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
声音跌在肩口,弹进耳朵,再化作一声声闷雷噎住心腔,朴晚像一塑适才化出智识的石像,极缓慢地动了动僵固的脖颈。
面前人楚楚掺着款款,跟多有求似的,把刚才那番圆满话衬得更实在了。
甚至理智也被蒙了眼,稀里糊涂地披上了名为英雄主义的外衣。
真真是糟糕透顶。
头顶的香氛机器倒是会打破僵局,在两人陷入沉默的间隙,朝空气里猛地释放了一段气化香氛。
呲——
朴晚闻声便已被熏得迷糊。
近的,远的,都是。
“咳...”她被拿捏得束缚极了,心绪别扭,视线也不自在地绕到别处故作提醒,“小程馆长,咱俩要避嫌的。”
接着朴晚把自己强行从氛围中摘出来,视线横越对方肩角,煞有介事地望了望门口方向。
“没人,我上锁了。”那道轻柔声线安抚似的又接着缝了半句。
这压根不算什么安抚。
往常对着这种送上门的笑模笑样,自己难免会心道可爱,再晕晕醉醉,就势溺在这朵叫做缱绻的云里...
见人半天不正面回应,程莫霄又状似好心地递来个选项,“要不我去跟他们讲就不录了,之前那些镜头应该也能凑合着用...”
距离近近,听得朴晚突然一愣。
这是什么话?
她好似扬起一股被挑战后短暂的斗志,“为什么?”
“那我先前说的...”这人重提。
话间却好像蕴着让人不容拒绝的...风情。
短暂意味着就那么一刹那,再临着察觉的边界瞬间消失。
朴晚不敢直视她,潦草点头给允了下来,随后低头找补似的摆弄两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未到,却也将将临近。
“我该回去了。”她正了正声。
“没调整好状态可以和楼上再讲一句,没关系的。”程莫霄显然回退到馆长的身份上,语气虽说仍旧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但温柔的出发点,是礼貌。
口吻礼貌,动作也比刚才得体,她将原本搭在对方肩上的手移开了。
“不用麻烦大家,十五分钟够用了...”
“哦对...还有这衣服也还你,被人看见怪不好的。”
朴晚想得全乎,念念叨叨,力图把自己身上能和程莫霄牵扯起来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抹掉。
“朴晚...”声音又冷不丁响起,她没有亲眼去瞧,但听声音像是把外套重新穿回去的窸窣声响,“刚才那些回答都很棒。”
“接下来随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放轻松...”
又哄。
当事人只轻轻应了一声,携着几缕去不掉的残香快步先行离开。
她差不多是踩点回到录制现场,里崽前前后后绕着朴晚调整了几趟,迟了几分钟才再次开机。
镜头从刚才中断的位置开始,主持人极具信念感地将「普通」的话题再度挑起,黄金法则还是所谓的安全牌,二选一。
细想过后方觉提问狡猾,若是朴晚初次听题,很容易困在固有的思维模式中被迫做出选择,即便里面并没有自己要的正确选项。
她无意在A和B两者之中做出取舍,反而倾向于跳过C去选D。
“怎么讲呢,「普通」对我来说...”
有了刚才的一遭,朴晚思绪清明,意外不再执着那些心底困扰,难得在镜头前一展松塌,“应该更像个平衡点吧,用来衡量我自己和职业需要的那种。”
“毕竟后厨很注重团队协作嘛,跟个人高光比起来,成员合作的占比考量更重一点儿,加上这个考量的标准线一直都很明确,所以对大家来说,我的确是大团队里、及格线之上、很普通的团队成员...”
她把长句劈成几瓣,情绪不高不低,旨在将每个修饰词都落得清晰。
“但入行这么久了风浪总有,有阶段我事业确实发展得蛮顺的,趁那会儿也被外面贴了不少标签,要是拎那段时间再咬文嚼字说自己「普通」,这就多少有点儿虚伪讨嫌了。”
朴晚已不算拘谨,眸光潋滟,谈笑风生,即便芥蒂仍在,在人前她还是要表现得自己豁达一点。
费瑛也秉持着采访素养跟着笑笑,倒不是为那番端上台面的自嘲,而是这位受访嘉宾不过出去一趟,很明显没有前半段那么紧绷了。
这是件好事,只需自己话题上稍加引导,应该就能扣到预定好的话题核心。
“那被贴上的标签,普遍都会有些什么内容呢?”主持人稍作调整,确保自己在镜头前的状态稳定后,开口又问。
“嗯...这个就太杂了,基本上什么都能贴上做分类,国籍,人种,性别,再配上我的工作什么的,那时候随便排列组合一下都能排出很多种...”
