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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委屈

朴晚重重一坐,瞬间明白过来,兴许在一开始这人就会错了来意。

“嗐,怪我没说明白,清理食材就是帮我清理清理冰箱...”她大大咧咧地叉起一粒肉丸,“都吃光就算帮我大忙了。”

大众印象里西餐往往呈盘精致,其实不尽然,并非所有餐厅都遵照这个模式。

高级餐厅确实相对讲究摆盘,靠卖相,上菜仪式更甚或菜品动机来吸引一部分顾客的消费意愿。

同比之下那些家庭餐厅就实在多了,同样是西餐,他们的分享式菜品分量大,口味浓,通常是将几人的分享份量盛进大容器,直接上桌。

比如她面前这两盘厚重的饱腹菜肴。

朴晚本也打算出盘讲究些,用炭粉再稍作装点,不过想想既是存货,也没必要盘盘都在意形式,便随了当下心情索性不做修饰。

然而意外的是,和餐桌上另外几只餐碟比起来,这俩看上去更像是主厨为了中和繁复而特地保留下的几分拙趣。

好比深谙各类书体的艺术家名曰为了追求质朴,故意模仿孩童稚拙用笔,将“生疏感”呈现得看似漫不经心。

但其实没必要附会穿凿,朴晚单纯是嫌麻烦...

洋葱汤柔滑绵软,汤体醇厚却不油腻,加之份量又不大,只做润口,吃起来很是舒适。

见两人饮汤结束,她轻手撤去旧盘,又端上两只淡青灰色的反边汤碟,底部横着一块厚实的春鲈,上缀有白肉碎碎点点,呼应着盘体肉眼可见的粗粝质地。

不待江芥调整好拍照位置,朴晚就不由分说地拎着擦刀朝碗里猛裁黑松露。

得承认,这般“随性”地用黑松露点缀,瞬间把整道菜的视觉效果拉至满分。

“诶诶诶够多了够多了,看不见下面了都...”

“...哎呀,让你吃就吃,过几天这玩意就过季了。”朴晚悬手拐向另一人方向,对着汤碟又是一阵慷慨猛擦。

“那最底下垫得是什么酱啊?”江芥自己把盘内菜品用叉稍作整理,狐疑地对比着桌上仍旧敦实的焗土豆,挤眉弄眼又不着调一提,“白的这个,别又是奶酪吧...”

“怎么可能,那个是收汁的吊汤酱,纯粹就是看着白,没用什么奶制品。”

朴晚的声音不自觉地提了些,说完起身离座寻了只十足常见的素瓷壶接满开水,另还配了三个完全不搭的长玻璃杯。

甚至拿来的三只宽窄迥异,形态容量各不一致。

缝缝补补也能用。

话揶揄半晌,朴晚又将壶中热茶分倒于三只杯中,茶汤虽清亮剔透,却是略显单薄的浅琥珀色。

俗话说「好茶七分泡」,就是要在水温和时间上都当拿捏得恰到好处,进而确保茶质的最佳展现;眼下这茶是佳品不假,可泡茶的人技巧未必细腻,要是细究起来,其手法高低配得上一句「粗枝大叶」。

用热水浇,用瓷壶闷,再急猴似的一股脑儿都灌进玻璃杯里。

最后还要在其中一份里添上些功高盖主的冰块,驱着半杯热气节节溃散。

朴晚仰了口自制的中场冷茶。

茶汤口感扎实 ,在蜜香、果香之外还额外混着些许氧化带来的特殊香气,将回甘催得尤为显著。

岛产的东方美人。

不过茶香单纯是茶本身的功劳,谈不上和泡茶人的手艺有多大关联。

她对茶的理解远不如配酒,自然也不会期待从这两名食客口中得到什么正向反馈。

除了——

“嘶...”

江芥热衷捧这方面的臭脚,管他真假好坏都先给反应。

朴晚当然知晓老友心性,于这种特别私人的场合,更是七分玩笑三分真,即便如此,她还是从一旁盛冰的铁桶里用夹子折腾出两颗原本沉在底部的冰,丢进已经足够简素寡淡的茶汤里。

有冰做稀释,口感怕不是会更糟糕。

朴晚眼神定在杯身片刻,力图调节平衡那般又起手朝杯子里添了点茶。

“你这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是吧...”江芥复又左右瞧瞧,鉴于看见冰桶里还镇了瓶大酒,便缓下被捉弄的心情装模作样地晃了晃满茶的玻璃杯,轻啜一口。

嗯?

居然能刚刚好?

刚注入的茶汤色泽稍沉,意外调和了原本寡淡的余杯,使得口味尝来平顺了不少。

还真是妙手回春,好一个歪打正着...

朴晚无暇多顾,一转注意力移到另一位身上。

小程馆长不嫌茶烫,不评咸淡,只管在盘里东翻西拣。

和孩子挑食不一样,幼童挑食时往往伴随着哭闹,相反,程莫霄挑食是恬静又斯文。

看得人更是头大。

臭毛病。

“...吊汤用了百里香,鼠尾草,马鞭草,牛至,我想想,应该也扔了虾壳,竹蛏还有鱼肉鱼骨鱼皮这些...”她略一沉思,又给了个适可而止的眼神继续碎念补充,“小河虾,蛤蜊和湖鱼。”

“浮渣我都滤干净了,压底那块是应季春鲈,全都是淡水的。”

鲈鱼的最佳食用期常在秋冬,寒季脂肪储存丰富,肉质也紧实弹滑,朴晚却反其道选了较为松散细嫩的春鲈配以浓郁的河鲜吊汤,使得鲜味进一步被唤醒。

口味和卖相自然都没得挑。

虽然掌握这些搭配原理、有问必答是作为主厨的基本技能,但这并不是夜露运营的必要部分。

夜露还没到需要朴晚亲自和顾客互动的程度,她眼下摆出来不过是为了让人...

安心。

果然女嘉宾挑剔的动作停下了些,终于决心老实吃饭。

菜品分量不大,无非是几口的事,见吃得差不多,朴晚轻托着盘沿撤掉了旧盘,给桌面添置了两只别致的矮脚新碟。

“蜂蜜扇贝配黄油沫。”

两只白灰釉手拉小碟内各盛着几颗晶润的扇贝,扇贝横淋着质感轻盈的奶黄色泡沫酱料,表面散落少许香草屑、柠檬皮碎和几粒烤脆的松子瓣,粗略一闻,香气馥郁,让人胃口大开。

春贝汁水丰盈,涂在表面柔和的非洲野蜜大大拔高了整体甜度层次,而柠檬切入的酸意又恰好中和了扇贝天然的丰腴感,这道菜用料不复杂,所咽即所见,鲜美与甘甜并存,口感明亮极了。

行餐期间朴晚也没歇着,就手一捞,从冰桶里拎来了当日的重磅嘉宾。

从价值到体型都担得起今晚重磅的科通查理曼。

一零年对于霞多丽而言是不错的产年,再配上照以往白葡萄尺寸大上一倍的半透橄榄绿瓶身,三个人喝这么一大瓶...

