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院判周兴是被殿前内侍连拖带拽着疾步赶到紫宸殿的。
一路上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生怕圣上有什么不测。
然而,等他抖着胡须,气喘吁吁的进了内殿,却瞧见圣上好端端的坐在床沿,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再转眼一看,那御榻之上竟躺了个姑娘。
周兴活了这把岁数,在这皇宫大内做了一辈子的御医,什么没见过,因此并不十分吃惊。
他先是颤巍巍的朝圣上行了礼,然后垂首上前,搭腕诊脉。
眼风不经意的往榻上一扫。
这姑娘他认得,正是永安侯府家的千金虞卿瑶虞姑娘,小时候起就常常出入皇宫的,他前不久还奉旨到侯府为她诊过脉呢。
而且,这类情形,仿佛,以前,圣上还是太子时,也曾发生过。
看如今这情形,这位姑娘日后不是皇后,便是宠妃了。
周兴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待细细切完脉,他弯腰垂首退到不远处,缓缓道:“启禀圣上,虞姑娘自入冬以来就染了风寒,日前虽有所好转,但尚未痊愈,今日又吹了风,颇有加重之势。”
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虞姑娘还有心悸之症,适才突然晕厥,应当就是此症所致。”
祁俢韫微微拧眉:“心悸?好好的怎么会有心悸之症?”
周兴斟酌道:“一般来说,久病失养,气血两亏,易引发心悸,再就是,忧思不解,七情哀恸,亦会引发此症......”
祁俢韫默然,这么说,还是因为记挂那个人才会如此。
周兴说着说着瞧见圣上似乎面色不虞,忙转了个弯道:“不过,好在虞姑娘身体底子好,病症都不严重,陛下请放心,待微臣写了方子,仔细调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祁俢韫无力的挥挥手:“知道了,去吧。”
周兴退出紫宸殿,急急忙忙赶回太医院,龙飞凤舞写了张药方,一把拍给徒弟,喘着气道:“速速抓药煎药,赶紧的!”
***
虞卿瑶足足昏迷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悠悠转醒。
睁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容,此时正垂眸望着她,温声道:“卿瑶,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虞卿瑶一时还有些恍惚,看着他,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轻轻唤了一声:“斯然哥哥?”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祁俢韫愣住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生于帝王家,他是皇子,是太子殿下,如今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除了父皇和母后,无人敢称呼他的名,他的字,别人都怕他。
而她却是例外,她不怕,她从小就会追着他,亲昵的喊斯然哥哥,若是不高兴了,还会气呼呼的直呼他的大名,祁修韫。
只是从那个人出现之后,她渐渐地就不再这么叫他了,也同旁人一样,叫他殿下......
虞卿瑶没有得到回应,便又唤了一声:“斯然哥哥?”
祁俢韫回过神,压下心内的波动,轻声应道:“嗯,我扶你起来吃药。”
药早已经煎好送来,一直在偏殿拿暖炉温着。
内侍取来,本打算递与一旁侍立的采薇,却见圣上伸出了手,是要接的意思,不由得心中骇然,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祁俢韫不仅亲手接了药碗,他还亲自喂,而被喂的那个姑娘还不觉有什么不妥。
一旁的内侍总管陈林海额上冷汗涔涔,心想哪能这样呢,这可是圣上,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呀。
陈林海朝采薇一通使眼色,采薇会意,上前行礼道:“陛下,让奴婢来喂姑娘吃药吧。”
祁俢韫舀起一匙墨黑的药汁,小心吹了吹,喂药的动作不停:“不必。”
采薇只得退下。
虞卿瑶这会儿神思已恢复清明,乖乖吃药的同时,不住的打眼觑着对面的人,几度欲言又止。
祁俢韫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缓声道:“一会儿吃完药,会有人带你去玉茗殿见他。”
虞卿瑶眼睛霎时一亮,似明珠褪去蒙尘,熠熠生辉:“真的?”
