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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假想敌

诊疗空间的空调开得很暖,配合着淡淡的草木精油,像是植物特有的木根馨香混了些温热的松脂味道,舒缓又飘渺,让人一脚踏进去就有种明显和外界隔绝的安全感。

或者说,是暂时的遗忘感。

大厅里没人说话,只有偶尔轻微的翻页声和隔很久才会响起一次的落锁转动。

朴晚纯粹想找个地方开解开解,又不好意思因为丁点儿鸡毛蒜皮就折腾另外两位,所以才临时动念,把那通电话打来了这里。

然而电话里前台字里行间讲得清晰又客气,余琛当日预约都被排满,没有就近的空位可以临时加塞。

要么等最后一个预约结束之后,稍晚点,再来。

自己不是没预料到这个结果,也不是存了非见不可的执念,只因为太想找个地方缓缓,找一处足够安静的空间,把心里那些像乱麻般缠绕的情绪摊开,哪怕就一点点。

可静下来的代价是,情绪涌上来得更凶了。

那种感觉既不像单纯的胃痉挛,也不是彻底的呕吐欲,而是有种介于轻微食物中毒和胃肠感染之间的黏滞感,胃里像是堆积了一团难以消解的湿热,怎么都吐不出来。

前台只给了她递来杯水,就再没继续关注她的弱态。

幸好,幸好,没注意到...

窗外的光线渐次暗淡,雨滴像是给环境叠了无数透明的短笔触,模糊了原本锐利的轮廓边界。

朴晚出门走得急,没带伞,也没带那根已经没什么大用处的支撑杖。

好在雾雨飘渺,淋一下并不打紧。

不愿久待,她随手叫了辆车,把终点定在了沙江附近。

江风夹着雨水的湿气贴着面颊掠过,凉得让人不太自在,朴晚眯起眼,望着对岸若隐若现的灯光,眉间呆板。

还真是冤家路窄。

理智上她再清楚不过了,这场投资捧人的意图明摆着,想把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事端用综艺包装成一场“误会”。

但夜露也急需些流量做踏板。

从曝光和收益的角度来看,这机会确实少有,可一想到这口饭要和李訇利一桌吃,朴晚心里那根弦又被拉得死紧。

她捏了捏手心,试图用疼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指尖正好按在尚有余痛的皮肉上,动作也随之敏感地一攥又一松。

按小时满打满算,同处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最多坚持半个月,镜头前留留面子也好,逢场作作戏也罢,大体都是些可控的代价,咬紧牙挺过去就行。

况且为了形象,对方应该不会在摄像机前主动拱火,那她也不妨“勉为其难”将所有不快压在心底,借这个机会把夜露推到更多人的视线里...

李訇利是为了星途,自己是为了生意。

其实...其实捋下来也没那么糟的,对不对?

想到这里,朴晚轻轻拨正耳鬓被风吹乱的发丝,喉间涌上的那点腻意似乎也散去了些许。

各取所需,录完就散,至于其他的私人恩怨——

等把这口饭吃干净再说。

“就先这样...”

她低声喃喃,像是终于和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

眼下正值下班高峰,一艘晚间观光游船缓缓驶出停泊点,船灯映着江面,点点晃动,把喧哗反倒衬出几分孤单。

绿道上传来试音用的老情歌,兴许是设备信号出了问题,高音部分一阵刺耳,她皱了皱眉,把身板挺得更直了些。

手机在掌心微微一振,屏幕随即亮起一抹淡光。

是微信提醒。

程:【到家了吗?】

她不知为什么有点犹豫,手指几次在屏幕上打字又删,最后化作一句敷衍:【堵路上了,可能稍晚点。】

话觉不够,朴晚又指尖轻敲:【你下班啦?】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却不算冷,她眯起眼望向对岸,灯光虚虚实实地隐在水雾里,远不如岸下偶尔被江波激起的涟漪来得鲜活。

朴晚肩膀忽然一垮,没来由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真是神奇的天气。

明明在下雨,可雨点落到自己身上,轻如无物。

再一偏头,她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人。

伞柄握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位置刚好为她遮住头顶的雨。

五感加持,有得有失,造物拉高了她嗅觉和味觉的敏锐度,却又失手打翻她对环境的感知力。

感觉不到暗处的镜头,不清楚一路尾随来的车,更是丝毫没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简直钝到离谱。

朴晚瞬间有种说不出的窘意,但很快忍住惊叫的冲动扭头别开视线,极力营造出一副闲人做派。

“你怎么来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无波无澜,可末尾还是不自觉地颤了一点。

“跟来的。”程莫霄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跟?”朴晚微微一僵,指甲不自觉地又去抠弄手心,“不是说好了不用接...”