朴晚用干布擦了擦**的瓶体。

“开车来的?”虽说每次处理必会有酒的部分,可她还是要例行公事地问上一轮。

江芥自然不会开车过来,另一位就不好说了。

程莫霄顺着所问点了点头。

“车就放这儿停一晚吧,罚单和停车费都算我的,喝酒不开车。”她也不等程馆长作何回答,就基于安全常识自行安排决定,反正夜露离自己家步行距离不远,走回去无妨...

想着想着,朴晚微微试了口酒质。

入口的霞多丽清亮透彻,层次立现,微酸的果香中流露出梨与苹果的熟果气息,从春贝的柔嫩风味跃至秋天的丰硕,反倒让人渴望起夏天的热烈和冬日的冷峻。

一口算不上年轻的酒,竟能在嘴里叫醒四季。

果然没白等。

她先后为两人斟了杯,随后步入厨房去迎请接下来的餐碟。

是乍看规格近乎一致的两盘“艺术品”。

承托由几枚高低不一,接缝隙明显的拉胚平陶片拼合成两个象征意义上的,底。

连个完整的形状都算不上。

稍高位置是牛蒡摆成类似树皮的粗糙肌理,上面还插着一簇用绿叶点缀出的繁盛生机。

花椒芽,佛手瓜苗,山椒木嫩叶,豌豆幼苗和苜蓿嫩芽做攀附树皮的草本植被,旁边竖有略带野趣的焦黄金针菇头和迷你姬菇,又有香料经粉碎烘烤后制成的“苔藓制品”,混融着叶痕处铺就的一小抔橄榄粉和炭化茄子粉...

除此之外,其间还藏了几朵素雅的百里香花和椿芽。

生命在高低间蔓延过渡,纷繁有致。

一派草木生境。

朴晚紧接着拿起一只不锈钢细喷雾器,轻晃瓶身,左手悬在盘中用餐人方向略作遮挡,对准盘面轻按了两下喷嘴。

她要为“植被”补上最后一层细密的薄露,再潇洒朝两人面前一推。

作品至此收笔。

下刀动叉后才惊觉才惊觉眼前的一盘并非纯素,用来混淆视听的牛蒡贴皮浅如蝉翼,而后隐现出轻微的阻力感,这道菜的主角至此终于亮相,是两块码齐的脱骨鸽腿肉。

颜色浅浅,坐居底端。

即便是与食材打了多年交道的主厨,也会有几道自己不太中意的菜品。

朴晚不喜鸽子血,所以私下里鸽类的做法会比对外标准熟度要高上不少,纵使肉龄够短最适合半熟烹饪,也尽量不在肉眼范围内见血。

不见红,却仍旧保持了肉质的细腻油亮,腿肉不生不老,盘沿还有一抹由勺背抹上的酸果蔓酱,端到桌上时尚存温热。

“红的是酸果蔓,刚才喷的是稀释乌梅,牛蒡皮下面是鸽子拆腿,白的是萝卜泥和白芦笋尖...”朴晚旋身巧巧一坐,收了工具又扯了张纸擦手,“啊对,粘在一起的是肉皮胶,没用淀粉面糊。”

她讲完顺手微调了酒标的角度,随后指尖轻探盘缘,快速、几乎是下意识地拂去程莫霄底盘上微小多余的水渍,又打开餐具盒,将备用刀叉的尖端没什么理由地对齐在一条水平线上...

这些“操心事”几乎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摸摸弄弄,忙忙活活,头不抬眼不睁。

“你这配方可都交我了...”江芥端好手机咔嚓一张,“不拿这个当商业机密啊?”

“机密?嗐,扯远啦...”朴晚抬起脸,笑得有些不屑,“都是些步骤陈述,最多跟员工签签保密合同,再说了很多主厨看一眼就能复制,尝一口就知道大概用料,稍微改改,真拿去卖也不一定找得到说法...”

江芥撇撇嘴,略表嫌弃地也跟着吐槽,“也是,一眼复制粘贴...”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程莫霄闻言刀叉歇怠片刻,却什么话题都没参与,隔了几秒才继续用餐。

一顿饭,她把自己包装成个旁观者,鲜少开口...

朴晚也只当在外的程馆长要维持住人设,只顾桌上的拿拿捡捡,没多在意。

接下来的菜品载体是两只米白波纹小浅盘,窑火烧就的微小凹凸使得餐盘边角的曲度随形起伏,在灯光的映照下,形貌表相在不同角度下观之各有不同。

盘中,由鲑鱼皮炸制的脆壳完美承托住鲜嫩的枪鱼中腹,鱼皮塔侧边斜插着两片薄切松茸,其上再点缀以适中用量的柚子酱,边缘另撒有细碎的柚子皮屑,整体摆盘简约不失重点,主次有序。

一大口咬下去鱼皮部分酥脆喷香,内里的鱼肉肥美,用海味的鲜香对撞松茸的土壤气息,即便份量小巧,却足够让人幸福。

同步上桌的还有一盏壶。

和先前不论粗细的盛茶素壶不同,朴主厨这次一并从后厨端来的器物,明显较先前考究了许多,尚未烫焦的黄杨木雕花汤垫上坐着盏通体鎏金细绘的汤壶,配套以两只浅花玲珑瓷莲碗,做工古雅华美,细节尽显匠人巧思。

朴晚稳稳拎起汤壶,手腕微转,汤流便如绦般落入瓷碗,一眼瞧去,汤色澄澈透亮,表面泛着微微油光,不等太凑近就有砂仁与南姜独特的香气弥散,温香中透着微辛,加之汤中地鸡肉质结构绵密紧致,初尝轻盈,再品香辛,继而尾韵温暖绵长。

即便是间食,也处理得滋味丰富。

然而下足功夫的可不止这两道。

不多时,朴晚稍作收桌补酒,给接下来形状见方的双层八宝木立箱让位置。

食箱里的两份冷熏的鸭肉已经预先整齐切片,被层叠摆放在不规则的浅色平盘中,除此之外她另码出块石板,将额外一份鸭肉现场切厚片平铺其上,手执小刷在鸭皮上薄涂一层酱料,又腾空试了两下热风枪,以中等风力均匀地左右烤了大约七八秒钟。

鸭皮表面的晶亮质感迅速进化成磨砂质地,随着热力的作用,表皮逐渐贴合,变得更加紧致平滑。

像给肉上了一层雾感定妆散粉。

“鸭子得趁脆,赶紧吃——”

朴晚眼尾沁着淡笑,将微热的石板素手一推挪去二人中间,接着搓搓指尖,步态沉缓地去酒架上找当晚的第二款用酒。

换做其他餐厅,这种程度的主厨上菜秀可能算不上新奇,毕竟滨城新晋的网红餐饮也争相强调仪式感,可落到朴晚身上,就成了件实实在在的稀罕事。

这人平常顶多在摆盘上小费心思,再多一步就嚷着要出工伤人命...