朴晚弯眉弯眼地斜了下脑袋,面色温和知礼,愣是用那套排列组合的说辞把曾经困恼的情况衬出几分无厘头。
语间仿佛不在谴责过去那些固化又逾矩的归类行径,倒是这副表现,让人误以为朴晚本就乐在其中。
当真有猛兽会喜欢牢笼?
还是说,她真的完全不在意...
可刚才叫的暂停,明摆着就是在回避啊?
就职清水之前,费瑛曾任《滨海纪事》的人物专栏撰稿,用笔直截了当,况且这个采访提问是按着馆长定的方向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朴晚既非学者又非明星,现在这个深度已经远超一般大众职业向的访谈标准了。
加之采访前她去做了些功课,对谈这位的履历比想象中要亮眼得多,甚且整个滨城算下来连一颗米其林星星都没有,朴主厨之前能是三星餐厅呼风唤雨的头把椅。
这样的人,会不在意...吗?
主持人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这尊“大佛”的态度。
“那对您来说,外界的标签是更多塑造了您的外在形象,还是更多程度上限制了您对自己的内在认知呢?”眼下话题被自然而然地切入进了预定轨道,费瑛挑了两个关键词,试探性地顺着朴晚的话茬继续讲下去。
外还是内...
嚼字眼。
“客观点儿说,内外都有,这俩最多是个先来后到的区别...”
朴晚声线一瞬低哑,又片刻意识到似的抬了抬调子。
“上学那时候进实验厨房,我们偶尔会被分到那种乳化任务,就是要用到双锅隔水处理的,像荷兰酱啊,伯纳西酱啊,Aioli这类都需要...”她目光忽然转向费瑛,难得地提起了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
“乳化操作比较麻烦,要借着酸来降低蛋黄里卵磷脂的表面张力,让脂肪和水结合,最后形成一个非常光滑稳定的酱感质地,但是一旦乳化过程结束,这个酱料也就彻底被定型了...”
“就拿伯纳西酱来说吧,这种酱差不多是十九世纪末从荷兰酱里衍生出来的,要把龙蒿,红葱头,酒醋,蛋黄这些组合到一起。”
“用料元素一来多了草本属性的龙蒿加持,二来有红葱头添了刺舌感,那塑造出「新形象」的口味和荷兰酱比起来,自然就会非常有记忆点...”
费瑛跟着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示意。
“特定配方加已知口感,这对食客来说属于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固定味觉,换到伯纳西酱身上,只用几个关键词就能描述出大致味道,那这些关键词就属于是酱体在菜单上的口味标签;至于我们后厨嘛...
“虽然菜单关键字能帮大家快速了解酱料特点,但总归是限制了我们的发挥空间,一丁点都不能偏离这种钉死的口味框架。”主厨轻轻笑开,神情明媚,“先要成为能进入餐盘的伯纳西酱,再之后,它也只能是伯纳西酱...”
“所以塑造也好,限制也好,都沾点。”
回答在意想不到的节点上戛然作停。
这样一番胡扯下来,尽管谈话间包含了许多看似实质性的内容,却让人很难抓住朴晚的天平究竟是倾斜哪边更多些,回应既像完全回避了提问的核心,细品又貌似字句在她的临场编排下触及到了要点...
谈不上精妙,反倒是受访者的变通意味实打实地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朴晚不在乎对方是否能迅速理解这些抽象反馈,因为对话显然从表面事实深入到了更深层次的探讨,已经旁及到自己本无意公开的内心世界。
她一点儿也不想把话题引向以自己为核心的煽情展开。
当着镜头多愁善感地卖惨博同情,也太矫情了。
不,喜,欢。
完全不喜欢。
“那在职业上,这些标签是强化了您的专业性,还是让您更多地迎合外部环境呢?”