“这不是接。”程莫霄眸色沉了些,低头看她,视线里藏着若有似无的审视,不紧不慢,“我是过来抓人的。”

“堵路上,嗯?”高个子又语调一转,带着淡淡戏谑,声音不高,却好比细丝在耳畔缠绕。

“打算就这么糊弄我?”

朴晚垂下眼假装抖抖肩膀,不知道如何掩饰索性就装作没听见,在杂事上程莫霄已经操了不少心,自己当然不愿意因为这么一点不爽就给对方添麻烦。

再说了,这溜溜达达一路过来,心情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她可以自己处理好,垃圾影像就该阅后即焚,不该...

程莫霄忽然把伞柄随意夹在侧颈,腾出手毫无预兆地牵过她另一只紧握着的拳头。

“别攥得这么紧。”对方语调平静得像在哄小朋友,又透着难以忽视的亲昵和关切。

她一根一根掰开朴晚紧扣的指节,湖边昏黄的灯光透过雨雾,把晾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晃得格外明显,那几道略深的,新鲜的月牙凹痕刻在掌纹间,将潜意识里所有的小情绪都摊开。

在直白的证据面前,朴晚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泄了个干净。

程莫霄沉沉送出一口气,指腹缓缓落在那几道凹痕上,动作轻得像怕惊到什么。

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湖面的水汽,再被伞下微妙的温度隔开。

“疼吗?”女人声音里掖着一丝微不可闻的轻叹,手上力道温柔得不似责备,更像是一点点地试探。

“...疼倒是还好,哎呀,我真的没事,就是出来散散心。”朴晚眼睫颤了颤,始终没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抽回手紧着找题外话。

“倒是你...来了都不说一声,站身后吓我一大跳。”反客为主这一招她最在行,话锋陡转,笑里捎上几分兴师问罪,“你还没说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呢...”

怎么找到这儿来...

「...朴小姐现在看着很累。」

收到这条短信时,程莫霄正处理馆里事项,险些错过。

但今天朴晚不该有诊疗行程才对。

她顿感事端有异,火急火燎地开车往余琛那儿赶。

以往余琛的治疗原则一向明确,在不涉及患者安全时,绝不向家属透露多余信息,以防适得其反,徒增心理负担。

程莫霄表示完全理解,也从不多嘴探东探西。

可这一次显然不同。

前台描述她胳膊上好像有外伤,一个人颓颓闷闷地坐在大厅一角,连表情都自始至终没变过。

机械,僵硬。

出于风险考虑,余琛让助理把情况悄悄通知给程莫霄,只强调累,其他一概不提。

伤口,情绪,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疲惫感,全都藏在那句简单的描述背后。

累,很累。

那现在这是...

涉及自身安全的情况吗?

程莫霄握紧方向盘不敢往深了想,更没法劈头盖脸地去追问当事人。

可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

于是才又追着车尾气一路跟来江边。

她甚至在心里反复演练万一出现极端情况,自己该如何应对。

但照目前看来,事态应该还涉及不到那方面...

不过尽管治疗内容严格保密,余琛还是少少透露过,总的来说,朴晚对周围人的好意非常敏感,甚至有点过分感激,担心接受太多帮助会打破彼此之间的平衡关系。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会更倾向选择心理医生排解压力,一方面会避免情感负担影响到亲密关系的纯净性,同时还想在心理承受范围内获得一些支持。

所以,有些动机也不必言明。

“路过,正好撞见你下车...”

这其中有太多经不起推敲的破绽,路过为什么会无端端在意起对方的小动作,撞见怎么就刚好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结果再去问你,你说堵路上了,我就跟过来抓个现行。”程莫霄接着说,嗓音柔柔的,偏偏又带点让人心慌的低沉。

三言两语就戳中朴晚最没底气的地方,她低眉哦了一声,把那调子拖得又绵又虚,现在话题被刹得生硬,自己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接,只能掏出手机,掩饰一样地点开屏幕看看时间。

未读消息的提示还挂在上头,屏幕上静静躺着一句短短的微信。

刚才发完消息就没再看,也不知道这人下一句回了什么——

【嗯,在电梯里。】

电梯?她人明明就在面前...