今儿这一鸭两吃和桌边服务,怕不是沾了同桌另一位的光。

江芥瞅瞅老友,又余光一划,扎着鸭肉窥了窥温淑娴静的座上宾。

瞧瞧瞧瞧,眼睛粘人身上摘不下来了...

嘶——

酒架侧投来的高光照明映亮了朴主厨的小半边身子,程莫霄的视线并没有跟随太久,她确认那人的动向后,也拾起桌上新置的餐具,淡然叉起一片鸭肉送入口中。

无花果带来的甜味恰到好处地平衡了肉的咸香,酱料指橙提香,藏红花增色,整体表现中规中矩;倒是另一小份很是让人惊喜。

不知朴晚刚才刷了一层什么酱料,简单炙烤过后就紧紧黏附在鸭皮上,焦脆中蕴着没法完全形容的酸甜,既有存在感,又不会喧宾夺主,配着嫩肉和紫苏,好吃到让人停不下来。

只可惜份量不大,一人也就分三四块,江芥伸手端着用剩下的小碟嗅了嗅。

“涂得是减汁巴尔萨米克...”朴晚腋下夹着酒瓶,又从身后的侧边台随手拽出条新酒巾。

“减脂?”江芥拎着叉子没头没脑也神侃老友,“这都有减肥版本?”

她本无意今晚这样多嘴,可若是自己再不说点儿什么,这电灯泡当得怕不是要多亮有多亮...

“何止呢,还得有无糖版,增肌版,生酮版,蛋奶素食版...”朴主厨思路跟得极快,笑着屁话一个接一个,“明天业务就能开张,还得拜托江老板帮我多拉来几个健身房的生意...”

话毕,朴晚不忘扫一眼程莫霄,告知似的边抹抹手里的大家伙边补充,“酱料是十二年陈的黑醋打基底,另外加了点酒和香料什么的...”

左右属她最忙活。

鸭子没耽误几人太久时间,很快餐程就迎来了当晚的主盘。

一眼看上去分量特沉的肉品。

主菜浅盘内羔羊腿肉精腴细腻,外皮呈现一副漂亮的焦色,内中浓郁;同盘羊肚菌和长裙竹荪相得益彰,不仅为菜品增色了分明的层次,同时带来了菌类独有的大地香气。

点缀在表面上的羊奶油和百里香油赋予了菜品丝滑的质地和脱俗的草本口感,使整道风味在平衡和丰富性上更上一层楼。

另外还有金黄色的萨瓦面块陈设在肉品表面,观之饱满厚实,食感弹牙,尝起来像口感扎实的小面疙瘩。

这种面块太具地方特色,是阿尔卑斯山地界的地方小吃,由硬粒小麦和水盐制成,也正是由于受众谈不上广泛,赶着厨房里正好有现成品,她就没额外做去麸版本。

所以朴晚只端出一份。

就算今晚住在自己家里,过敏药也不能当饭吃,作为补偿,她慷慨地朝另一个人面前推了推那两份贯穿始终的土豆和肉丸。

江芥盯着面前的一盘,拿也不是,退也不是,把犹豫表现万般明显。

“她过敏吃不了。”朴晚一面轻描淡写,一面沿着瓶颈下缘利落地切开瓶封,又用掌心轻掩瓶口,尔后海马刀一进一出,随着声几不可闻的「咻」,她这才优雅地移开手掌。

切痕规整,开瓶动作也娴熟稳定。

手里这支是北罗讷河谷埃米塔日产区09年的西拉,这一年的夏季干燥又漫长,把西拉葡萄孕育得皮肉比极高,使得酿造后糖分和色素更加集中,酚类熟成度完满,单宁结构更是强劲紧实。

说起来这支陈年潜力极高,自己不过也只有架上的寥寥两三瓶。

抛开这些曲高和寡的行家话简单点讲,是瓶好酒无疑。

她伸手从邻桌取来三只底宽的勃艮第杯,轻捻杯柄,对着光线极随意转了两圈,尔后朴晚将色泽近乎紫黑的红葡萄倾倒入杯,不经醒酒过程自先试饮了一口,随即眉头一舒,又倒了余下两份。

最后才折回来将自己这杯补至小半。

酒体丰盈,酸度适中,不会过分涩舌头。

也正是由于这份不过分发涩,小羊腿的嫩滑和微微的肥脂会与酒中的黑莓、黑醋栗和香料风味相互补充,拉弱菜品的整体油腻感。

恰到好处。

厚菜佐大酒,夜幕低垂,用餐安排也已经行进尾声。

可是接下来的操作让人摸不清用意。

与其说摸不清用意,倒不如说让江芥觉得有几分凉飕飕的敌意。

依照惯例,主菜之后没有奶酪盘就该是甜品,可朴晚消失了一会儿,再从中央厨房出来时手里端着两份巧克力酱和一盘油淋淋的堆高酥果。

说是酥果也不准确,贴切地讲,更像是油脂斑驳的餐巾纸包裹住某种神秘物体被端上了桌。

除了油还是油,油得骇人。

夸张到给磨砂质地的盘面敷了一层晶亮亮的反光。

怎么看都更像是一盘没法回收的“厨余”。

不等食客惊讶结束,上菜的这位反而开始催促,“别冷了,吃呀——”

“不是,你这是个啥啊?”江芥忍不住狐疑先声确认,又用了个干净叉子敲了敲饱满泛鼓的酥壳,“柴姐那边就没剩什么冰淇淋的?”

若论烹饪技艺,朴晚的技术的确没什么好挑剔的,可若提甜品制作,谨慎些总不为过。

“哎呀,做都做了,你尝一下,沾这个巧克力酱。”菜单已经走完,主厨难免有些惫懒,轻手各一送配套的两只四角小碗,执意推销。

程莫霄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礼貌地用小勺尖先试了试所谓的巧克力酱。

没有添加杂七杂八影响风味的干扰项,很纯粹的,甜甜的,热热的稀巧克力。

女嘉宾慎重地点了点头。

江芥没敢深入叉取,只用尖尖浅扎进去一小段。

盖是酥皮的脆性导致,点心在蘸取提起的过程中不慎又掉回酱碗,再被扎起时酥果表面已经满是酱汁。

裹了一圈巧克力,没太看明白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炸牛奶?椰糕?芝士条?

