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晨铎听出了哽咽,在一瞬间看清楚了她衣服上斑斑血迹,千言万语都在和她四目对视的刹那间化为一个哽在喉咙的“好”字。
他永远也拒绝不了她。
沈明枳终于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
宁晨铎舍不得让她放手,又忧虑她的状况,有些结巴:“我我要准……准备……”
沈明枳即刻松手,连连点头,软着腿脚跟着宁晨铎跑到了他的值房,并不拒绝宁晨铎递来的一套长衫,遮住了身上骇人的血迹后,就见宁晨铎执笔的手也在打颤,写下“家中急事”这样瞎编的通关理由后,将收好的官印与私章胡乱地都盖了上去。
他向沈明枳回以一个赧然的微笑。他连桌上的灯也来不及灭,跟着沈明枳越来越快的步伐、在几个睡眼惺忪的同僚或好奇或惊惧的目光下出了礼部。
一匹黑马正不安地在门前打转,宁晨铎心里的疑虑再度席卷,可那只能出现在梦中的人影就在眼前、无比真切,他还是平抑了心绪,温声道:“长安门广场不能骑马,我们只能步行。”
沈明枳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宁晨铎知道她心煎,顺手隔着袖子拉住她的手腕就要往东长安门的方向走去,手伸到半空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僭越,谁知沈明枳竟然反扣上他的手,拉着他往反方向疾步而去:“去启明门!”
启明门虽然比东长安门更远,但是她熟,自启明门出宫的路线她都能背下来;且,打探东长安门消息的长缨卫没有回复;再有,启明门靠近三法司,前朝三法司的衙署不设在皇城之内,就是因为三法司彻夜不休,相关人员的进出比五部更加频繁,如若羽林卫控制了启明门严格限制出入,极有可能引起骚乱甚至事情败露。
为了防止撞上兵部的韦不决,沈明枳不惜绕上东直门甬道。
甬道寂静,在冰凉的月光下,前路一览无余。
他们都是大道直行的人,此刻却在墙下阴影里跑跑停停。
许是太过着急,沈明枳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任由宁晨铎牵住自己的手,拉着自己在不可骑马亦不可疾行的东直门甬道上奔跑。
宁晨铎略微沉下的心又被沈明枳的手提起、被压抑尘封的往事撩拨、被架在火上烤、被浸入水底淹。他不发问,牵着她也任由她牵着,跑过微凉的夜道,迎接过路者的审视,如同多少次梦中才能想过的这般,与之并肩。
甬道的尽头仿佛不是启明门,而是启明之下他与她崭新的将来。
在临近城门前,沈明枳抽回了手,放缓步子调整起呼吸。
他们手中还留着彼此的温度,而沈明枳的眼中一丝温度也无。
启明门的确不在羽林卫的控制下,而是府军卫。
然则眼前形势严峻,即使有魏王派的宁晨铎掩护,接到锦麟卫禁令、驳了好几个御史的出宫要求后的府军卫也不愿让她这个形容狼狈的公主出城。
但他们的运气真是极好。
赵王在十二卫里也安插了人手,常年看守启明门的府军卫里就有不少,而今夜,赵王的暗桩就让他们遇见了。那名循声而来的队长只是再三确认了沈明枳的身份,随后将手下的异议置若罔闻,用“天家威严”等荒谬的理由怒斥了手下人一句,朝沈明枳微一颔首,下令放行。
宁晨铎也逐渐看出了门道。
然后他这段如梦似幻的经历,彻底到了头——
沈明枳召来了留在城外的暗卫,击昏了一头雾水的宁晨铎。
皇城外,夜景如故喧嚣热闹。
沈明枳的衣裳汗湿,手上属于宁晨铎的温度也逐渐消散,她的心鼓却擂得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她心里的尖叫、盖过城外的人响马嘶。
一定来得及。
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她说不会有事,就绝对不会有事的!
“殿下!”