朴晚声音低得像是泄愤,又有点黯然,终于憋出一句,“还说我呢,你这不也糊弄...?”

“嗯哼——”

女人语调懒懒的,默了一瞬,继而唇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带着点笑不透的戏谑。

“所以呢?”

伞下空间逼仄,空气被挤压得发紧,连呼吸都透着一丝燥热。

朴晚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点,可身后是冰冰凉凉的栏杆,紧贴着石料的冷硬触感,她退无可退,只见面前人微微欺身,姿势懒散却带着逼人的压迫感,随着一并下压倾斜的伞面把声音压得更沉,“嗯?”

朴晚被一天的事情搅得浑呛呛的,又吹风淋雨一通,脑子这会儿完全跟不上动作,自己甚至觉得面颊突然有股不合时宜的热意伴着紧绷感一同升腾,反而分不清具体是感冒前兆还是别的什么。

她别开脸,企图躲避对方过于炙热的目光,可耳边却传来程莫霄更为贴近的一句,“看着我。”

太近了。

“干嘛呀...”朴晚抬指抵在面前愈发靠近的肩口,声音混着点软绵的抗拒,可下一秒对方像是逮住了什么微妙的乐趣,低低笑了声,眼神里的怜爱和耐性随之添多几分。

然而呼吸近在咫尺,程莫霄却只能捕捉到对方浅浅的抗衡和回避。

是按着余琛的说法,太珍惜这段关系所以选择闭口不言,还是从一个呆瓜的角度,压根就不信任自己,才不敢将情绪完整摊开?

无解,无从下手,像是在拆一颗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

她第一次在过分独立带来的副作用面前犯了难。

“...行了,扯平了。”说着,程莫霄突然退后半步,姿态松懒地转身,语调恢复了些来时的随意,“想不想坐船?”

朴晚被这突如其来的缓和弄得一头雾水,抬眼看向程莫霄。

“船?”

“嗯,观光船,不是说想晚点回去...”

她提得太自然了,絮语融进雨雾,几乎混成了天色中的一部分,嘴上虽是在询问,手上动作却像是早就算准朴晚不会拒绝,轻捏着她的腕骨,将人半扶半带地往岸边牵。

朴晚有片刻的恍惚。

自己居然被这轻巧又无法抗拒的邀请攫住了所有注意力,忘了去问这船开去哪儿,开多久,任由对方引着,脚步微滞地跟了上去。

船上放着音符稍老的经典萨克斯曲目,声色温吞,还有点情怀意味,立春之后船舱供靠的坐垫棉层就被撤走了,小桌上摆着塑料外壳的电子蜡烛,透明桌垫下的花色桌布表面还有个不知猴年马月被烫坏的洞。

点餐单上只有些零食小吃和包装水果,朴晚没什么胃口,从船舱一路走走看看,最后坐去露天的高脚椅上点了两杯热果汁。

毛毛雨,整条船就登了两对情侣。

还有一对你侬我侬的年轻人,依偎在船尾的连排座,隔得稍远。

眼下江面泛着碎波,灯火在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算是为素常到有些无趣的场景添多一份底色,景致不算陌生,但因着船上的低矮视角和朦胧雨,倒生了几分与平日不同的意趣...

很适合用来调理心情。

程莫霄慢条斯理地从侧兜拿出手机,解锁后递了过去,“给你看样东西。”

“嗯?”朴晚接过手机低头一看,是份打开的文档,段落分明,行文清晰,不仅用两种颜色区分了说话人,旁边还贴心地标了几处注释。

是她的那份文字稿。

退出来还有一段剪辑预览窗口的影像片段,短短十几秒,中近景,光线柔和均匀,背景虚化得也很有层次。

“...文稿她们还会再校对一遍,完整的音画估计这两天就能交齐。”程莫霄靠在椅背上,手肘轻轻抵着椅扶,指尖在高桌表面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弧线,“总归要有个好收尾...”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随口提了一句,却平白生出一种高屋建瓴的定局感。

高桌两端一边细细淡淡地道谢,一边和和气气地不用谢,在下意识的默契之中又夹带着点儿惯性的敷衍,彼此间上演过千百遍的戏码,此刻在船上又被重新搬演了一遍。

服务生端来两杯热果汁,瓷杯上浮着薄薄的雾气,热意未散。

空气似乎被升腾的袅袅暖意牵制住了,两人忽然间谁都不讲话。

船下水波泠泠。

就着沉默,朴晚掩饰般地伸手推推桌上的小立牌,终于提起一句正题,“...你都不问我点别的?”