她有点犹豫,可在老友紧迫又热烈的目光下,为了不扫兴还是毅然决然地咬下一大口。

只是入口之后还未及咀嚼,江芥就开始在脑子里飞速搜寻适合此刻的用词。

啊,看这个形状早该料到的。

炸香蕉。

又粘又塌软,真的真的好难吃...

这一口怕不是咬掉了她当晚全部的好心情。

江芥被腻得直打嗝,索性吐掉油壳激情开麦,“我靠,这么像虫牙的黑芯香蕉你哪儿找的啊...”

不等说完她又猛饮一口酒漱嘴,转头冒着大风险提醒另一位这东西不宜食用。

程莫霄是想听劝,却也耐不住来自朴晚目光里半真半假的殷切,只得一并硬着头皮应了那份客随主便。

浅尝,辄止,表情复杂。

一个凶手,两位受害人。

尔后碰杯碰盏的红葡萄都差不多见了底,这盘所谓的甜品即都没人再碰...

临走时江芥泄愤一样将一整盘都丢进垃圾桶,又神神叨叨地抱着那瓶没喝完的大白葡萄最后关灯锁了店门。

伴着一声钥匙落袋的金属碎响,程莫霄望了望两位似醉非醉的人,又转头视线一溜把注意力丢去街尾暗角,下意识地也摸摸自己的口袋。

“发什么呆呢,走啦!”

目送老友被代驾接走,朴晚这才朝站在原地不作声的另一人招呼动身,“今天就不回你那边了,在我那儿将就一宿。”

并肩的小程馆长好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晚风不懂事,逮着今晚根本算不上什么的酒精可劲撩拨。

她忽然觉得朴晚之前说得特别在理,有些事情确实在冥冥之中重演,而洗牌之后的结局也与最初的版本有显著差异,一部分明之又明,一部分玄之又玄。

就像今天,自己不用避在隔街的角落里抽烟,夜露的这盏灯居然是为她而留,随她而熄。

到底是只过了几个月,还是原地熬等了好几个世纪...

程莫霄自己也说不清这股繁杂情绪由何构成,她迎风紧了紧衣领,却又意外感觉到一阵夜寒。

丢人。

怕不是真醉了。

...

拐进滨樨华府,再用密码解开间近期只回来洗过一次澡的置酒仓库。

屋内原本空旷的部分被新添的地毯茶几占据,乍一看多了不少生活气。

可惜没什么用来打发时间的娱乐设备,女嘉宾不用隔着时差忙工作,水声骤停,没一会儿朴晚也从浴室裹着一身冲荡出来的炽热湿汽,扎紧浴袍又调低了两度空调。

夜晚轻快,她偏身款款一坐。

室内只留了一盏床头橘黄色的光源。

“...程莫霄,其实今晚喊你来,也是为了谢谢你。”

“谢?”

“嗯,你在我的事上忙活那么久,就当是我还一点,也做点什么给你...”朴晚稍有示软,轻轻讲,“剩下的,剩下的我再慢慢还。”

她忽然觉得这种说法欠妥,一顿饭对自己来说本就没有太大价值,用来还人情未免过于勉强,情谊关乎感情,人情关乎利益,完全不是一码事,想到这里,她没忘了去补,“或者,你想要我怎么还就直接提,只要我能做到的,都行...”

谁料这头话刚结束,那头程莫霄就似乎有了打算,“让我提?”

朴晚信誓旦旦地嗯了一声。

“...江小姐那儿是不是也有夜露的钥匙?”

明知道江芥的全名,可此刻唯独叫出略显生疏的江小姐。

朴晚听着这么客气的代称也是反应了两秒才继续,“啊,呃对...她那儿也有把备用的,因为刚接手那栋时候她帮忙装修来着...”

“所以她算是个,精神股东?”程莫霄难得的快言快语,抢先一步。

嗯?

夜露有过这么个职位吗?

其实朴晚本想谈的内容与股东无关,只是被这人提了一嘴,自觉这么讲也没毛病,她便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却没想到这人仅稍作思忖,下一秒像是在核实什么似的继续问道,“那除了江小姐,你还把钥匙给过员工以外的人吗?”

这么见外干嘛?一回生二回熟,这都见过多少次了,还搞得跟多避离似的。

朴晚略显困惑地摘着话尾摇了摇头。

“那我想好了。”

“你说?”

“我想用这张卡,换夜露的一把门钥匙。”程莫霄从枕头下面摸出张稍显陈旧的银行卡,一副谈判架势地伸手朝前递了递。

朴晚没搞清楚状况,瞅着上头印着的福娃图案试图厘清其中的合理性,半天不动作。

哪有人要回报还得先搭进去一张银行卡的?

“...干嘛,我现在不是去年了。”她笑着推却,又假装出几分责备,“你要是想拿钥匙,我回头给你一打把不就行了,把卡塞过来算什么呀...”

程莫霄腰肩挺直,一抛倦怠,正色道,“就当是我买你一把,再说了卡里也没多少钱,你随便用就好。”

竟然要在这里回收昨天自己不经大脑埋下的伏笔...

“哎呀,昨天车上那是我说错话了...”朴晚一时间尴尬极了,未曾想到自己的口不择言竟被对方信以为真,“真的真的对不起嘛...”

又委婉相拒。

“好意我领了,不过钱什么的就算了,店里经营比之前强了不少,营收额现在也都挺好看的,你要是不信我回头找账给你,已经开始有盈利了,真的...”

她当真是傻了,这种事哪需要什么置信与否的。

可对方还是执拗地秉持着给出就不收回,又把话题扯远了一句。

“卡是我的名字,密码也已经写在背面了,现在去柜台代取手续可能有点麻烦,换机器上取能方便点...”

安排得倒是详密,可到底是程馆长记忆退化到什么程度,还需要把银行卡密码誊写在卡身上,朴晚见人执意得紧,便只好佯作答应...

她翻过卡背,在一串看似无序的六位数旁边,有端秀字迹标注好「霄霄」两个字。

程莫霄似乎察觉到对方欲言的推拉,不等朴晚凝着眉心起疑字迹归属问题,开口先堵,“程康昨晚给我的,说是奶奶额外给我的一份结婚礼物。”

“既然是钱,那怎么说都是婚后共同财产,也有你的一半才对...”她换了一套不合逻辑的论调来竭力游说,“所以一张本来就是你的卡换一把钥匙,是你亏了。”

等等等等,亏不亏账哪是这么算的?

自己只想暂时应承下来把这一页揭过,怎么这背后还包着一层?

“不是不是,你先等会儿...那你奶奶呢,我们要不要改天先去拜访一下老人家?”昨天一顿饭下来,朴晚觉得程康不难相处,也就胆子大了些,“这种事总得当面道个谢吧...”

