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秦王府。
一干人等正成方队站着，一眼望去立得院内密密麻麻。
六岁的秦王世子，萧玦，喜上眉梢，顺着长廊，一蹦一跳，哼唱小调，朝着人群方向而来。
他手里拿着个小盒子，里面传来蟋蟀无比洪亮的叫声，越听他越欢喜。
远远就瞧见人们，接近后停下蹦跳。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廊内到院中，左右转悠。观望处在末端人群中的小孩们，心有所感，有新人陪他玩儿。
“你，等会儿去西苑。你，去后院浆洗洒扫——”管家正专注于分配人伢子送进来挑选的人。
他手上的册子写着哪里缺多少人，一瞧见萧玦马上行礼，“世子！参见世子。”
“……哇，你！”萧玦绕着人群打量，看见一个面容有损的人，是烧伤，他没记错的话，这样的人只能干杂役，不过这不归他管。
他一排排来回探量着，一眼瞧见一男孩，眼睛就移不开了，踱步过去站在男孩面前，“管家，我喜欢他。”
“就他！我要他，做本世子的随侍。”
他指着人给管家看，随即左看右看地探究这个毫不畏缩敢直视自己，眼神不避不闪的人。
“是，世子！”管家自他一来便在近身跟随听候差遣，“这就记下。”
“你叫什么？长得还挺顺眼。”萧玦奶声奶气的，上手摸人的脸又放下手。
他好奇地看人半晌没得到回答，歪头道：“嗯？你怎么不回我话？”
见男孩一动不动表情恹恹的，他凑近人脸，想看清楚里面蕴藏的伤悲是什么，他想知道这人笑起来是什么样。
人伢子原本就立在一旁笑眯眯的，立即上前来恭敬回话：
“回世子爷的话，这孩子叫左清尘，是个哑巴，除了这点，
“其他什么性子啊都是顶顶好的，望您千万别见怪。
“啊哈哈哈……世子爷您要不再挑一个机灵会说话的，陪您说话解闷儿。小虎子！”
小虎子即刻从左清尘左后方绕过迅速窜出来，跪到萧玦面前，抬头笑呵呵地道：“世子爷好！
“小人听了这老半天，您这手里叫声如此洪亮威武，想必装的一定是个霸王！
“嘿哟喂！声音比小人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只霸王还敞亮，斗将起来一定孔武极了！”
原本萧玦的注意力还在左清尘身上，一听这话，激动起来，“哟！这话本世子爱听。你很懂吗，你经常玩？”
“回世子，玩蟋蟀我可在行啦！”
“是吗？真是太好啦！你快来瞧！”
他与小虎子两人蹲在地上看盒子内的蟋蟀，激烈地聊着它，恍若无人，其他人融入不进去。
“哼，外面那帮死小子就等着看本世子笑话呢，待本世子训练训练这霸王，到时候本世子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什么叫霸王！”
打量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好些，衣着华丽，后腰挂着一把匕首的小“世子”，左清尘反观自己一身破烂……说不羡慕是假的，随后，闭上了眼。
他是家中不受宠的老二。
因家乡遭遇天灾，又逢**，生活难以为继，被父母便宜卖给人伢子充饥，名为养家，实为不喜。
目下，又辗转被卖入王府。
还好，这回被世子一眼看中，成为世子的随侍。不用因哑口，再被人挑三拣四卖不出去。
成为世子的随侍，那些怨声载道，闲言碎语，冷落，辱骂，就能暂时远离。
世子这人看起来不坏，应该不会挨打，会好些吗，会好些吧，左清尘想。
一晃眼，时间飞逝，十七岁的世子带着俩随侍，从一家酒楼正出来。刚悠哉跨门槛，萧玦就看见了一人。
他一惊，立即展臂拦住跟来的随侍，往后退回去。萧玦转身一看，即刻锁定目标。
他盯着眉清目朗极其惹眼出众的左清尘，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心道：“这个狐狸精！”
“小虎子！你去拖住他！”
“是，世子！”小虎子刹那上前，去拖住街上堵他们的人。
这人，正是萧玦的亲堂哥，他叔父的嫡长子，当今太子。
太子私下在一点上荒唐得很，就是喜爱画人，尤其爱画美人。
他私下里几次三番找萧玦要人来画，说不上狂热，却因越是得不到，便越激起太子要画左清尘的心。
“你这个妖孽！”萧玦紧拉着左清尘的手往二楼跑，楼梯噔噔地震响，穿过厅堂和走廊，飞速越过栏杆，几步就踩在瓦片上。
倏然，来不及急刹脚步，萧玦脚下不稳摇摇欲坠，差点从丈高的屋檐上摔下去，被左清尘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定住身。
他这才有惊无险地缓缓喘口气，“左清尘！带本世子下去！明明知道本世子武功没你好，偏要本世子带着你跑！”
当下情况“本世子这样”、“本世子那样”，就说明他在掉面，正为什么而窘迫。