“问什么?”

“就、我怎么会在这儿...之类的。”

“那你想告诉我吗?”程莫霄偏头过去,风轻云淡,坐实了那份恬然。

朴晚努努嘴,由着话头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选了个无关痛痒的说出来。

“emmm...鸥姐早上说我的春单看着普通了点。”

并非刻意挑肥拣瘦,她纯粹觉得白天后半段的事情太晦气,不管什么时候拎出来说都很煞风景。

想着想着,朴晚隔着衣服顺手拍拍平白犯痒的疤痕处。

可程莫霄表情却一呆,指尖在桌面上划出的弧线也戛然而止,随即尾音轻扬,意味难辨,“然后你就一直在琢磨菜单这事?”

说一直也没错,从早到晚,她脑海里已经推演过无数种组合,精确到每一种食材的比例,每一层味道的起承转合,却始终推敲不出那个wow该有的样子。

朴晚不轻不重地点点头。

不是吧...

几十分钟前她还怀疑过自家女友是不是想不开要跳河。

结果到头来就因着这么一句?

再说了,普通就普通,这又不是什么违禁词,大不了拎出来一起帮忙琢磨,这有什么掖着藏着的必要?

到底是这句话的成分压人,还是说...

提这话的人分量更沉?

心里的那股闷堵霎时翻涌上来,像是一把骤燃的火星,在凉风里越烧越烈,程莫霄唇角弯起一个十分有教养的弧度,低头捻了捻桌角的一粒水珠。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上心?

-凭什么韩鸥一句话就可以左右你的心情...

-又凭什么这件事要她程莫霄来收拾?

好半晌,程莫霄用指尖在桌缘施力碾了一下,把面前一小块水渍抹得干干净净,又慢条斯理地把杯柄转了个方向,眉眼仍是一派平和,“那韩老师就没点拨点拨怎么才能不普通?”

“没,鸥姐就给了个反馈...”朴晚没注意对方话里暗戳戳的不爽,只顾认真回忆。

韩鸥又不是神仙,就算再熟悉原材料,单靠菜单上自己列出来的食材组合,最多粗略想象出风味框架,人家怎么知道该如何改?

程莫霄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梢,单单不去正面回应话题,清清浅浅道,“韩老师还真专业,一句普通就能把你这个主厨左右得服服帖帖...”

说罢,她绷着面上阴阳怪气的温柔轻啜一口热饮,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真切,闭嘴不再多言。

纵是自己极不情愿当下站出来,可程莫霄又怎么会不知道...

韩鸥和朴晚的职业怎么说都算是半个同类项,在专业维度上自然总有一拍即合的话题。

而且她也清楚两人这条链是farm-to-table(从农场直达餐桌),做成了无疑是双赢的买卖,互相给给建议参考也是无可厚非...

更何况,这本就是朴晚的工作,韩鸥说得对不对,准不准,人家当然会有自己的判断,认可了才会困扰,自己不该也没有理由横加干涉。

但正是如此,那股不明不白的火气才越发燎得人胸口发紧。

因为韩鸥就像面隐形的镜子,照出来的却全是自己的反义词。

更讽刺的是,越有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特质,越能在自己始终插不上手的领域和朴晚同频。

比也比不过,学也学不会,反而把自己衬得像个心胸狭隘的局外人。

现在一句模棱两可的内容都能让自家女友推敲上一整天...

以后呢?以后会不会更甚?

算了...

程莫霄不愿再细琢磨个中纠葛,只想把当前这页赶紧翻篇。

她靠回椅背,目光微挑,捡起万般不想再续的话题,“春单?那天晚上的吗?”

说回工作话题,朴晚眼神突然没了先前半死不活的疲态,她双手捂着热杯,将一个嗯字抻成三声鼻音。

“那晚是主厨单,tasting啦,我俩说的是时令点单,就是你之前帮我打印的那张纸...”

打印的...

那份又加标注又画涂鸦,乱得像一张草稿纸的,菜单?