祁俢韫看她如此反应,忍不住心中涩然。
“嗯,你告诉他,只要他说出实情,我会饶他一命。”
虞卿瑶点点头,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祁俢韫不再说话,放下空了的药碗,又从一旁的琉璃盏中取出一颗蜜饯递给她。
虞卿瑶接过,含在嘴里,随即掀被下榻,双脚利落的蹬上鹿皮小靴,急慌慌的就要往外走。
发髻上缠着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飘飘摇摇,轻柔地掠过祁俢韫的手背。
他下意识翻过手掌,握紧,却抓了个空。
“卿瑶。”祁俢韫轻声唤她。
虞卿瑶一顿,停住脚步,转回身。
祁俢韫缓了缓,起身走向一旁的龙纹黄花梨衣架,取下上面搭着的白色连帽斗篷,走到她的面前,仔细给她罩上,慢慢系好绣带,方叮嘱道:“外面冷,小心着凉......去吧。”
虞卿瑶怔怔的看着他,心口隐隐又有痛感传来。
半响,她转身离去。
“嗯。”
紫宸殿殿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寒风扑面而来,脸上一阵细碎的冰凉触感。
虞卿瑶一愣,下雪了。
细雪扑簌簌飞进廊下,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绒白。
殿门外早有内侍候着,见她出来,抬手朝长廊尽头指引:“虞姑娘,请跟奴才来吧。”
虞卿瑶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被屏风阻断,内殿寂寂无声。
片刻后她提起裙角,迈出门槛。
脚步声渐渐远了。
祁俢韫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挪动脚步,缓缓行至窗前。
陈林海也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人精了,能够摸爬滚打混到如今的位置,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一等一的好。
因此,不消这位年轻的皇帝说什么,他便立刻上前开了窗。
寒风挟裹着雪花肆无忌惮的闯了进来,把祁俢韫的思绪撞回了十一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那年他九岁,虞卿瑶六岁。
母后当时凤体违和,小小的她冒雪进宫,前来探望。
祁俢韫过去的时候,恰好见到她在病榻前忙忙碌碌。
一会儿摇摇晃晃的端茶递水,一会儿毫无章法的捏肩捶背,一会儿又用她软乎乎的小手捧着母后的手给她揉搓取暖。
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旁边侍立的嬷嬷宫女们皆捂嘴掩笑,每次她过来,华阳殿都是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
就连母后这样性子清冷的人,也忍不住笑的双眼弯弯。
祁俢韫静静看了一会儿,上前请安。
小姑娘听到他的声音,倏的转过身,一张小圆脸玉雪可爱,梳着干净俏丽的双平髻,两边各簪了一朵红艳艳的梅花,漂亮的像是九天玄女身边的仙童玉女。
她站起身,朝他行礼,脆生生道:“参见殿下。”
祁俢韫微微颔首,心道,人小鬼大,当着母后的面,规矩倒是有个七八分。
母后如往常一般问了他一些课业和日常起居,问的简洁,他答的更简洁。
他的性子比起母亲更加的清冷寡言。
母后看着他,似想到什么,伸手把小卿瑶招到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卿瑶边听边不住的点头,临了颇郑重的拍了拍胸脯,一本正经道:“娘娘放心,交给瑶瑶好了。”
然后她就哒哒哒的向他跑过来,拉着他的手道:“殿下,瑶瑶带你出去玩雪。”
“喔!不对!”她惊呼一声,忙改口,“你带瑶瑶出去玩雪吧。”
“......”
殿内众人都忍不住乐出了声,小卿瑶也跟着嘿嘿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拉着他的那只热乎乎的小手则下意识的用力,握的更紧了。
祁俢韫就那么被她牵着来到了外面的庭院。
院中白雪皑皑,红梅怒放。
他从来不曾玩过雪,一是性格使然,二是身份约束。
因此,他初时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小卿瑶蹲在地上稚拙的滚雪球。
临出来前侍女给她披了件织锦羽缎斗篷,斗篷的下摆铺在雪地上,衣角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小卿瑶忙活了半天,忽而回过头看他,一双明珠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斯然哥哥,你快过来。”
祁俢韫慢慢的走过去,宫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吱声。
小卿瑶仰脸儿看了看身边站的笔直的小少年,不太满意:“斯然哥哥,你下来一点,瑶瑶够不着你。”
祁俢韫于是俯身向下。
小卿瑶朝他露出一个狡黠又天真的笑容,随即捧起双手朝他一掷,一团白茫茫的物事飞来,刹那间,祁俢韫便被雪球糊了满脸。
他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满院子里的内侍和侍女见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抖抖索索跪了一地。
唯有小卿瑶在咯咯咯的笑,笑声清脆响亮,中气十足。
笑着笑着她终于意识到周遭气氛不对,突兀的打了个嗝,停了下来,眼神怯怯的四处飘了飘,飘到他沾雪的脸上时,有点不知所措。
祁俢韫看她一副又心虚又有点委屈巴巴的样子,想了想,干脆也蹲下来,慢条斯理的滚了个松软的雪球,往她肩头轻轻一拍,那双清冷漂亮的凤目微弯,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不玩儿了?”
小卿瑶看看肩头的雪,再看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不多时,寂静的庭院再次传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
那会儿满身满脸的雪沫子,祁俢韫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清甜。
如今,只是站在窗边看一看,却觉出透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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