“...不用,她年初时候去世了。”

“啊...?”朴晚表情惊愕了小一会儿,在脑子里反复确认这样的答案到底有没有其他含义。

去世,死亡,简明无他。

怎么可能是别的意思。

她忽觉卡片炙手,拿放两难,只好顺手一放,凑近了端谨地观察起程莫霄的表情,“对不起啊...”

这么沉重的伤心事,就不该提起才对。

说错话了。

“我没事。”对方倒是对此一派豁达,眼神柔和水润,释然道,“就是当时人走得突然,身后事处理起来有点儿折腾。”

“人人都会有最后一天,这没什么的...”

端庄里藏着随性,持重中又透着一种对世事漫不经心的温和疏离,朴晚细细端详她的眉目,半信半疑地补问,“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小程馆长言谈间面带微笑,然而笑意中几无温度,只顾着捡起床上的卡片再次塞回到她手里。

朴晚过去最是自诩懂这人,却于当下很难分辨对方向上牵起的唇线究竟是出于骨子里的礼貌,还是源于对生死规律的超然。

不过要这么说来,程莫霄年初确实有似是过度耗损的一段,疲乏倦怠,气若游丝,更寻人不见。

原来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她只字不提。

念及彼时二人关系没重修到今天这般亲近,即便心有不爽,也没必要强求事事都讲清。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程莫霄,我变卦了。”

“你非要我接受这张卡,可以,但对等的,你也必须得是价值投资。”朴晚锋锐地扬起视线,急切地翻过先前生死话题,又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被欠人情,所以想出钱换钥匙就得和我签合伙协议,咱俩走合同程序,至于分红周期和再投资比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夜露是我第一个餐厅,也没有过往合伙经验,这部分白纸黑字你来定...”

她抢先一步凶蛮地将手竖在面前女人的唇前以示噤声,“不许说不要。”

“走程序没问题...”程莫霄好声好气地摘开抵在唇前的手指,又取了床头的护手霜在她手背上慢慢涂匀,话音愈淡。

“有但是——?”朴晚续上一问。

乳霜的奶香气息肆泄,像是凑着鼻子塞了两颗扁桃仁。

“但是这张卡是我私下和你的资金往来,没多少钱,就不要去更新工商信息了,不然的话我会有点为难。”程莫霄语气淡淡,意有所指。

她指的是那层对外公开的身份,并不适合出现在披露里。

“成交。”

见人半天没再继续提条件,朴晚语调一扬,“没别的了?”

“没了。”

“那行,公事讲完了,还剩一点私事没处理完。”朴晚眸色愈软,换个心情不急不缓道,“凭心讲,你觉得今晚这套菜单怎么样?”

换来换去话题又落回夜露的事情上。

这是,私事?

程莫霄显然一秒没反应过来,笑意扩散几分,“很好。”

“好?哪儿好?怎么好?什么你都说好...”她应得话里话外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闷,假装皱了皱眉,“之前什么都说不行,现在又什么都好...别说得这么笼统,来点有用的见解嘛。”

手机震了一声。

朴晚没分心去管,静待女嘉宾的下文。

“嗯...”被直言点明,程莫霄的表情依旧平静,尽管自己能轻松为一件拍品做出艺术价值,市场需求和来源状态这类全方位多角度的说明,可当下也确实被几道菜肴难住了口舌,言辞迟疑。

她实在猜不出应该给这个「好」贴合几个层次。

“...摆盘很漂亮,味道很不错,有几道吃起来口感很特别,肉也很嫩。”

应该,够了吧?

“要是跟榜单上的那些比呢?常家苑,香畔酒家,滨城国际大饭店,之类之类的...”朴晚今天把榜单上这些本地老字号记了个烂熟,张口就接。

手机又震了两下。

滨城菜系环境多样,本地老字号餐饮大多是融合炒菜为主,大盘小碗,热闹丰盛,既适宜商谈事务,又适合家庭聚餐,在某种程度上,暗含的社交功能胜过菜色本身。

而朴晚今晚这一套“作品”更带个人色彩,侧重点不同,放在一起做比较有失偏颇。

程莫霄确实顺着引导沉思了片刻,然而终究未能道出个所以然,谨慎喃喃,“这怎么比,完全没有可比性...”

好比拿先锋派的理论来给传统国画打分一样,跨标准,会评判失当。

“那总得有点儿能放到一起...”

手机再次不凑巧地乱颤。

事不过三,朴晚拿起手机草草摁掉来电,表情明显透着不满。

屏幕上不仅显示着两三个几秒前的未接来电,还有一个好友申请里自称是三山互娱的工作人员。

这两天来场地的置备物料的人络绎,一批前脚刚走一批后脚又至,朴晚神思不属,对屏幕上的内容也是匆匆一眼,提不起半分兴趣。

她按下通过键。

不多时,新对话框里多了条不太短的介绍词。

【老板您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后面还接了一段有点啰嗦客套的来意叙述,朴晚懒得细瞧,随便挑着关键词理解个大概。

公司派这人明后天来店里踩个点,电话不通,就要来微信想跟她约个时间。

还真会挑时候。

朴晚不知为何突然焦躁得要命,朝后一拨头发快手噼啪打字,【可以,正常营业时间到三点,四点之后看场地我比较方便。】

一行输入完毕,她绷着不耐又不好发作的克制情绪掰下静音,甩开手机全然不理后续。

不似程莫霄五官素雅恬淡,朴晚长相本就偏立体,即便是素颜示人,只要话题牵扯到工作相关,流露出的强势和隐隐的野心也就无处遁形,尽显锋芒。

“怎么了吗?”熨软的嗓音很适合此时用来安抚情绪。

“嗯...?”朴晚跟了一个音调带着轻微的挑高鼻音,摁下心里不合时宜的乱糟思绪,低声嘀咕了一句,“就是一来预约的,不要紧...”

不过,刚才说哪儿了?

思路一经打散,再找到读取点可得花上些时间。

好像是...

让她给今晚的菜品做评价,结果这人说了一大堆「好」啊「很」啊的。

尽是些”不值钱“的关键词。

“小程馆长,既然你现在和我合伙了,那我有必要和你分享一点要领。”朴晚也不想求证先前对话是不是真的卡在这里,只顺势接过这个工作话题,自然而然地将那股强势延续下去,气场大开。

“你说?”

“你刚才讲的那些,全都不合格。”

“哪有人只用好坏做评价的?打分得拆开呀,菜色有没有吸引力,过渡自不自然,香气层次够不够,持不持久,口感和处理方式有没有超预期,甜咸酸鲜这些基本味道平不平衡,再有配菜和配酒能不能做到锦上添花...”

