗒滴落在衣襟上。
一双手忽然出现在眼前,轻抚在脸颊上为她揩去泪水,“不怕,先生也能看到那些鬼魂。你看先生可是妖怪?”
孟若渔痴痴地抬起头,红着鼻头,端详着先生,只觉眼前人温其如玉、清逸出尘。她使劲摇了摇头,抽噎着说,“不是,先生是仙子,天上的仙子。”
男子怔愣了一瞬,看着眼前的孩童,一时间思绪渐远。
忽而他轻笑起来,伸手抚了抚孟若渔的发顶,“那小渔也不是妖怪。”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正色道:
“小渔需要记得。这世上人死以后便会化成鬼魂,有些去往黄泉往生,有些则因凡尘爱恨留于人间。”
“游荡在人间的这些魂魄,分为恶鬼和念灵两种。恶鬼由生前的恶念和恨意所化,眼睛漆黑,擅以眼惑人,以后如遇恶鬼,切勿与其对视。
“而念灵大多与平常凡人无异,多是由于红尘执念未了,不愿往生,留滞人间。待执念了却,便会魂归黄泉。”
孟若渔第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谈论魂灵,急切地问道,“先生,那普通人能看到恶鬼和念灵吗?”
“不能。不过,当鬼魂同俗世的羁绊足够强烈,能够溯流忘川,扭转生死,让魂魄再次出现在尘世。”
“……羁绊?”这是一个对于孟若渔来说完全陌生的词语。
“爱恨所化,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一个生命会有两次死亡,第一次,肉身的破灭;第二次,羁绊的遗忘。当这世间彻底遗忘那些逝去的生命之时,他们会彻底埋葬于黄泉地狱。”
男子停顿了一下,直直凝视着眼前的孩子,苦心叮咛道:“小渔,黄泉路是一条没有返程的不归路,不要妄想逆转生死,这是在忤逆天意。”
这番话对于六岁的孟若渔难免高深莫测,不得其意。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话中深意,却十分郑重地铭记于心。
“快些吃饭吧。”闫先生低头看着她,夹起一块肉放到孟若渔的碗中。
孟若渔不过就是个六岁的孩子,在外面挨饿受冻,看到眼前的肉便什么都忘了,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大口扒拉起饭菜来。
一番洗漱,换了先生准备好的书童小衫,原本脏兮兮的小乞丐变成了粉雕玉琢的垂髫孩童,洁白粉嫩的肉肉脸颊,明亮的眼眸扑闪着。
先生携了笔墨书籍,带着她来到书院。
青砖瓦墙,朱木牌匾,赫然写着“青渡书院”。
先生拉住孟若渔的小手,干爽的手掌轻柔地覆在她的小手上,原本对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都悄然而去。
先生推开丹漆斑驳的老木门,伴随“嘎吱——”一声脆响,走进院里。
一时间,原本在院内嬉闹的三五个孩子蜂拥上来,叽叽喳喳向先生问好,而后好奇地围着孟若渔。
“你就是闫先生带来的新学生吗?”一个大胆的男孩探出头来问道,“我叫陆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若渔。”孟若渔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坦然应答。
叫陆鑫的小男孩,皮肤黝黑,挠挠头冲听雨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我叫刘瑜,叫我阿瑜就行。”
“我是李祥光。”
……
孩子们一个个自报家门,不一会孟若渔便和大家打成一片,成了青渡书院第一个女学生。
“好了,要开始讲学了,入座。”辅助闫先生的教习先生朗声说到。
孩子们呼啦啦在自己的位子上端端正正坐好,开始摇头晃脑地念书。
**
星辰依稀,孤月独明于彼苍之隅,祥云在晚风吹拂下变幻莫测,倏忽之间行至万里开外的天际。
人间一豆烛火,茕茕辉映着皎洁月光。
业已子时,孟若渔的屋室内银烛高烧,将她低垂粉颈,伏案读书的模样映照在轻薄昏黄的窗纸上。
孟若渔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全然没察觉“吱呀”一声,有人悄然入室。
“小渔,勿要过于沉迷书卷,早些歇息。”先生低沉轻盈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闻言,孟若渔猝然惊醒,抬头看来,不曾想两行晶莹的泪珠竟顺着她的脸颊一颗颗滴落下来,碎在了那卷书簿上,晕染成一朵绰绰约约的水花。
先生似乎也是一惊:“……小渔?”
孟若渔抬手方触到冰凉的泪珠,以手背抹了去:“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偶然感怀,故落下泪来。”
“观何书?”
“天彧百年史书。此章名为‘尚桓列传’,乃三百多年前天彧肱骨之臣尚桓的生平记述。尚桓本边陲隐士,出山入仕,恰逢天彧治世百年,此人年少即睥睨朝野、出将入相,助天彧登峰盛世,却于功成名就之时,身获谋逆大罪。隆冬大雪际,于盛京城中车裂而亡,不得全尸。他沦殁之后,史书竟断了十年。”
“空无一字的天彧史书只留下如此一句‘盛于捭阖天下,殁于祸乱朝纲。十年血与风云,也道死得其所,五路分尸空留悲叹。’寥寥数字,若渔见之,悲怆动容。”
先生没有回应,只凝眉看向她。许久,缓缓启唇:“若渔看来,尚桓因何而死?”
