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脸上污糟的痕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只是烛台划过的地方皮开肉绽,因着尸首已放置多日,破口那皮肉向外翻卷,身上尸斑明显。
颂宜强忍着不适,转头看向张夫人,“还望夫人给我些时间去准备葬仪所用的东西。”
颂宜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到尸首了,她曾和萧显清去踏青时,捞起过一位落水之人。
发现时那人已经溺水而亡了,许是落水不久,那尸首还不是很难看,但她还是差点被吓晕。
后来萧显清安慰了她许久,他说每一位离开的人可能都是别人日思夜想的亲人,这么想想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时萧显清的父母相继离世,他入了安西府的军营,跟着他祖父以前的部下历练。他刚经历过生死,那位将军念他初入军营未让他直接上前线,而是在后方替战亡的士兵收尸。
他有些害怕,那位将军是这么和他说的,他又告诉了颂宜,后来慢慢的,颂宜就不害怕了。
许是看出颂宜的不舒服,张夫人开口道:“让张管家去吧,公子先出来休息会儿吧。”颂宜也不推辞,朝门外走去。
走出门外后,张夫人让下人搬来两把太师椅和桌子,又让身旁的婢女去准备茶水和点心。二人坐下后,一时无言。
张夫人看了眼颂宜,见她端坐着目视前方便自顾自说起来,“听张管家说,公子与我家老爷是做生意认识的,我家老爷在外的名声虽不至人人夸赞的地步,但也受许多百姓的拥护。虽说商人都以利益为先,但这些年来他为城中百姓做了那么多事情,公子应当也有所耳闻。”
“他在府外确实是做到了一位良商该做的事,修书院、设粥铺、开米仓,府外见到无家可归的稚儿都会上前相助,宛陵许多孤儿都受他的恩惠,前几年瘟疫时也为商户减租,城中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
张夫人说到激动之处落下泪来。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对府里不管不问。这么多年来我替他掌家,大到府内各院的运作,小到他每日回府的吃食都是我在管,我辛辛苦苦的操持的家里的一切,想着他在外经商不易,他却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人。我儿高烧时让他回府,他宁愿在外室那儿待着,也不肯回来看一眼孩子。”
颂意见张夫人泪流不止,递出帕子让张夫人擦泪。
“可惜造化弄人,现在他却被那外室害死了。不知道那日他死的时候,是否有过一丝后悔呢?”张夫人接过帕子,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她年轻时过得是多么肆意的生活,他们这一支是宛陵承续侯的远亲,父亲在宛陵任职,外祖父曾是太子太傅。她在元宵节的市集上遇到了救人的张琪,心生倾慕,这便是他们的初遇,后来她如愿下嫁给了商贾之家的张琪。
起初父亲并不同意她与张琪的婚事,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家世不合、性格太过相像,都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后来她确实也撞得头破血流,应验了父亲的那句话,她后悔了。
婚后那一两年是他们最恩爱的时候,张琪往来西域,时常会带回一些稀奇的东西给她哄她开心,在她怀着孩子时夜半起来为她捏腿,也会在她初次生产时担心她的安危而落泪。
又是什么时候张琪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呢,张夫人想了想,大概便是她父亲去世之后吧,在张琪眼里,她大概就没了什么价值了。
这时张夫人的婢女拿着茶和点心回来了,见她又在落泪,连忙上前安慰。
张夫人慢慢止住了泪水,“无事。”她看了眼颂宜,报歉道:“今日是我话多了,叨扰了公子还请见谅。”
颂宜接过茶水,“女子经营家庭的辛苦不亚于男子在外打拼,他们却不知,现下夫人也能松口气了,应当好好休息一番,将有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不必事事亲为。”
张夫人此时已经平复下心情了,听了颂宜的话意有所长的说:“我想,便是你我相同才能知这其中的不易。”
颂宜也没多想张夫人的这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小厮将颂宜吩咐要准备的东西拿了过来。颂宜将一块干净的帕子系在后脑勺掩住口鼻,隔绝了些尸首散发出来的气味。
她拿出针线,目光落在了张老爷的脸上,随即放下。