费瑛从未觉过有朝一日会在跟上主厨的思路这件事上栽跟头,不仅如此,还隐约有种被朴晚带着节奏跑的错觉,由于目前找不到合适的关键词来继续推进,她只能机械地按照既定的提问顺序继续。
朴晚呆了一下,闭唇抬出一声上扬的嗯。
还有?
“换句话说,您觉得这些涉及专业形象的标签,是强化了您内在的匠人精神,还是促使您主动地调整自己去适应外界呢...?”
嗯...说匠人精神过分沉溺内省,讲适应环境又太过于迁就。
各自背后所涉及的倾向性倒是不难分析。
朴晚眸光沉了沉,心中对剪辑时会选哪个机位的镜头没有把握,就腼腆笑笑,再度将视线轻轻投向了费瑛,“这个就更难取舍了。”
“法餐里有道特极端的前汤,Consommé,这种汤需要先小火熬煮六到八个小时的基础肉骨高汤,再要加澄清材料进去临沸点一个小时左右,之后过滤提纯的过程需要耗费半小时,最后冷却去脂一个半,耗时加起来...十个小时左右。”
“它的风味标签主要来自骨汤里的蛋白质、氨基酸和胶原蛋白,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原料逐渐溶解、融合,最后形成有层次的汤底。”
朴晚悄悄掰手指头给自己找顺序,温声温气又道。
“严格遵循烹饪步骤,最大化风味效果的话,是匠人精神;但如果中间缺了澄清剂食材,没有胡萝卜,西芹一样可以解决,这是迎合制作环境;要是顾客事先提出额外要求,厨房在调味呈盘的时候进行调整,属于对大环境做出响应。”
“那这些对真正需要上手的后厨来说,都要有,还是并存...”
朴晚丝毫不给别人停下来了解她私下的机会。
避开了自我披露,看似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关键信息都没透露。
还有这些难溯师承的奇思妙喻,句句都透着些莫名其妙的妥帖。
古怪,好像又出奇地恰中要害...
主持人状似聚精会神地听完她的讲述,捋着思路勉强接续了话题,“这个解读确实很有意思,您刚才末了提到并存,那从您的角度来看,以往被贴上的标签,更多是起到了激励的正面作用,还是在某些情况下扮演了限制和负面角色呢?”
还是非此即彼的二选一。
这个人的问题总是将情况切割为两个对立选项,表面上每个选项看似客观合理,但细想又缺乏考量背景和多元维度,完整度欠缺,必须掺杂主观解释来进一步完善补充。
看似提供选择题,实际上还是道开放题。
朴晚忽然有些烦糟糟的。
如果说自己之前是在讲囫囵话,那这主持人提问得也真够概括...
她偷偷沉了片刻呼吸,鉴于已大致把握提问要旨,于是便在脑子里搜罗着可以用来正面回应的合适台词。
“呃...拿我自己来讲,提到我在后厨任职,不论什么职位,大家的第一反应几乎都是怀疑我脾气不太好。”朴晚笑笑,自圆得坦坦荡荡,“这点倒也没错,工作时段我的确耐心不是很多。”
“但要说回自己的标签嘛...”她稍稍抻长了尾音。
“没有标签的时候我就想去给自己贴一个,毕竟比起大长篇,几个概括词更能被大家看见,但贴了标签之后,容易被牵着鼻子定型;有标签时候就想摘,没标签时候想主动贴几个,我这应该算是种既嫌弃坏又贪好...”
朴晚毫不避讳镜头前这样的自我批评,不仅措辞利落果决,句句之中,甚至有一番别样的畅快。
快刀斩...
“不好意思!各位!不好意思...”里崽边举手,边踩点似的拎着纸棒绕场左右示意,“设备有点技术小问题,录制先暂停一下...”
“真的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朴老师!咱们就短歇几分钟...”穿着帽衫的女孩双手合十,一脸歉疚地在二人面前短暂停留,随后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不同于商业录制,馆里缺乏足够多的备用设备,且团队成员在应急处理方面的经验尚显不足。
由于清水以往没有过什么内部录制,拍摄又非美术馆的核心业务,这种突发状况完全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相关的工作人员在眼前来来去去。
得到的通知是「技术问题」,至于是大问题还是小问题...