守在城墙凹里的首领季岸领来了一个男人。
“臣阴阳卫指挥使窦宇,参见兖国公——主。”窦宇僵硬地躬身行礼时,瞥见长衫之下染血的裙角,顿时直起身,在沈明枳说出“魏王燕王谋反”前,一挥手,即令蛰伏四周的阴阳卫,强行入宫。
在有备而来的阴阳卫面前,府军卫不堪一击。
沈明枳回身看着启明门前的骚乱,不由得懵在原地。
这比宫中不见韦不决身影更加诡异。
混乱中,季岸命护卫牵来了马车,恭请还回不过神的沈明枳上车。
门户洞开,随滚滚夜风长驱直入的是披坚执锐的一批人马,尘土飞扬,排山倒海,延兴门外皇城兵马司的全部人手似都天兵神降,一眨眼就出现在了皇城脚下。
阴阳卫在也就罢了,掺和其中的竟还有专司西北的虎贲卫。
沈明枳刚要归位的一颗心又悬在了半空。
一个悚然的念头再度浮现。
如果失败了——
如果失败了!这无异于“造反”!
而自此之后,天下又要被血洗一遍!
沈明枳飘在启明门上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昏死过去、被抬上马车的宁晨铎身上。
如果失败了,宁晨铎也会死。
这条黄泉路他本不必早走。
沈明枳打了一个喷嚏。
她在心里终于开始骂起了梅如故。
旋即,她又下了决心:“你们送他回宁府,本宫要留下。”
季岸略微沉吟后,将劝公主回府避祸的话咽回去,安排公主府的护卫驾车,自己和一众暗卫护守左右,陪着沈明枳坐在路边一茶摊上,慢慢等着生死结局。
没人敢惊扰她吹晚风,尤其是看见她长衫下的血衣。
如果败了,这就是她的寿衣。
“如果败了,这就是某的死期。”
韦不决坚决地落下一粒白子,抬起头,看向对坐的柳曦既。
柳曦既不动,手中捻着一粒黑子,似是一头扎入了棋局没听见韦不决的话。
半晌,在屋外传来错杂忙乱的脚步和御史们的喧嚣之时,他将这粒黑子点入了白子的死穴。他收手时云淡风轻,落子无悔,棋必致命,无形中永远写满了把握与信心。
韦不决只扫了棋局一眼,就知无路可走,推了面前的棋奁,袖手低声道:“我输了。”
他们在下棋,可氛围古怪,似又不仅仅在下棋,勾连起韦不决先前说的那句话,更是意在言外的最好印证。
柳曦既如何听不出,可他拙劣地充愣,慢条斯理地收拾棋子,“你的棋技在我之上,只是用心不专。”
韦不决扯了下嘴角,回道:“你只是不愿多花心思罢了。”
柳曦既的手一顿,不谦虚也不否认,只嘲讽道:“就像陶瓷之于梅如故一样?”
韦不决冷下脸,但他在柳曦既面前向来都是这副神态,冷与不冷,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晓。
片刻,他终于捱不住心中的恶寒,苦笑:“你已经知道了。”
柳曦既指节分明的手盖上黑子的棋奁,将这罐黑子移到韦不决的面前,自己端来了白子奁。
“那你为何去而复返,要留在宫中赴死?”
柳曦既只垂眼,将袖子折好,等韦不决执黑开局,不答问话。
今夜是大日子,韦不决特意打听过柳曦既的行踪。他不常回家,但不代表他不回家,在得到柳曦既出宫消息时,韦不决着实松了一口气,但当他终于坚定心志打算走上这条不死不休的险路后,却又在宫门下钥前的那一刻得到柳曦既再度回宫的消息。
这不啻于一个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韦不决拈了颗黑子,无奈地自问自答:“因为公主也在宫里。”
屋外的吵嚷声更大了,有人敲了敲门,也不管柳曦既允或不允,抑或者是早就商量好了,直接在门外喊道:“大人!鸿胪寺走水了!”
