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2146年,8月25日。
革命祭当天。
敌人的进攻不会挑日子。
诺曼早已解除了下班时间免打扰,从凌晨拉响警报起,直到下午,他都在指挥舱陪他们熬着。
从指挥舱出来,日光让他晃了晃,他外套底下还是睡衣,临近晚宴,准备着装的时间所剩无几。
穿得符合身份和礼仪规范,诺曼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但那帮所谓的上流人士看重这个。
科技再怎么进步,人类的娱乐活动也还是那些。
穿得体面地找一个宽敞的地方人挤人,吃吃喝喝,活动手脚,交流联络。
诺曼步入宴会主厅时一首快舞曲放完,众人兴致正酣,而没有音乐的人群嗡鸣和猪群哼哼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三分之一男人都肥得像披着华服的站起来的猪。
找到军部的圈子,诺曼从早饿到晚,边吃东西边与熟人打招呼,同时余光扫视观察,寻找目标人物。
阿涅塔出现在他视野。
她打扮得还算精心,拿着一杯香槟独自站着,像是在思考,也仿佛在等待什么,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诺曼要趁今晚见的人员名单随时在他心里增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还会在这碰见她。
这时分阿涅塔也看到了诺曼。
昨晚的事她还历历在目,当即扭开头。
可没成想,对方没有尴尬地走开,至少假装成一位给她留有空间的绅士,反而走了过来。
诺曼咽下杯中最后一口葡萄酒,来到她面前。
她依旧僵硬,近看他发现她眼下的粉底透出青黑。
“没睡好?”
罪魁祸首若无其事的关心似的问她,阿涅塔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杯子。
而诺曼竟抬手,轻轻捏住了她的香槟杯口。
她在他含笑的注视下,不由自主松了手。
他敏捷地探身把杯子放到路过的侍应生举着的托盘上,然后向她伸出手——
“我们跳支舞吧。”
舞池旁的木栏后,交响乐队演奏着轻柔悠缓的古典乐。
阿涅塔愣住,想起自己在套上这身早已预订的修身礼服时,一瞬间也幻想了晚宴上有英俊的男士邀自己跳舞。
接着她最大的期望就变成了不要碰见诺曼。
而现下这个理想的邀请,是由最错误的对象发出的,她混乱到搞不清自己的心情。
既然她不表态,诺曼微笑着,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臂弯,携她滑入舞池。
阿涅塔站在灯光汇聚的舞池中央,后知后觉听见了音乐,也感到了周边投来的一些目光。
印象里诺曼就没有做不好的事,跳舞应该也不例外。
阿涅塔自觉不差,然而他还是好得令她意外。
她跟随者他的引领。想问什么,一想起昨晚就开不了口。
哪怕知道这很幼稚,还是感觉跟他说话就输了。
“好久没跳了,有些生疏,而且忍不住想别的事。”
其实诺曼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是该给她自省的时间,还是不留喘息地逼迫,那会让她屈服还是逆反……
“希望你体谅。”
进入下一篇章的乐曲骤然急促起来,身边相携而舞的人们欢笑着加快了脚步。
“往常这个时间我都在和86战区连线。”
阿涅塔霍地看向他。
而诺曼神态如常地把手伸到颈后终端,指纹认证。
“正好,你也应该和老朋友说说话了。”
一刹那她没跟上诺曼节奏,轻绊了一跤。
“什么?”
“我刚想起,战前住在1区的杂种家庭,两兄弟,不是巧合,你昨晚提到的那位朋友,名字叫辛耶.诺赞,对不对?”
她见鬼了似的,一把推开诺曼,后退撞到了舞动的人。
在引起骚动前,诺曼迈步抓住她手腕,将她重新带入快舞的旋转。
手控着她的腰,一步步推着她乱了阵脚的腿,滑步、拉近、推出,擦着她惊恐的呼吸附到她耳边:
“一起见证一下你父亲的研究成果吧。”
说着,他当着她的面完成了知觉同步的声纹认证。
很快传来辛的声音。
“你送来的烟花快没有了。”
“还记得你小时候在1区,邻居父母同事家的白种女孩吗?我们在革命祭晚宴碰见了。”
辛一怔。
大家在遍布繁星的天空下和湿润的杂草间挥舞冷光烟花棒,点燃冲天而起的炮仗,这对他们是不可多得的娱乐,此时此刻他们真正像个过节的孩子一般无忧无虑。
而辛目光渐渐放空。
“她过得好吗?”
乐曲愈发急促,人群吵闹,诺曼在一节过后的停顿空隙,带阿涅塔离开舞池,来到外面的阳台。
“你过得好吗?”诺曼如实向她复述,“无论过去发生什么,现在都没关系了。”
她把脸撇到另一边。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就让诺曼切断同步吧。”
头发遮住了她大部分侧颜,诺曼看到泪光划过她的下巴。
她背对诺曼倚着乳白色的大理石栏杆停留了片刻,便走了。
没有重新投入晚宴,直接离开了这栋光明璀璨充满笑语欢声的建筑。
“她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辛本想问诺曼为什么这样紧的逼她,只是为了视觉同步装置其实没有必要。
但诺曼应该有他的考虑,也有分寸。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提了。
“我以为你们白天都累坏了,还有精力玩吗?”