朴晚斜着头,也凝眸瞧去凑凑热闹,源头处三步两脚,急如救火,然而视觉系统似有定见,主动略过事态,拂乱人烟,把视角最终锁定在于忙碌之外那个不太合群的孤高身形上。
叠腿,坐观全局,不理世事。
那人不言不语,隔得不远不近,也没什么刻意引诱的动作,不疾不徐地单单将视线投向自己这边。
就只是望过来,这个方向,这个角度,并不一定是锁定自己。
她却霎时有种熟悉又隔世的恍惚感涤荡全身。
不知为何,朴晚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一盘巨大的羊腿薄荷,根菜会动,土豆泥会溜,青豌豆会跳,薄脆会走,而独独那抹薄荷酱和周围全然不在同个频率,停在原地,沁凉清爽自成一境。
她紧敛唇线,不动声色地撤开目光回正坐姿,原本糟乱的心情却意外像是得到了宽慰,呼吸也随之温缓。
所以程莫霄一直都守在现场...
欸,等等——
打从刚才的问答环节她就觉得有些蹊跷。
提问的形式本该很多,「为什么」,「是或否」,「会不会」,「假如说」... 即使是职业对谈,也应该关注事实背景的复杂性,而不是单一地侧重于「更倾向哪边」的问题。
这个主持人太偏爱二选一的问答模式了,倘若自己不细加琢磨,仅凭效率考量随意选其一作答的话,确实可以加快录制进度。
然而真是这样吗?
这些谈及的内容既不关乎行业当下,也无关清水,反倒频频将重心转向过往,二次三番地调动情绪,让自己去回顾那些略带争议又无处可说的旧事。
那于这种状态下的二选一,是单纯为了方便作答,还是说...
还是说早早就有人埋好伏笔,意图将答案限制在特定的可控区间?
朴晚对自己这番无凭无据的臆断有些诧异。
但逐步推测至此,好似匿在某处的绳头霎时松脱,困惑随之明朗了一分。
尔后一连串的活扣渐次释解。
云翳散去,有诸多线索慢慢拼合,将背后图景呈现得愈发清晰完整。
-如果是那位小程馆长的话。
朴晚蓦然意识到自己抓错了重点。
这次采访分明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反而被程莫霄一路过分轻描淡写,称其快问快答,标榜常规问题,甚至将逃避的后果夸大到网暴层面,又激又哄,才让自己傻乎乎地以为,过来是履行剩余的合同内容,协助完成清水展览最后的收尾工作。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胡说八道也可以...」
「答案不合口味我们会做剪辑...」
「...」
刚才在洗手间里,程莫霄是这样和自己说的。
不过是几句随手捡来的以资鼓励,如今反覆思量,原来,原来是这层意思。
无论过程中发言如何,不论怎样回应,都没关系,这并非所谓自由度高,而是因为对话早已被清水安排好了走向和结局。
表面看似是主持人脱稿,抽取受访嘉宾回答中的关键词往下推进,实则是自己一直被对方引导着节奏,步入预定的议题。
假如自己没猜错的话...
假如自己没自作多情的话...
是程莫霄想借着这次访谈,拿着这些锋锐的话题,用这种慈爱的方式再托举一次那个浑身是泥的自己。
她完完全全做得出这种事。
心里已然有了大致猜测,朴晚复又去瞧那人,肩头微侧,手持纸稿,好像在和从旁的工作人员讨论着某些文字问题。
展厅布灯的流明度不低,顶光浇在程莫霄的身上,在热腾腾的亮焰里,女嘉宾似乎比光华更盛。
朴晚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程莫霄在外面晒饱了太阳,还是那人本就有这样亮?
亮到能从身上慷慨地摘下一些光,铸就一个可以歇在白昼里的月亮...
她不说话,垂眸轻轻拍了拍胳膊上那块无故生痒的疤。
窗外晴光熠熠,心湖却漫布漪沦。
呼——
竟是在这里躬逢了一场太阳雨。
...
不多时,录制再续。
刚才的意外中断导致思路也跟着断联,朴晚已经无法回忆起一时兴起的逻辑线索。
只记得好像有点烦,就对自己挖苦了几句。
不过忘了也好。
“...至于说非要从个人角度来评价。”她边说边微微朝侧手边拱了一下伤腿,以缓解长时间固定姿势所带来的生理不适,索性便言,“我可能更倾向负面多一些...”