程莫霄无奈地在心里暗提一口长气。

彼时她没细看,更说不上任何具体的建议。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的。

抛开乱七八糟的杂项,她程莫霄...

最擅长解决问题。

嗯,解决,问题。

“晚晚。”程莫霄挪了挪杯子,给手边稍腾出一块儿,稍稍坐直,“其实,普不普通是相对的,更关键的是看语境和受众。”

“就拿一幅交进目录里的画来说,乍一看像练笔,人人都觉得没什么,但如果告诉你这是一位已故名家在学院派和个人风格上的转型作品呢?”

“这时候就算画面再平,技法再嫩,在拍场还是能瞬间拉出竞价梯度,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不都说人家已经死了。”朴晚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这题她会得很,大师,遗作,孤品,叠在一起当然有价值。

但话出口,朴晚又愣了一下,总觉得这理论落不到自己身上。

不至于要效仿着也死一次吧?

“...这么说也没错,分家破产去世,转型实验改风格...都算语境的范畴。”

“而且是稀缺语境。”

程莫霄用指腹轻轻点了下桌面,动作克制得让人察觉不到半点端倪,“哪怕是目录里最不起眼的物件,一旦被贴上个稀缺语境的标签,那最后的成交价谁都难说。”

“相反的,再丰满的画面,如果背景普通,故事线也平平,那放在市场上能谈的价码也会跟着受限。”

她的语速不快,似是当真在阐述一个有点绕人的理论。

“至于韩老师能不能看懂菜单,能不能光凭几行食材读懂你的意图,这是另一码事,我只能说,未必,而且也不重要。”程莫霄偏头看了朴晚一眼,平静中意外多了一丝隐隐的“针对”。

“倒是你啊,太认真了,人家随口一句记挂到现在。”

“用春天做主题,时令当元素,在我看来是符合自然演变的叙事脉络,可你有没有想过...”她语调里透出些讽刺,话锋一转,笑里霎时没了不少温度。

“人人的主观感受都不一样,要想塑造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不普通,换谁都喜欢的标准答案,实际就是在逼自己创造一个压根儿不存在的语境?”

说到这里,程莫霄突然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接下来该如何保持客观中立。

“不普通,起码要特殊,不常见,但要是让大家都觉得「不普通」,这事的门槛就先得低,够简单,够大众,才能被所有人接受,你看,又宽又窄,不觉得矛盾吗...”

不等对方把话说全,朴晚稍稍挺了挺腰,怔忡地端起另一杯果汁凑近闻了闻。

其实她压根儿没去消化什么宽宽窄窄高高低低,心里倒更在意另一杯是不是掺了酒精。

自己也不指望小程馆长能帮什么忙,无非是私心想借着这点袒露讨些安慰罢了。

亲亲抱抱哄哄贴贴,哪样不行?

偏偏程莫霄要端出那副公事公办的劲儿,完全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用得着这套有的没的。

好搞笑,到底是谁在较真?

朴晚忍不住撇撇嘴,半天甩出一句不服,“东说西说讲这么远,到最后不还是和鸥姐一样留给我自己琢磨...”

空气一下子静了几秒。

“是吗...?”程莫霄抬头看了她一眼,眯着眼又笑了笑,可笑意却见不得有多真,“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从头聊清楚。”

她努力压下暂时不愿明说的情绪,亮出一副无多计较的态度,“先说菜单——”

“一提春天,可能大部分人会联想到想到开花,抽芽,冒新叶...再或者回暖,鲜活,有生机,绿,这类比较常见的关键词。”

“我没说这些关键词不吸引人,但问题是,既然大家都知道,就连程允也能说上来几个,那这种停在共识层面的审美,相对就很难拔高价值...”

朴晚隐约想见缝插针反驳些什么,却被对方更快一步把话题拐走。

“要真说春天不一样的感觉,可能偶尔会让我想到生长痛。”

“生长痛?”朴晚这才得空皱眉。

“我不知道你的青春期是什么样子,但我那阶段个子长得快,关节,骨头,都没少痛。”

“身高是向外的结果,痛是向内的过程,同理,菜单也可以反着来,春天之所以特别,不完全是它旺盛,还可以因为它是从冬天里走出来的生长过程。”

还真是难懂的用词...朴晚暗叹。

上次这么需要中译中还是黄昏在清水念词稿的时候。

果然清水人都掌握一套不外传的语言系统。

朴晚默了一瞬,抬起头,眼里加多一份无语,“你这不是过度解读吗,跟抽象画旁边写了五十页注释有什么区别啊...?”