“难得有烟花,玩完很快就都去睡觉了。”
“我这边才刚开始。”
“你辛苦了。”
“顾好你们自己吧。”诺曼笑说,“我再辛苦一时也没有性命危险。”
“那么你忙吧。”辛垂下眼,“节日快乐,少校。”
“不如祝我成功。”
诺曼以为说完这句他就断开连接了,没想到辛用平静而略带怅惘的声音问:
“成功会让你快乐吗?”
“不成功肯定让我不快乐。”
“这样玩语言游戏有趣吗?”
“并不,要对手厉害一点才有趣。”
“……”辛不由笑了下。
想来他对那个计划成功之后自己要承担的罪孽深有准备。
哪怕他将会是那个赢得全世界的人。
“这回真的要放你走了。”
“明天见。”
“明天见,少将。”
辛切断了连接。
接下来诺曼要做的,是在晚宴上找到新闻部、宣传部和信息安全部的人,拉拢他们,为新闻AI的应用铺路。
他们及其周边相关人员的资料诺曼早已查了个底掉,烂熟于胸,整个晚上,他捧矜夸者臭脚,与善言者辩论,同重情者结义……
仕途、金钱、家庭、爱好、志向、个人感情等等等等,诺曼目标路径上的每个关节都有着无数弱点,也有着更多的变数。
初步建立了联系,今后他还要用更多的精力维系。
身体潜伏着饥饿和疲惫,挥之不去。
晚宴临近尾声,诺曼在布满鲜花和枝形艺术品的长餐桌旁毫无食欲地进食。
把那些精致而冰冷的高热量合成食品嚼碎,用酒灌下去,整个过程令他厌倦。
“用八面玲珑形容你都尚嫌不够。”
在听到米利桀准将的声音时,诺曼不觉得意外。
他中途就发现了叔父在盯着自己。
“你未免太努力了。”
“您下达的那份文件是……”诺曼试探地问。
“在你做出比送86烟花更荒唐的事之前,我有义务让你认清你面临的是怎样的现实。”
米利桀准将冷漠地看着他。
“你维护86的动作越来越大,迟早会引火烧身。”
诺曼放下刀叉,环顾四周,附近没有人。
“您真心这么认为?”
“86们作为战争罪证,一个不剩地死在战场才是他们的命运,军队、国家、国民,没有一个会允许——”
“您,”诺曼荒谬地笑了下,“您是否和远在86的朋友们取得了神秘的联系,不然怎么会如此巧合的同时失了智?”
“你说什么?”
“还是份纸质文件,盖着您独一无二的公章,伪造我都不敢这么伪造,您居然如此慷慨地送我了。”
米利桀准将不可思议:“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我在感谢你提供的确凿的战争罪证。”
不像阿涅塔指责的那样,诺曼很懂感恩。
“哪怕他们被一个不剩的掩埋了,还有这份文件永世长存,未来可能还会摆放在‘人类最低下限’博物馆里最中央的位置。”
还有从阿涅塔那拿的人体实验的证据,不比受害人的存在有力,也终究是确凿的罪证。
“文件一旦曝光,且不论任务所命令的‘务必探索到尽头’‘不允许增派援兵’‘不允许撤退’的无人机中到底有没有人类,也不论民众信者几何,反正一有什么事,军部必定第一个推你出来背黑锅。这种命令的发布者给人感觉很不可靠。”
昨晚收到那份文件,诺曼还对米利桀准将这一看似低智的行为高度警惕,以为是某种高超的计谋、出人意料的陷阱。
没想到它就是一份天降大礼,没有后招,也没有任何深层意义。
“我简直难以想象你是出于什么精神状态才会留下这种把柄,被86的冤魂缠到精神失常了?”
听到这,米利桀准将竟是一副嫌诺曼过于天真的样子,无奈地摇头。
“我不知道你设想的未来是怎样的世界,何等的公平,你真的需要认清现实了。”
他俯视着诺曼。
“公平正义无论对现在的,还是一百年、五百年以后的人类都是过于奢侈的东西。短短几年事情到了这地步,是整个民族的邪恶意志——”
“文件我收下了,那个葬送先锋部队全部士兵的任务我不会执行的。”
诺曼打断了他。
“执行也跑不了白种。”
“你什么意思?”
米利桀准将虽然坚信自己的做法和想法都没错,但隐隐也觉得那份纸质文件有点草率了,传出去要落人话柄。
诺曼这话则透出一丝更加不妙的气息。
“而且我必须要说,你得从那套黑暗的淤泥掩盖一切征服一切的极端思想中清醒清醒,并意识到这是你最后走向光明的机会了。”
诺曼走到米利桀准将一步远处,直视他。
“黑暗和光明是一体的,一时此强彼弱,一时此弱彼强,不存在一方完全取代另一方、月亮取代太阳的可能,不然别说种族、国家,这个宇宙都不成立了。
“同样的,生命既超乎想象的脆弱,也超乎理解的强韧,‘86’不会死绝的,人类比蟑螂还要无孔不入,永远会有幸存者,永远。
“哪怕、哪怕‘86’被彻底抹去,良心终究不会从所有白种的灵魂中泯灭。良心是星辰,即使连日乌云密布,它也在你看不见的时候长明于空。
“月亮,太阳,星星,蟑螂——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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