负面更甚,回答虽出乎常理,却是众人预期中,朴主厨理应给出的“正确”答案。
费瑛听到这话,也饶有兴致地对上视线。
“高度提炼,过度浓缩,标签就脱离出发点了。”朴晚剖去那份盛气,像是心境忽转,甩去不少重启镜头后的正襟危坐。
“你刚才说,脱离标签的出发点?”主持人眼睑细微用力,神色中透露出明显的认真和关注。
受访人一度笑得有些怵惕,这是朴晚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牵扯出稍显个人色彩的观点,“嗯,我会觉得太简化的标签,很容易进化成带偏见的,新的刻板印象...”
随着称呼从正式的「您」变为更拉近距离的「你」,对话的角度亦逐渐步入深彻,开始触及更为本质的问题。
尽管美术馆应当维持中立立场,但艺术本身作为反映现实问题的媒介,探讨一些深入社会肌理的尖锐议题是完全合理的。
新的刻板印象...
馆方一开始圈定的访谈逻辑,就是从个人经历出发延伸到职业领域,继而递进到外界的标签争议,最后过渡至对固有成见的剖析。
要厌恶,要摒弃固化的标签,核心内容才能被钓出来。
“像在厨房,我们常贴的标签都是比较有实用性的那种,保质期,过敏原,开封时间啊这些...”开口又如数家珍地绕回老路上,朴晚不由得为自己的兜绕暗暗头痛,而后才端起认真。
“拿麸类过敏来说,这种过敏是对麸质里的某些蛋白质不耐才有的生理反应,症状种类也都分轻分重...”
她本身并不关心这类过敏细分,但考虑到程莫霄饮食上有这个问题,朴晚就特意去花时间做了些相关功课。
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有症状就有应对措施嘛,「无麸制品」就是为了缓解这些人的饮食限制,提供一些避免接触麸质的替代项。”
“成分上很多都是用米粉,淀粉来代替小麦粉,虽说不含麸质,但在口感和营养上略微欠缺,主要还是为了满足特定人士的健康需求。”
“不过现在很多时候都把「针对麸类过敏人士」这个受众前提简化掉了,只剩「健康」、「无麸」这类关键字,再加上一些探店啊,健身啊,养生啊这类流行趋势影响,「无麸」就进化成了和健康挂钩的标签。”
朴晚陈述得有些无奈,继续又道。
“很多人会把「无麸」直接解读成更健康,那相反,含「小麦粉」就自动对应不健康,再之后,就粗暴地总结成所有无麸食品都要比含小麦粉的食品更健康...”
“一刀切下来,像「无麸」这种商品标签就从专门用途简化成了带偏见色彩的刻板概念,很脱离贴标签时候的出发点...”
费瑛神色默了片刻,似乎又在竭力消化她刚才所说...
话题也点了,答案也给了,谈不上偏离提问重心,却和预期的回答方向仍旧有些出入。
本以为稍有推进,问答进入终章环节,可朴主厨开口一拐,又把话题兜回这种“文字游戏”里。
回答永远落进厨房,不愿正面回...
“但给人的标签就很带主观色彩。”朴晚姿态松了些,一小会又添了半句,“不会像商品成分那样把层次分的很清晰。”
主持人尚未确定是否要加入进衔接词,只顺着话音礼貌地点点头,以示还在倾听。
“许多标签都是凭第一印象贴上的,判断的标准也模糊,到头来偏见满满,背后的刻板印象都能熬一大锅了。”
她又笑,“我们这行比较幕后,性别阵营啊,分工啊,资历论啊这些遗传病历来都蛮顽固的。”
“像女主厨不够可靠;女性应该回归家庭厨房;年轻厨师没有领导能力;还有什么法餐赛道不够爱国这样那样...”
笑里藏着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心累。
然而朴晚没有在镜头前陷入半分自怜,筛了些说出来也不至于摔饭碗的刻板认知。
“女厨师被困在性别标签里要拼命证明自己,年轻厨师因为资历原因要熬晋升机会,那要是「年轻」和「女性」这两个标签叠在一起的话...”她似笑非笑,蜻蜓点水般选了最两个显眼标签,至于国籍,肤色,长相这类更进一步的歧视问题。
女主厨,亚洲女主厨,漂亮的亚洲女主厨,在男性职业帝国里的漂亮的亚洲女主厨。
因为荒诞又荒谬的罪名就被排挤出局。
动了谁的蛋糕?