“...好,那咱们就讲点好懂的。”

“你观察过滨城的餐饮环境吗?偏咸还是偏淡,加醋还是加辣...”程莫霄眼神淡淡扫过桌上的两杯饮品,嗓音添了一丝抽丝剥茧的锐度,节奏却轻盈。

“程莫霖今天中午还问我要不要去喝春菜汤,老一辈总说喝那个能增强抵抗力,但这汤吃法讲究,得盖油酥皮,在家炸油酥皮特费功夫。”

“好在香畔酒家就有得卖,每周汤底野菜不重样不说,还能全市区范围配送...”

她捻捻手指,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淡犀利,又说,“在我印象里他们少说卖了有二十年,老板掌勺,老板娘招呼客人,最开始就是靠这个起家的。”

「老板娘」三个字甫一出口,朴晚条件反射似的跟着紧了紧手心。

可对方话不歇,仍在打组合技。

“另外还有,滨城很多年前有过一次海啸,沿海那圈稍矮点的建筑当时被淹过,市面上这些老字号几乎都帮忙送过吃喝...”

“那我想问的是,跟本地馆子抢市场份额,你打算靠情怀,拼口味,还是比谁的性价比更高?”说罢,程莫霄眼神一凛,语调更多一份沉稳,“嗯?”

“...到时候不仅要想菜色,还得考虑营销,会员体系,折扣福利,再甚至再到开外卖团餐...可夜露现在连最基本的扫码点单都没有。”

“是故意不合群,返璞归真,还是说,你压根跟不上市场节奏?”

字字诛心,咄咄逼人。

局势反转,朴晚一时间被问得恍然。

可这话太刺人了,脱离星级环境出来自立门户,她本身就花了太多时间去考虑怎么在有限的客流里把自己撑住,甚至为了压低成本连晚市都不开,能不亏就是赚...

至于扫码,说故意没错,说跟不上也不算假。

空气又一次突兀地安静下来。

一个闷着低眉垂目,一个端着静观默察。

雨意渐无,风把头顶那块用来遮挡的塑胶雨膜抖出细微沙沙声。

朴晚不自在地抻了抻衣领。

“...通常来讲,手上筹码不多的情况下,我不建议买家拆标打散,两头下注。”程莫霄敛了威风,转而微微倾身,嗓音里多了点柔和的哄劝,“一面你可能要被迫加码跟对手打消耗战,这时候要是精力分散,第二手准备就很容易被稀释掉...”

不卖大道理,也不屑拿陈词滥调来笼络人心,三两句,直陈利害。

换了别人,多半会来几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种居高临下的劝诫,就连江芥也讲究左右逢源,什么钱都赚,什么客户都接,求个不死就行。

大家都是尽可能地八方来财,可这人的意思分明让她反着来。

她是喜欢程莫霄的理智,却也有些不满这人某种程度上的无情。

朴晚干脆把问题回脚一踢,神色复杂,“那你说该押哪边嘛?”

“押?”对面架了架胳膊,下意识地切换成惯用的职业腔,“我的角色从来只是促成交易,不该,也不能干预场内走向,这是规则,越界就是失格。”

“切,你又不做这行了...”朴晚对她这番莫名其妙的自我设限丝毫不买账,抬眼反透出几分不以为然。

唯独对方这次笑容特别温婉,温婉到让人完全忽略了表情背后隐约的自讥,忽而又温温柔柔地唤起她的名字,自顾自地接起之前的话题。

“晚晚,我刚才说了,韩鸥讲什么那是另一码事,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你的存在,你的背景,你的生长过程,才是能给夜露加杠杆的稀缺语境...”

“你要做的,是拿出一套让自己满意的菜单,去吸引你的受众,不是现在这样为了分一杯羹,想破脑袋琢磨怎么让千人千味都满意。”

程莫霄一口气说了好多。

“说白了,这儿的餐饮环境不缺性价比和平替,滨城更不缺胃口和钱袋子,市场缺的是能撬动一整个趋势的领头羊。”

她顿了顿,随后简明又提,“至于有些钱,不值得你费力去赚...”