“……不知,徒儿不知史书上消失的十年真相为何。”孟若渔微垂眼睫,看到这数行文字,心里竟隐隐作痛,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悲伤,并无原因。“但若渔不信他谋逆,那十年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绝非虚言。”
屋内回荡这孟若渔掷地有声的剖白之言。
只听先生轻浅地长嘘一声:“罢了,这是命数,随你。”
“只是,比起这天下大事,先生……更愿小渔一生铅华洗尽,珠玑不御,超尘而顺遂。”
孟若渔轻轻勾唇,笑弯了一双杏眸:“多谢先生。只是……若这天下不泰,若渔又该如何求得顺遂。”
先生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抬手取走孟若渔手中的书卷:“你啊,一直是这个脾性。好了,早些睡吧。明日练武,莫要迟到。”
“是,先生也早早歇息。”
屋中沉寂下来,隐于深重的黑暗里。顿时,孟若渔感觉困意袭来,老实熄灯睡觉,一夜安眠。
**
今日,孟若渔在书院贪读,忘了时辰,一看日头,暗道不好,说好随闫先生习武,看来又要迟到了。她一把抓起今日的课业书本,撒丫子风卷残云一般向着后山奔涌而去。
当她气喘吁吁,飞也似的赶来时,迎面看到,一片烧红的晚霞之下,先生坐在树上依靠着树干,手臂枕在脑后,一手执着酒壶,仰头饮下一口。
原来先生也会饮酒吗?
一向不近人间烟火的先生这一刻,第一次让孟若渔感觉触手可及。可看着夜空下的身影,孑然一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言的孤单。
思绪飘飞之时,先生翻身跃下来,招呼着孟若渔:“今日,我来验验若渔的身手。”
来到书院半年时,孟若渔便开始跟随先生习武。她知道自己这双阴阳眼祸福难料,需要学些傍身的本领,才不至于被恶鬼吞吃了,便提出向闫先生求教的愿望,先生应之。
这十年来,两人时常对招,但今日却极为不同。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先生的剑锋凌厉诡谲,甚至能察觉到一丝肃杀之气,全然没了往日对招的点到即止。逼得孟若渔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五感通力以应对。
两人手中剑似流芒,轻守重攻,瞬息之间,无数凌厉剑气便自两人周身迸射而出,扫落了无数绒花飘落而下,飞舞在两人身边,为这场短兵相接无声喝彩。
正值六月,微风拂动,合欢树粲然盛开,扑簌飘零,和着冷剑相撞的清冽之声,竟透出诗画相融的禅境。
电光火石间,又一次剑芒对撞,孟若渔倏忽将长剑掷出,砰然一声射穿了先生左手中的酒坛,酒水混着瓷片翩然散作漫天飞雪。只在先生愣神的一瞬间,孟若渔凌厉果决地闯入颗颗粒粒的瓷砾中,那些锐利的棱角擦过她的皮肉,撩过她的裙裾,斩断她的青丝,一时间,殷红的血花与晶莹的酒水参杂在一处,淅淅沥沥溅落在地。
彼时,月光洒落,只是孟若渔灼灼的眸光比之月华更加璀璨,在夜色里熠熠生辉。瞬息之间,她游龙般侵身到先生背后,一把冷剑稳稳抵在了先生的颈间。
与此同时,一把长剑也横在了孟若渔的喉咙口,剑芒折射着月色冷得瘆人,直照进她的那双眼眸。
孟若渔胸脯起伏,大口喘着气,有一串血珠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落在唇边,宛如搽过胭脂,妖冶摄人的魑魅。
她先一步收了剑,背在身后,肃然挺立,躬身而言:“先生,失礼了。”
先生没有言语,摇了摇头,递出一方洁白手帕:“不可性急,周全己身,方为上策。这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犊子劲头该收敛收敛了。”
孟若渔哑然一笑,揉了揉粉红莹润的鼻尖。“谨记先生教诲,”她搽了一抹眼角耀眼的血丝,指尖的血珠盈注了漫天星光流转,在夜风中颤了几颤,“但对徒儿来说,背水一战,挑得万丈狂澜逆转,亦为上上策。”
先生目光扫来,早知她任性若此,一声轻叹夜风拂去。
“若渔,先生需得离开书院一些时日。”
孟若渔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依然低垂粉颈回应道:“若渔知道了。”
“此去不知要多久,你暂时栖宿先生旧友处,可好?”
“好,全听先生安排。”
“此物你且收下,随身携带,可以御鬼,不过时间只有一息。若遇危险,或有一用。”说完,先生将一把小巧精致的玉笛赠与孟若渔。那支玉笛,通体洁白,泛着光泽,中间有一道宛如血染的朱红色,勾勒出瑰丽的神秘形状。
孟若渔双手接下,珍重地将玉笛揣进怀中的衣襟内。“多谢先生。”
“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你有你的命数,明日便动身去正雍王府吧。切记,你的异能勿要被人发现。”
“若渔谨记教诲,亦静候先生归来。”孟若渔双手紧握,俯身作揖而拜。
“好了,夜色已深,回去吧。”先生折身,先一步走在了下山阡陌小路。
孟若渔跟在先生身后,亦步亦趋地踩在先生落下的影子上,向着山下的小院走去。
翌日,孟若渔起身时,先生已然离去。那支玉笛被她以丝线拴住,戴在了最贴近心口处。
她依照先生之命,收拾了行囊,拜别书院师友,只身前往远在帝都正雍王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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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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