倘若自己这么锐利地捋下去,不仅会在这里激化争议,还少不了被扣上不分场合卖惨的帽子。
又不是必须给出立场的社会演说,干嘛把这种是非带进美术馆呢?
复杂议题前,中立地呈现事实比主观表态更好用。
朴晚先前还怀疑这番言说是不是有些高高在上,不过刚才自己已经给出了相应答案,至于这部分...
「答案不合口味我们会做剪辑...」
小程馆长也有这样说过。
主厨定了定神,话锋一拐,笑着把内容的尖端快刀削去,“要是「年轻」和「女性」这两个标签叠在一起,他们就会经常拿出一个笑话。”
“什么样的笑话?”费瑛的追问几乎紧粘着陈述的尾声。
“Why did the crêpe get a promotion?”(松饼为什么能高升?)
“Coz it was always on a roll.”(因为它们总是卷成卷/走当头运。)
主持人似有不解地眉头抬起,静待下文。
“他们会觉得是松饼的运气大过其他原因。”
“不过在做松饼的时候会用到牛奶和小麦粉。”朴晚一边讲,一边笑意明媚地转转手腕,把听似科普性质的内容叙述出几分诙谐。
“牛奶里的乳清蛋白和小麦粉里的还原糖,就是因为在高温下会有美拉德反应,才使得松饼能被烤制出很漂亮的金棕色,不过这个过程里可能还会产生糖化蛋白,对一些人来说是相当严重的过敏原。”
“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对牛奶敏感,但对纯小麦不过敏的人,会高度警戒这类组合——”
由于记挂着能靠后期剪辑来修正删减,朴晚便稍稍揣起些犹豫,底气也足了不少。
“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容易被刺激到免疫系统了...”
虽然挑得大多仍是些浮在表面的公认事实,可观照角度已经比一开始深入了不少,然利益相关在先,朴晚许多话不便说满。
其实这些限制不止后厨,在任何固步自封的行业里都有可能普遍存在。
或者说,这本就是大环境年深岁久孕育出的畸胎。
肩不并肩,目不接目,形貌不谐,身负畸态,却蒙众生厚爱。
怪。
她没想在这些纠葛里耽搁,主持人却像怕人跑了似的赶着话题逮上来。
“在你过去的职业环境里性别比例会特别失衡吗?”
怎么隐约记得这内容说过一次...
朴晚礼貌地抬了抬唇,遂把事实讲出几分实落,“从前中央厨房里担要职的男女占比差不多是...八比一吧,甜品和前厅那边应该稍微均衡点儿。”
“那在安排职位时,会不会存在因为性别导致的特定岗位安排?”
费瑛又跟,“比如女性通常被安排在前厅服务工作这种?”
哈?
话题刚落地便催得人气血上涌。
朴晚原地噎了几秒。
“现在大多数餐饮人的职业规划都挺明确的,尤其是在星级餐厅,后厨和前厅本来就是两个职业方向,所以一般不会因为性别偏见特意安排岗位,也没有谁规定女性一定要做前厅。”
“不过你说的这类一刀切的话倒是常能听到,什么女性适合前厅,男性更适合后厨之类的...”
她语间轻叹,半开玩笑地无奈道,“光靠性别来安排岗位太武断了,理想的职场环境应该关注个人能力、经验和双方实际需求,用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来判断,尤其是对那些同样有能力也有韧性的女性来说,真的不公平...”
陈旧话题越嚼越干燥,朴晚说到最后也乏味地摇摇头,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止住了话头。
糟糕...
光顾着一时愤慨,会不会显得太爱说教了?
还有——
虽说是指摘的是行业缺陷,却也同时是自己职业生涯过去的一部分经历,那现在是要为彼时的朴晚出头,抨击行业环境,还是说应该就地感性起来,哭诉职场不易?
她没有答案,更不想借此谈论起自己的事。
那这些个人主观色彩太浓的发言,是可以和后期商量剪掉的,对吧...
朴晚不免有点儿心虚。
见人不再继续,主持人也语气凝重地跟着过渡,“性别偏见确实是职场一个突出的问题,即使在旁观的角度,也能感受到这种标签化带来的不公平,那除此之外我更想知道...”