程莫霄听得有点晕,努力消化这些于她来说有些生僻的评分标准。

她极少去关注这些拆分的小项,更心知涉猎有限,无意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但对方这样东嫌西嫌一通溜嘴下来,怎么看都有点儿像是在欺负人了。

程莫霄第一次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介意,甚至为此生出些微妙的不满。

不公平。

“好,都按你说的来...”她蕴着温笑,表情也没露半点儿愠色,可开口较先前已经减温了许多,光是这几个字就带出了十二三分的隔膜。

那股自厨房而来的控制欲像是撞到缓冲的屏障,顿时一滞,朴晚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把凌厉用错了对象。

啊这...

“...哇啦,我都快给忘了,今晚还差你一道主菜来着。”

她佯装随意地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话尾甚至添了点小笑意,又欺身一横跨,把程莫霄锁在面前,似是为自己适才的强势找个好台阶。

“你要说,朴晚,你还差我一道呢,不然我就去投诉你...!”朴晚语调软糯,带着一丝故意夸张的成分,讲故事似的期待对方配合下去。

“...投诉?投诉了会怎样?”

“你要是打算去投诉,我就会说...”她忽然没憋住笑仰起下巴,无厘头道,“拉下去,斩了。”

斩了?

程莫霄略表嫌弃地紧了紧眉头,不免暗嘲自己竟对着编得这么驴唇不对马嘴的破剧情当了真。

一时说不清究竟是谁更蠢...

朴晚自然是看出对方当下的惑然,但她依旧噙着笑,透着无伤大雅的挑衅又亲亲热热道,“别生气了嘛,那要不咱俩各退一步,斩之前我补偿你一道。”

一边带着几分真诚又不急于得到回应地提出补偿,一边仿佛说下这些,就能做足自己那份颇有余裕的恩施善态。

话题越扯越远,越扯越偏。

从今晚扯到另一个今晚。

在说话间隙她捉住了对方的手,没有一贯亲昵的十指交扣,而是稍稍施力,牵着那双手愈发往下。

尔后一扯浴袍束带。

“小程馆长。”朴晚轻声唤,“选一个嘛。”

“断头,还是尝一口断头饭?”

面前这位半眯着虚虚柔柔的眼,发丝也在床头昏灯的描摹下微乱,厚重的毛巾面料卡在肩口,性感得让人不敢多瞧。

艳色四溢,动作自然,隐在发丝间的香气也忽近忽远。

程莫霄却无缘无故地回想起刚才的一系列评判标准,什么要看视觉,过渡,气味。

那接下来是...

忽然有颗略显温吞的吻贴上侧颈。

再是耳根,再是面颊,最后轻轻嵌在唇边。

淡淡的薄荷口感。

又对应上了...

巧合吗?

那再之后是什么来着?

再之后程莫霄听见耳边蹭着一句呼着软气的呢喃,“快做决定呀...”

但不等她给出什么答案,妖精焦热又无赖的吻,一个,两个,无数个,杂乱莽撞还没什么耐心,接连落下。

沛雨滂沱。

程莫霄没来由地忆及起那个尘封在记忆中许久的情窦初开。

彼时用来撕开欢愉夜的那颗开场吻,对方也是表现得露骨又失态,急急躁躁地想把整个腰身都塞过来。

轻息,幽吟,继而碎碎乱乱的喘叠了一层又一层,吻得人虚虚又颤颤。

恰如目前,啄吻杂杂,连哄带求。

一面敦促着自己做决定,一面又小心翼翼地示弱安抚。

她忽然有种要为朴晚开脱的怪异心思。

合伙这件事确实是自己也表态同意的,那多了解一点行业亦是情理之中,更何况面前的这个人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有足够经验的“过来人”。

到底无端端地在这儿在气什么...

还是说能万事不萦怀的程莫霄,居然会背地里因为在恋人这里得不到区别对待而...

委屈。

自己素来奉行结果至上,可这让人莫名羞羞恼恼的结论一得出来,她反倒想去“较真”是不是推倒过程出了问题。

斤斤计较,小题大做,一点都不体面...

“程莫霄,你看着我。”朴晚撑着面前的肩颈,主动探身依上去唤她回神,“气还没消吶?”

女嘉宾侧了侧头,似乎想躲,却又没彻底避开。

“既然不回答就是还没有...”

“...消了。”

朴晚突然对着赌气般的半截回答嗤了一声,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看吧,你就是刚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纵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一来一回,程莫霄依然语调平和,目光柔静,让人分不清这和煦里到底是宽心无争,还是一如从前筑起的领域壁垒。

“没有?那你现在这表情,就是在给我脸色看咯...”朴晚微微歪头,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点假装出来的无辜。

程莫霄登时哑言。

居然不知不觉又被绕进去了。

忽而妖精话锋一转,故意压低声音半真半假地补了一句,“不过嘛,你要真没生气,我还就有点儿没意思了...”

“...什么没意思?”

朴晚缩了缩肩,温声软语地又往那人怀里凑着埋怨,“热死了。”

兴许是空调温度还不够低的缘故,毛巾面料下的皮肤已经沁出层层细汗,她本就厌热,此刻更是浑身难受得要命。

“帮帮我,好不好?”

奉上主厨生涯以来最难为情的的珍馐,掺上上好的酒气,揽进一泓糖化的月色。

但求换取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举手之劳。

朴晚怕是真快要被身上这层厚壳给捂熟了。

不过熟了也好...

小程馆长,那就趁今晚,趁热,趁脆,趁鲜。

趁一切都刚刚好。

吃掉我。

吃净我。

这是只能送给你一个人的主菜。

“Bon appétit,我的...”

“朴、太、太——”

**

没什么用处的叠甲又又又又来了。

·

美食是几千年世界文明下人类社会沉淀出的智慧结晶,对彼此菜系的差异不存在任何拉高踩低和有色眼镜的成分,繁华的商业环境鼓励多元开花,她也不过是想再续自己最擅长的西餐生意,而已。

·

至于背景这方面,我还是决定多说一点点,上个冬天朴晚的菜单还属于折腾不起来的摆烂款,开宴也有点泄愤乱丢一通的成分在,这份春单算是前妻姐给她缝缝补补之后,支棱起来的第一场。

·

一般来说餐厅是可以给选项菜单(à la carte)的,但tasting(主厨固定菜单)的话是主厨给定死的,属于“个人秀”,偶尔有炫技成分,可大可小,可长可短,有的高级餐厅提供预约tasting only,所以这里菜单的动机部分朴主厨不提的我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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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每个主厨都有一套自己的搭配依据,有人凭理论,有人靠过往经验,有人学院派...常规的tasting单拿出某道菜可能片面,更偏向整体组合技的搭配和连贯。

各位也可以完全当作我胡言乱语,纸上谈兵,以下仅从口味的角度串,不涉及营养和食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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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人千味,看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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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菜品遵循时令选材,主食材大多数是春季,春末夏初的食材产品,体现一个【春】的叙事,也是前一天俩人提的春天。