世子，总是以身份压人一头，心里才痛快。
自己是伴读，是侍卫，是贴身侍从……左清尘绕过萧玦臂下揽住他的肩。
萧玦却是毫不客气地回揽住他的腰，或说是下意识圈人的腰。
两人一同飞掠过屋檐，几下轻点不同屋檐，下到一条斑驳破败无人的小巷。
刚站定松手，左清尘便朝萧玦打着手语：为什么不让他画？你在害怕什么？
认真地看他比划后，萧玦却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回答。
他不解地望萧玦：早早画完，了却他的心愿，就不必东躲西藏。为什么不画？为什么？
不想，萧玦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无比清楚确定，就是不想把左清尘给人画下来。
没得到答复，左清尘眉头微皱：已经狼狈逃窜那么多次，我不想再这样逃下去，世子就让他画我吧。
假装看不懂，不予理会，心不在焉地四处望东望西，“左清尘！你这带的什么路？
“怎么把本世子带这种地方来？
“赶紧找路出去，脏死了。嗯——什么味儿？晦气。”
像是闻到了难闻的气味，他一个劲地在鼻子前扑扇。
“……”左清尘不再询问，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看不懂自己的手语。
当下气性一发，左清尘一拳捶打在萧玦的胸膛上，随即一惊，有些懊恼地皱眉看缩回的手。
“左清尘！”萧玦踉跄后退，险些一屁股坐地上，快速稳住身，“反了你了！又趁着没人以下犯上？！你你——”
他想说你疯啦不要命啦，却见左清尘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因而跪地认错。
他又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你你起来，地上怪脏的！”
左清尘眼里闪过一丝怨恨，随即起身，为萧玦探路，领着他离开这个地方。
跟在左清尘后面的萧玦嘴角弯起弧度，望着人的同时摸着胸膛，不住地心生愉悦，这一拳实在是令他说不上来的欢喜。
晚间，王府南厅外。
左清尘被下人押上长凳绑着腿趴着，只他一个人的背脊受着一下一下的击打。
他被打得大汗淋漓，边上还有人报数。
厅里萧玦一言不敢发，跪立在地不敢直视正坐在上座的秦王。
他低垂着头，时不时偷瞄门外被打的左清尘，心里慌张，忐忑不安，他爹越不说话，气氛越阴沉，一圈人只闻得见报数声。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二十一到，击打的声音停止，下人把左清尘扶起来扔地上，他却爬起跪立，等待发落。
下人们收拾完凳、绳等便全部退下，只剩下左清尘、萧玦、秦王三人。
“父亲，是我错了……”萧玦垂首瞄见左清尘疼得冷汗直冒，心里发虚。
他拉长音撒娇道：“爹——我下次再也不敢啦！”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空话，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哦？你错哪儿了。”
根本说不出自己错在哪儿，他成天吃喝玩乐，跟一众京都纨绔玩耍，哪知道是哪个耳报神又跟自己亲爹说了什么，别让他逮住，不然要他好看！
他根本答不上来，半天说不出错哪，支支吾吾地嘀咕：“……反正我错了，下次不敢啦。”
嗤哼一声，秦王道：“让你的‘好侍卫’来告诉你，你错在哪儿。左清尘。”
好侍卫，听来实在揶揄。左清尘缓缓地呼吸，顾不得身体疼痛，跪立得板正，目视前方比手语：
世子与人入青楼吃酒。
今天这二十是下人打的，算是轻的，因萧玦入青楼吃了杯酒，却不到两刻就出来，没有逗留过夜，但终究坏了名声。
“爹，我那是——”萧玦一下想起来，把目光从左清尘身上挪到亲爹身上。
忍不住腹诽这都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大前天就在这跪过罚过一回，算账就不能一次算清楚……
他脸上分明染着一丝怨怼，说他爹惯会秋后算账，还回回不一样，“我又没怎……”
“闭嘴！”秦王就知道他要狡辩，不想再听，脸上仿佛在说“叫你不主动交代，非要为父查”。
“王虎谄媚惑主，总撺掇得你野玩，真是……”秦王回想起小虎子被太子叫去未回，转而看向左清尘，眼神有一丝不忍。
却飞速转变成狠戾，“你不仅无劝谏上主之举，还显见包庇之风，罚俸一年。”
听后，左清尘垂首叩地，在说“是”，他就知道逃不过，包庇萧玦，必要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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