“你有没有担心过去的其他经历,会让你一直难以被其他人真正理解和认可?”
其他经历,什么经历?
还能是什么...
没揭名,没表姓,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拎出什么样的反应装下去。
问题初听之下似乎没有明确的针对性,不过是凑巧问到了个本就有争议的人物而已。
镜头向来是很钻牛角尖的大判官。
被问到这种话题,不可以任意容色...
思及至此,朴晚忽而释然地笑笑,放弃搬那些玄奥的类比,只坦诚说。
“这个担心肯定有过...”
“毕竟整件事对我影响确实很大,工作、生活都辐射到了。”
她眼中随之溜过一刹清明,不言多,语气下抑,意欲就此揭过话题。
“感谢您能分享感受...”费瑛稳住局面捡回主导权,语气关切一转,“那作为职场前辈,您会给那些即将入行或有意从事这个职业的年轻女性什么建议呢?”
“我的建议...”
“嗯...别把太多精力放在自证上,偏见总会有,关键是坚持下去,提升自己。”
朴晚一副过来人姿态,从容转笑,“你们本来就有打破天花板的潜力,真的不需要一直试着去向别人证明什么...”
够多了。
再说容易会显得教条,她言辞有度,自认如今没什么指点的资格。
“说到打破天花板,那我想了解一下,假如现在让您用一个词来总结你过去的职业生涯,你会选择哪个词来代表自己?”问题去了又来,只不过比上一次多了个清晰的限定区间。
“嗯...”朴晚挺了挺腰,眼睫却是轻垂。
本来告知是一场不会耗时过长的小型访谈,彼时话题就由此开始深入,再接着自己便踌躇在好多个带陷阱的二选一里。
当真久了。
脑子也好累。
她有些疲于缀词,只在呼吸之间稍整神色,笑若淡月穿云,“...一个词的话,那就「朴晚」好了。”
对话部分也至此收尾。
不远处的回传设备前,有人霎时神情温雅,面露和煦。
爱人如养花。
她的这盆,好像终于返青了。
...
尔后主持人出于展品介绍的目的三两句概括了背景画作,提及滴画这种抽象艺术在传统审美上的颠覆性,至于艺术作品如何与问答主题呼应,这部分朴晚并未留心,只打起精神跟着费瑛的总结一同结束了录制任务。
其余的工作人员忙着现场b roll补录,考虑到已经没有需要嘉宾参与的拍摄,井旬便通知她可以提前离开。
那位程馆长继续小坐了会儿,一直捱到全部镜头结束,最初就没有参与准备工作,她自然也不会加入当天的收工整理环节。
看似在这儿挂着个首日监工的由头走趟过场,心游万仞,神驰八极,象征检查一下各部分的拍摄进度,查缺补漏...
可醉翁所欣,还真就只是杯中物。
程莫霄盯了盯表,笑意愈深,起身温声轻道一句,“大家今天都辛苦了,收拾完下午别忘了点下午茶,我请客...”
身后有欢呼低沉,又随着距离逐渐消遁。
她在走一条长长的通道。
访谈的安排程莫霄事先和余琛商讨过,一些提问方向也在余琛的建议下改成了所谓的二选一,按照医生的要求,她没有提前将内容告知朴晚,一方面有助于了解朴晚对自己的接纳程度,另一方面,也能观察她在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应对机制,评估治疗进展。
听上去多少有点儿“假公济私”的嫌疑。
但限时主题并不抢占其他艺术家的入馆名额,最多给馆庆提供叙事背景,况且这八个人选的投票过程是全馆参与,压根也没抢着谁的利益。
尽管如此,接下来几天的录制安排也一律遵循着差不多的流程和尺度,致力“一碗水端平”。
其实做到今天这个程度,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在补偿朴晚还是在补偿自己...
程莫霄本想着如果朴晚不排斥旧事,可以借着有所指的提问钓出她感性的一面,谴责也好,肺腑话也好,不管什么答案自己都照收;倘若不肯,仅靠前面那些基本问答和对展品的二三解说,作为馆庆特辑的剪辑素材也没什么问题。
方案二选一。
清水树大招风,只要自己用尖锐话题帮她钻出几颗火星...