张老爷的脸上有数十道的裂口,鼻骨、眉骨碎裂,简单的缝合无法修复。她又将让张管家寻来的猪软骨削成合适的形状,不时移到张老爷脸上比对。张老爷本人清瘦,骨骼较为突出,而现在缺失的骨量较多,只能一点点往上加。
在将软骨贴合后,颂宜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眯着眼看了看。一旁的张夫人在她削制软骨时便已经退到了房门外,房内唯有张管家和她。
张管家见颂宜站起来,上前凝神一看,“像,但是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张管家挠了挠头,门外的张夫人听到后走入了房内,“鼻梁好像有些不同,老爷有些驼峰鼻,现下这鼻子有些秀气了。”
颂宜随即补上了一小块骨头。
在得到张夫人和张管家的认可后,她拿起一根细针,把放在一旁小碟里的白色细线拿了出来,准备穿针后开始缝合破开的皮肤,却见破口的缝里好似有小虫子,她强忍住不适,将小虫子挑了出来。
用于皮肤缝合的线并非普通纺线,而是由动物韧带捻成的细线,这动物的韧带制成的纺线更有伸缩力,更适合皮肤的缝合。
将张老爷脸上被烛台划开的皮□□合起后来,又见衣襟处有暗红色,翻开襟子一看,连身上也有破口,看得出当日的争吵和冲突应该很激烈,伤人者也是下了死手。
待将全身的伤口缝合好后,颂宜站起身松了松肩胛,方才长时间的缝合让她的肩膀有些酸涩。她让博图取来的东西还没到,正好休息一会。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博图拿着瓷盒来了,那是她换男装时给自己脸上用的油彩和胭脂。
她先调出一些白再加少许的红和黄调成了肤色,给张老爷的脸和手重新的上了色,掩盖住了尸斑,最后再上了些口脂。
张夫人定眼一看,眼角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好,太好了。”老爷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公子的手艺真是太好了,我得去告诉老夫人,之前因着相貌着实不好看了,不敢吓着她老人家便没给她看,现如今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念想。”
张夫人走到门外时突然想起答应颂宜的事,便让婢子去叫来张家的老夫人还有她的子女们,她亲自带颂宜去书房。
张老爷的书房很开阔,墙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和工笔花鸟画,张夫人领着她到西侧的书架上,“这里便是老爷珍藏的古籍和画卷了,如遇你喜欢的,直接拿走便是。”
见颂宜还要推辞,张夫人道:“如果没有你给他做葬仪收拾遗容,我还不知找谁呢,到了头七也只能将他草草下葬了。你原只是善画像,未曾做过这些,我倒是有些愧疚了,”
颂宜谢过张夫人后,便在书架上寻了起来。
古籍和卷轴分类放好了,颂宜走到放着卷轴的那一边。站在架子前找了起来。
最后在架子的最上层发现了一个落了灰的长匣子,打开一看,与她手里的那几卷字迹相同,在右下角有一枚小小的章印,单一个青字,便是方氏的名。
确认好是她要找的那卷后,颂宜走了出来,张夫人见颂宜就拿了不起眼的一副卷轴后道:“公子无需客气,再慢慢看看也无妨。”
颂宜微笑着摇摇头,“我就对这故事画感兴趣,对我来说这便是价值千金。”张夫人见颂宜坚持也不再说什么了,
她亲自将颂宜送到府门处,想了想道:“我知这世间对女子苛求颇多,同为女子深知其中的不易,如若遇上困难,尤其是生意上的,只管来张府找我便是。”
颂宜愣了一下,张夫人看出她是女子了?这是她熟练换装后第一次被察觉出来。“夫人是何时知道的?”
“当你同我说女子不易时便猜到了,若非同为女子,又怎知女子的处境呢?”张夫人揉了揉额角,“我与他年少情谊不假,但我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如今人不在了我也算是一种解脱,不必再担心那外室会不会影响张家的名声,会不会影响我孩子们的前程。”
走在回驿站的路上,颂宜不断想起张夫人。大概这世间最不可靠的是爱,但最可靠的也是爱。
正因为爱跨越了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它最可靠,但爱从来都不是无期限,在不知不觉间便会消散。
她见过许多的爱,亲人之间、情人之间、友人之间,她也得到过许多爱,但却从来都不是永恒的。什么是更古不变的爱是什么大概是她一生的究诘。
颂宜抬头望向天,只见一片晴空。
无关任何事,此刻她想到了萧显清,犹如天空一般明净,这么多年再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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