“你说得倒轻巧...”朴晚擦擦手故意瞥她,嘴里带上几分赌气,却又难掩心底丝丝认同,“我那一大屋子员工不用养活呀?”

这人把利益摊得太透彻,透彻到让人有点无从置辩,只能蛮横找补。

“现在回到正题,就我刚才说的,生长痛。”然而程莫霄不接她的玩笑话,抬手看似随意地整理下袖口,余光却瞄着朴晚的表情,声音清润,继续阐述。

“满大街的餐厅都在讲同一个春天,初发,朝气,生动,但你想,如果作物始终停在最鲜活,最嫩最绿的时间点,不死不变,永生冻龄,那这么说,是不是生长过程这部分就被削弱了?”

“你可以试试从这里入手。”

理清了叙事脉络,之后她却像是被耗尽了所有词句,没再接续下文。

程莫霄给不出风味和技法上太具体的细节,自己这半吊子厨房本领最多和速冻食品打个平手,实在没必要在行家面前舞刀弄枪,于是索性把说不清的地方当做任对方发挥的留白。

等等...

行家。

脑海中倏然出现的称谓令她眉梢也跟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没记错的话,韩鸥也常这么叫朴晚,一声一声,酥酥脆脆,掺着些与生俱来的热络感,行家行家...

想着想着,一股子沉郁猛地翻涌上胸口,把她噎得莫名其妙。

定是天气阴潮,江风酸涩,才让置身其中的人也不好受。

程莫霄低头掩去自己那一刹的失控,又松松快快开口补上些,“用料这部分我没你懂,但内核也好,创意也好,不管有没有效果,你尽管去试,成本我来兜着...”说完,她顺手将杯底的纸巾压出个小角,随即拆了又叠,叠了又拆,沿着折痕来来回回,动作从容间带着几分刻意的闲散。

朴晚其实听见了,只是没去第一时间应她。

刚才内容虽说乍一听抽象得很,但细想下来,不难。

生长过程。

和春天。

推理作品里常多这样的刻画,在侦探被只言片语点透的瞬间,一股闪念携着电流感迅速攀上脊背,铮的一声,激起一大片让人战栗的清明。

随后无数线索串联,谜题迎刃而解。

她从前总觉得这反应太夸张,如今看来,貌似又合情合理。

春天的生长过程。

生长成春天的过程...

那是历经无数个事业严冬才捱来的春天,两年间夜露硬凭着一口气熬到的春天,不用再被隔着屏幕的恶意攻讦箝制的春天...

还有,还有初遇程莫霄的春天,等来旧人真心话的春天,终于和自己言和的春天,一粒粒自冰封中挣脱,破壳,解融的种实,带着些许粗粝跟迟疑,铸融成隐喻,浇灌成段落。

生长出兼备筋骨和力道的一场盛景。

程莫霄的角度不赖,如果万物始终停在鲜活的瞬间,那生长过程还有什么意义?

那么、那么对应的,她要搬出被过往毙掉,再被自己搁置的一系列组合,用以承载职业生涯中漫长又隐秘的一大段叙事。

这份春单,这份又新又旧的春单,可算在脑子里定稿成了形。

至于能不能激起水花...

“小程馆长又来钞能力...?”朴晚终究想起回神,捧起果汁杯不痛不痒地长叹一句,“替你钱包担心呀——”

热饮在室外凉得很快,温度散去,那股冲调浓缩粉兑水的淡淡甜腻在嘴里格外凸显好辨,朴晚暗暗咂嘴,眼神一划,意外瞄到对面垫杯用的餐巾纸上,有条纤细又突兀的折痕。

兴许是对餐桌细节敏锐惯了,她没记得这道痕迹打从开始就存在。

还有程莫霄。

不声不响地盯着船外的江景一处,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刚才没注意到,小程馆长今天戴着自己送的耳坠,珠白的垂饰下缘齐在颌角处摇摇晃晃,几缕束不上的碎丝被风轻轻牵起,配着一圈霓虹光,把微微侧开的轮廓衬出格外让人心动的好比例。

朴晚竟无端端地在感激之前生出一股奇异的窃喜来。

念头还来不及品味,就被对面一声反射弧极长的「嗯」给打散,没头没尾,不咸不淡,分不清应得究竟是之前哪一句。

“菜单解决了?”

“嗯哼,没事了,已经决定好了。”朴晚语气里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轻松,松了一大口劲似的探询,“你要听听吗?”