但好像——
程莫霄门卡一拂,推开又一扇玻璃门,行步飘然。
但好像自己错了。
而且不仅是自己,连余琛也误判。
低估了朴晚的开脱的本领。
这人把不想回答的问题全换到自己熟知的领域,比附离奇,让人一时半刻跟不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与所有人预期中的煽情场面大相径庭,每一个答案都让人有些...
措手不及。
不过——
感应门察觉到来人,开了又合。
程莫霄走向前,伸手按下电梯按钮。
不过给出的答案初听似无关联,再回味方觉其趣,不煽情,不卖惨,加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黑色幽默。
还有信手拈来的专业度。
这一份专业度,倒是完完全全印证了她那句「提升自己」的重要性。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不经意间扬起一个弧度。
机械声迎面轻鸣,梯门徐启。
“啊,馆长好...”
清水办公区没有单独的领导电梯,因此乘梯上下时偶遇馆长也是常有的事。
程莫霄收了收嘴角,在剩下的笑里硬塞了片刻威仪。
电梯自下层而来,里崽侧过身子,提着设备朝后自觉地退了退,给刚进来的人腾出位置。
却在馆长倾身站定时不自觉地襟了一下鼻子。
等等,这个味道...
深色帽衫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连连看中消除一对相同图案时的胜利音效。
铮——
...
前脚刚踏出楼层,井旬便手持文件夹快步走近。
“怎么了?”
“基金会那边要求的评审前期文件,今天是最后确认日期。”
“不是已经都答应了吗?”打从应下程莫霄也没把这事看得多重,老朋友,新地点,半老半新的艺术赛事。
就是趟常规出差,远点儿而已。
“这两份刚寄到馆里的原件需要签字,法务已经看过了,没什么风险,您签完我就扫成电子版发回去...”井旬端持着那份严谨,将细节尽可能在一句话里交代清楚。
人还没进办公室,事务倒是跟得紧,程莫霄就手接过文件夹,草草翻了两下——
「利益冲突声明」。
她意外地在这份通常不会细看的例行文件上定睛顿了几秒。
随着口袋里手机提醒似的几次轻颤,程莫霄才眉梢微挑,快步绕到桌前在末尾落了两个花里胡哨的签名。
井助理拿着签妥的文件匆匆离开,这一整周馆内各部门都在为录制活动大开绿灯,当日拍摄已经告一段落,程莫霄的日程表也余下一片大空白,她索性摸出手机。
屏幕上尽是些软件通知,夹在一众软件推送之间,还躺着条微信消息。
朴晚:【/定位】
这是最初场勘那天,二人在商场随意找到的果汁店。
...
消息去了半天,终于盼来回应。
发了个极短的语音条。
朴晚信手点开,紧接着迅速将手机底部的扬声孔靠近耳朵。
“在路上,稍等我一会儿。”彼端有这样说。
她挪下手机,屏幕上就只有这么一个短短的语音气泡。
无多后话,朴晚又点开听了一次。
语音经手机的音频元件处理过一轮,声音稍有失真的同时,也放大了那份虚柔...
号码牌突然响起嗡鸣声,仍旧带了些比肩炸弹的惊悚感,果不其然地再度把她吓了一跳。
朴晚转身急步去取回两杯果汁。
一橙一绿,摆在面前鲜亮极了。
仿佛某些桥段情节在这场剧目里又循环上演了一遍。
【绿的这杯留给你/图片】
【路上|】
朴晚端着手机,任光标在句末闪个不停,字词输入也短暂地跟着顿了顿,接着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才继续打字。
【路上小心呀,老婆】
她轻轻扣上手机,剥开裹在吸管外的塑料皮,随后狠力戳开那杯橙汁。
啪——
朴晚跳出了那个循环。
写在最后:
那个冷笑话就是我编出来排挤人的,应该算双关。
有点哪怕好好保持工作状态也照旧上不了台面,到头来全凭运气的感觉,反正就是纯纯纯阴阳。
松饼这东西压根就不是主菜,一般还得卷起来,再配各种内陷和装饰再呈盘。
稍微好点的餐厅会选推炫技的甜品作品,反而在家庭餐馆和小推车的菜牌上比较常见,经典,但地位谈不上多高。
最后,中秋节快乐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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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脱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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