前菜的核心食材选了春洋葱、春鲈和当季扇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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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仁洋葱汤:印象里洋葱汤会用 Roscoff 这种带命名保护的粉洋葱,甜味特浓,这里就不扯远了,直接用有机春葱头代掉。

春葱头刚刚成熟且由于没有经过脱水和长期储存,水分含量相对高,质地更脆,加上这个季节的洋葱硫化物含量偏低,辛辣感大幅度减弱,在焦化洋葱的垫底制作上口感不会太尖锐,层次也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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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杏仁的油脂含量较高,加热乳化后不仅会形成一层的柔滑质感,还会为饱满的汤体再添坚果香气,整体既不过于油腻也不显单薄,作为前菜很清甜,做铺底。

目前市面上类似咖啡一样的头汤制作很多,这里的Marcona杏仁是产自西班牙的特种杏仁,偏圆偏大偏甜,在有国际上享有原产地保护(p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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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种经典版本是在洋葱汤上面加面包和瑞产的格鲁耶尔奶酪(Gruyere),这里不加也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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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鲜吊汤酱鲈鱼:里面稍微提了一些,春鲈清淡,纤维结构相较冬鲈松散,吊汤中的河鲜含有高浓度的游离氨基酸和谷氨酸,长时间烹饪的话会释放很强烈的鲜味,搭配起来属于递进口感。

这里这个收汁酱,灵感一半是取奥古斯特(Auguste Escoffier)厨师之书里的淡水鱼高汤,另一半取自法国的一种海鲜配酱南图酱(Nantua),这俩背景有点复杂,不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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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露也是有季节性的,准确来说黑松露是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这样(南半球冬季相反,年中也会有产),要看气温,和土壤ph和共生树一系列因素,黑松露紧接着是夏季松露,大概5-8月这个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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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岛东方美人,不苦不涩,用来清理前面几道的残味,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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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扇贝黄油泡沫:春季扇贝理论上富含甘氨酸,天冬氨酸等(按除去游离的含量比例),甘氨酸本身具有能被舌头感知到的鲜味特征,而天冬氨酸与甜味挂钩,跟上一道共用吊汤的同时,还增加了蜂蜜的甜香,使得整体甜而不腻,口感弹弹,小收尾。

·

此处蜂蜜选了东非特有的旱灌木手工野花蜂蜜,准确来说是来自肯尼亚地区,至于我为什么不选厨房常见的白蜜,桉蜜或者橙花蜜而选了这个,emmm…抛开偷猎这个话题,在非洲原始动物和与住民的之间冲突也是个大矛盾,非洲野生五巨(big five狮,象,水牛,豹和黑犀)里野象和农户之间的矛盾很多,象迁徙侵害作物,农民要保护收成,但出面驱赶的过程中可能遭到象的攻击,于是人开始阴招施毒...

·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跳出循环需要一个转折点,其中一个转折点就在于蜜蜂。

非洲野蜂很特殊,攻击性和杀伤力都很强,哪怕只有一只,也能引起象群的警觉并促使它们避开,以免被蜇,野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一种自然机制,避免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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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方面,干旱地区的过路野蜂太看天吃饭了,迁徙性和适应性都特别高,野蜂不喜过旱环境,长期不下雨,它们会自发转移阵地,找一个合适气候的地方产蜜,不过不论走到哪儿,对象群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和“制衡”。

·

不过蜂蜜在这里只是赋予甜度,价值什么的是我替她加上去的,仁者见仁了。

·

科通查理曼成分主要是霞多丽,这款酸度较高,果香很重,还有矿物质的加成,且高酸度能平衡菜单中的甜腻,加上10年的霞多丽自身条件就很优越,葡萄皮肉比高,风味集中,陈年潜力也很不错。

·

至于这个酒一些选坡选庄的问题,这里不搞复杂。

有粘土、石灰层和铁矿的葡萄生长大背景,促使成酒在口感上既清冽又带有一定的矿物感,和春扇贝的鲜甜表现相得益彰,所以把酒插在这里。

·

用酒去把味道抻回来。

·

到此前半段鲜,甜为主,包括同步上桌的两道大碳水也是浓郁偏甜口,一般来说餐厅前菜会选清爽的菜式,但朴晚选甜和鲜来钓出接下来的酸和咸。

·

主菜部分,诶嘿。

春末夏初,小羊羔,野禽鸽,还有鸭这种是属于应季肉类,佐餐的羊肚菌和牛蒡也是春末的好食材;这个时期是许多动物的繁殖季节,肉质细腻,鸭子虽然一年四季都可以养殖,但春末夏初是其快速生长的过渡期,肉活,脂肪适中,况且还有句「春江水暖鸭先知」。

·

鸽腿拆肉裹牛蒡皮配乌梅:牛蒡是春季食材,牛蒡剃皮蒸烤真的很像树皮,再在上面加一些春生小幼苗,做个新芽小景,应该摆盘和酸果蔓这俩挺常见的,不过稀释乌梅算是蛮惊喜的一项。

鸽腿脂肪稍高,牛蒡皮有纤维口感,组合吃起来会比较有层次;而牛蒡皮有绿原酸,带来一点原始的稍一点苦/涩的土气,和乌梅/酸果蔓的有机酸和天然糖做平衡,同时适量酸味能在嘴里促进唾液分泌,延长余味长度。

·

苹果木熏鸭:熏制菜,鸭肉的油脂感丰厚,再加上苹果木里特有的糖醛赋予的果木气,而这里我稍微在熏制位置加了点乌鲁可粉(urucum),一面传统橙鸭,果酸调节了风味平衡,提升清爽感;

一面是减脂巴尔萨米克烤鸭,巴尔萨米克醋在口感上带来鲜亮的酸甜,加上紫苏叶这种含挥发油的也比较擅长平衡口感,草本香气逐渐渗透,进而抑制鸭的油腻,为下一道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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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熏制的时候除了苹果木以外,核桃木,橡木也行,风味各有适用,这里搭配的苹果木和鸭是不太会出错的组合,开冷熏炉二三十度就ok,再古早做法有用到冰块冷循环,不过现在行业应该有更高级的液氮之类的新手法新机器,此处不扯远。

·

另外稍微提一嘴,乌鲁可(音译来的urucum,胭脂红染色剂母本)这东西算是拉丁美和南美特产,属于annatto种子,除去本身植物红色素用途外,还能磨碎入菜,口感胡椒 轻烟熏 一股下雨之后留在干净草地上的湿泥土味,常糊肉上调味上色用的,在这里直接安排掺在香料里进炉一起冷熏,给肉提供味觉支撑的同时不会功高盖主,同比之下也就毙了甜辣椒粉(paprika)和卡宴椒。