“这倒不用。”程莫霄不温不火地笑笑婉拒,手腕稍稍一旋,“事情解决了就好。”

“还有一件事需要跟你说——”

她说这话时声音未变,姿态端稳,甚至嘴角还带着一如往常的公式化弧度,朴晚一度还以为当真要宣布什么重大事件,顺势拽着椅子也坐去高桌的另一边,把脑袋凑近了听。

“嗯,你说?”

程莫霄目光一偏,片刻后才淡声开口,“我和韩鸥不一样。”

就这?

“哈?你俩本来也不一样,没人...?”

“诶,等等等等,程莫霄,我才反应过来。”朴晚一怔,旋即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回过味来,“你这弯弯绕绕兜了这么大一圈,到头来是想让我别听鸥姐的,对吧...?”

说她用这点外行逻辑偷换概念也好,逻辑巧借也罢,程莫霄确实故意借题发挥了一通,本意就是想把朴晚从套牢的反馈里摘出来。

就算自己给不出改进方向,也不能由着随口一句有上文没下句的旁白,朝着不太对劲的方向越走越远。

“不是。”可她强行将鼓鼓囊囊的心思压了回去。

人活一口气,承认了算什么?

“那你说说,哪儿不一样嘛?”

程莫霄姿态松弛,换了条腿交叠,语气却半点不散漫,面上更是扯出几分有意无意的正经,“因为我现在是股东。”

这话惹得对方嘴角绷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行行行,股东,大股东,全都听大股东的。”朴晚半是调侃半是妥协地轻笑着又嘟囔两遍,尾音还未等落稳,理所当然地朝对方怀里一贴,像猫一样讨了个位置,“那你也得保证,说我之前至少要先打招呼,不能搞突然袭击...”

“现在要,以后也要,必须得把这条写进合同里。”她虽然吐字还带着黏糊糊的鼻音,却丝毫妨碍不到窝里横的发挥,“不然你看我,又玻璃心,又脸皮薄,好容易当场吃亏破大防的...”

这话说出来连朴晚自己都觉得扯,反而是小程馆长拍拍又搂搂,一个劲儿温声细语地纵容这份不讲道理。

怪只怪这人笑意藏得太浅,怀抱稳得太有安全感,才让她越发懒得起身,干脆把脑袋埋得更结实些,甚至忍不住想把下午那些零碎事通通当成笑话倒出来。

“哦对了...”

朴晚嗓音低低,一抬脸,鼻尖险些蹭到程莫霄的下颌,她本想撤身拉开点对话距离,却意外在对方侧颈位置吸上一大口气。

很香。

这人还是习惯把香水涂在耳后...

船身在江心微微荡了下,两岸的霓虹正巧从冷白渐变成了亮黄,就着铺天盖地的蜜色滤镜和盈鼻的一缕馨香尾调,她无端觉得有份不太深刻的记忆忽然在眼前复生。

绕过一个边走边大声唱歌的社牛音痴,躲开几个抢沿街表演道具的熊孩子,拿着打烊前点到的最后一份加量烤肉卷,踏着凉风去多瑙河上坐夜船。

两岸贴满了昏黄迷离的城市光,那时自己和程莫霄披着毯子,并排也挨得特别特别近。

那年冬天,那个十二月的晚上,那份在心动外忽近忽远的深寒,此刻竟然随着记忆的触角,在脑子里冷得愈发真切,层层叠叠,将现实和过往缠成一道无形的茧...

饶是被这茧困住手脚,朴晚也不过愣了几秒,才发现脱口起头的话都忘了说全。

对方像是静待了好一会儿后文,终于决心主动发问,“嗯?你刚才说对了什么?”

-对了,其实今天李訇利还去过店里...

可话还未说出口半个字,朴晚忽然鼻尖一痒,低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

“阿嚏——!”

“抱歉抱歉...”她忙不迭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擦擦嘴,声音软得像团棉花,边无奈致歉边想继续说清,“其实出来之...阿、阿嚏——!”

前后两个喷嚏完全打懵了刚串起的节奏,徒留些自觉不太妙的尴尬,朴晚缩了缩肩,认命似的埋住半张脸不言不语。

天意也来捂嘴。

但有些出于本能的声音却怎么捂都捂不住,“阿...”

“阿嚏——!”

韩鸥:谢谢,谢谢,谢谢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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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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