·

当然甜辣椒粉常见分主要几种,甜,烟熏,辣,匈牙利款和西班牙款,虽然用于熏制,但我个人感觉都呛苦呛苦的,烟熏味太重了,压肉,在这里不太妥。

·

至于这个植物色素主要的作用成分是类胡萝卜素,具体为什么要拿这玩意也出来熏一下,对比做女巫饭的那位...嗯,嗯,怎么说呢,就当是个有什么用什么的正面教材吧。

·

烤鲑皮枪鱼中腹佐砂仁南姜鸡汤:脆脆脆,这个纯属于处理冰箱,唯一一个沾边了一丁点药膳口味的炖汤,调体偏辛香,风味过渡。

这里其实还有一点,鸡肉理论上来说含肌苷酸,可以协同放大鲜味,所以一壶鸡汤在这里也是为了提升口感,之前每道菜里也有一个增加鲜味的小配料,河鲜酱里的蛤蜊,鸽子里的乌梅。

·

萨瓦面块配杜松子小羊腿:羔羊腿本身厚重,面块口感很淳朴,经烹煮后表面呈胶状结构,增加了主食的粘滑感,这道菜分量感很重,用做收尾,有很强的饱满度。

萨瓦面块(crozets),大概0.8-1cm见方,是萨瓦(法国savoie)地区的面点,可以理解成是小面疙瘩版的意大利面,古法版本是用荞麦,现代版本改良加多了小麦粉,不论怎么改,口感都很结实,占胃。

·

ok,这里有杜松子,这个玩意是带甜木头味的小莓果,在北欧酒,菜,香薰哪儿哪儿都用。

杜松子在这里直接慢煮给汤酱提味用,这一道没有多余的调味内容,就是纯草本松木香口感,而羊肉本身有点膻,用香料的口感平衡刚刚好,不抢风头,没有压倒性。

·

而一开始她拎上去贯穿始终的两道,虽然也是处理冰箱,但还有点地方特色的。

一个是杏仁肉丸(叫albondigas con almendras),是西班牙tapas的一种经典款,用酱是西班牙酱(salsa espanola),适合配干身雪莉(fino sherry),为了消耗掉那个产自西班牙的大杏仁;另一个tartiflette(烤土豆)是阿尔卑斯山非常有地方特色的小吃,用的Reblochon奶酪,和主菜的面块一样,也是萨瓦(法地区)来的,有aoc原产地控制,是保护命名权的食材,地位蛮高。【实在抱歉,有些中文音译出来又长又怪,这里就按着我顺口的方式混着讲了。】

·

而这里肉丸用的盘子材质是塔拉韦拉陶(talavera),受西班牙风格影响的一种墨西哥手绘彩釉器具,颜色很鲜艳;另外一个是椭圆法式炖煲(oval casserole),蛮传统的,市面也很常见,就是那种很沉的可以放进烤箱的双耳炖锅。

这俩算是比较经典的聚会餐,没改菜谱,性质有点像尊重肠粉就要加调制酱油,不能爆改糖醋汁;尊重锅包肉,裹鸡蛋过油就是暴殄天物。

·

再之后巧克力酱和炸香蕉纯属主厨炫技了,术业有专攻,她做的甜品属于开盲盒,闭眼捏,闭眼扔,一筐毒奶。

·

选酒方面,09年是罗纳河谷西拉很好的年份,葡萄成熟度高,产出的酒体饱满,风味浓,而且希拉本身就单宁较高,通常来讲侍酒也会推荐希拉搭配油脂较重的厚肉,这里选的都是鸽,鸭,羊都属于这类,脂量逐渐递进,步步激发口感。

·

啊我真的很爱09,10这两年...

·

另外,在盲品中,第一个尝出来的通常也是希拉,辨识度非常强,这个后面也会有涉及。

·

并不是说这种搭配一定就好,世界上有无数种用餐的可能,甚至夜市小吃也能占得一席,没有必要总谈及这些华而不实的理论项,以上赘述,只为塑造人物该有的理论背景和兼容度。

·

至于女巫饭,蛋清ph值偏弱碱性,而紫甘蓝和紫薯面都含花青素,花青素在酸性环境中通常红紫色,在碱性环境中偏向蓝色或绿色,此外蛋黄的脂溶性色素会让面汤变得更恶心,还有加热会导致花青素分解等变化致使颜色进一步恶化,偏褐,偏蓝,偏紫,试过一次,反正很难形容那种颜色。

Anyway,灵机一动,禁止。

·

这一顿除了时令贴合,其实内里蛮乱套的,主要是晚子处在犹豫阶段,所以就算是一套时序逻辑,交出来的作业也有点大杂烩属性。

·

至于她在发愁选什么样的经营模式,走什么样的经营路线,选项摆在她面前的已经有很多了,糅合世界口味的大视角到底适不适合落地,这一个tasting也说明一些问题了,剩下最后权衡利弊的事留给她俩决定吧。

·

还有最后那句,bon appétit是用餐愉快的意思,用餐之前会说的一句,非常非常实用,和前几章里温彦那句en guete含义一样,不过区别在于一个是法语,一个是瑞德,对应英语上菜之前一句enjoy your meal(祝你用餐愉快)。

·

**

【以下是我的黑泥。】

·

最后最后的最后,还是再次感谢大家看我絮絮叨叨到这里,也感谢大家谅解我这种解释和说话方式,这本确实写得过慢了,一是在修改原本初稿的基础上耽误了点时间,二来因为修改过程中真的连续轮空了十多次榜单...

·

没错,连续,已经到了严重影响心情的地步。

大吐血。

·

其实起初这本半写实题材已经写到结束章了,但回过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用了太多跨背景的隐喻,一些我以为很常用的说话方式和用词,落到文字里拿给朋友看,她们说看着很累...

不够狗血,不够火葬场,不够剧情跌宕,又慢又拖沓。

·

行文臭长又剧情平淡确实看起来会很疲惫,现实已经很累了,还要琢磨作者在这些磨磨唧唧的文字背后有什么隐喻,没什么必要。

·

于是我又把最后的一部分完全推翻重改,不过很不幸,越改越头疼。

这个期间我也想过要不就砍情节,可好像砍了的话,本来只是残缺的角色形象直接变残疾了,不太行。

·

而且没榜单间接影响收藏,没收藏又直接导致没榜单,到现在纯粹是困在恶性循环里了,吊着最后一口气硬改,虽然还没搞懂上榜的收藏硬性要求,单就现在的零头而言,也确确实实没有任何上榜的可能,所以感谢现在这些收藏的朋友们,真心感谢。

·

下一本我可能也打算去试着写点清冷总裁影后abo这些热题材了,当然这本大部分数据不行也纯粹是我自己的问题,墨迹又四不像,文笔,剧情甚至车也都没什么水平...再次叠甲,以上黑泥只是出于现状阐述分析,不存在任何多余的意思。

·

至于自散碎银这种事就留到最后吧,哄好自己不容易,祝各位也能天天好心情。

·

再次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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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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