南诏国的使臣就住在鸿胪寺,就算是紫微宫、承天殿着火了,那严防死守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的鸿胪寺也绝对不会在这样关键的节骨眼上着火。
韦不决伸长脖子听了,登时了然。
夸大些说,他与柳曦既也有数不尽是几年还是十几年的交情,凭着他对那个时候尚且年轻得有些直愣的柳晢的了解,对已经浸淫官场多年、八表经营而岿然不动的柳曦既的了解,这把火确有可能是他放的。
可这样,比直接杀了他、剐了他,更让他痛不欲生。
韦不决凄然问他:“何必呢?”
他最不忍的,就是昔日战友,今日仇敌。
这条路是死路、绝路、黄泉路,若不能一走到底,他这个魏王叛将面临的将是比“死”更加恐怖的结局。且柳曦既应该还不知道,魏王究竟布下了怎样连自己都窥不透的天罗地网,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此时应当是情况大好,他更是连搭箭上弦的犹豫也要不得,柳曦既的这把火,大抵也改不了早已定下的结局。
柳曦既不答。
可他的沉默就像一头匍匐在生路上的巨兽,那几不可闻的鼾声让每个借路人都心惊肉跳,更何况那巨兽懒懒地翻了一个身,谁也不知下一瞬,他要睁开眼睛还是再度睡去。
这就是凌迟。
韦不决熬得了刮骨疗毒、受得了雷霆万钧,独独捱不住这样的凌迟。他有些暴躁地扔了棋子,棋子脱手,似是将他的暴躁裹挟着带入了棋奁,韦不决沉默片刻道:“对不起。”
柳曦既也将棋子放回了棋奁,“你不必说。”
韦不决苦笑道:“是,我已没资格说。”
柳曦既却是摇头,“韦不决,你看看你拿的是什么棋。”
韦不决稍愣,低头看向手边满满的黑子,似是看见了一碗从尸首上舀出来的虫,打内心生出的对“死亡”的厌恶与恐惧催使他挪开了手。
可这只是黑色棋子,哪里有什么虫子。
明白过来后,韦不决徒觉自己的骨头早已被人抽去,而这些年的自己只是一幅用线串起的皮影。
是黑子。
在他自己的这副棋上,执黑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
他从来就没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那天午后,接到家里来信决定回家侍疾的人是他,明知母亲奉来的茶中有异还一饮而尽的人是他,在大错铸就后将错就错收拾善后的人还是他。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哪有这么多的胁迫与情非得已。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日渐消瘦,转头就将毫不知情的窦宙拖下水,请他帮自己搜捕逃之夭夭的证人,将这盆污水泼到生死与共的人身上。
他平白害人性命,多年之后还自宽非我有意。
韦不决笑问:“这么多年了,你和梅如故一样都在查吗?”
柳曦既摇头,随后他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到韦不决的脸上,常年枯冻的眼中多出几分说不出的情思,韦不决不知道这叫什么,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早已被自己践碎成了粉末,而柳曦既却要从尘土中将他们抔起。
他听柳曦既声音平平,如他惯常审问嫌犯或交代公务时一样,问出这么多年来沉默寡言的柳晢萦绕心头的第一个问题,虽然他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答案,“当年那杯子你收走了没有?”
韦不决见明灭不定的火光下,柳曦既苍白的脸多了几分病气,他的病气是连日劳累后的结果,而逐渐浮现眼前、慢慢与眼前人容貌吻合、再穿脱其容的那个人的病气,是心灰意冷后的绝望。他发现自己遮在袖中的手不自主地颤抖,那握过长戟、割过敌首的手,此刻竟如同深陷病疫的枯骨。
柳曦既观他反应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韦不决必然是让人收回那只沾病源的赝品,不然一套茶具四只杯子数目根本对不上。但是梅如故出京前告诉他,陪葬的应当是三只杯子,有一只杯子在他手上。那么必然是韦不决派出的人出了差池,导致那只赝品被当做真品入了地底封了棺。
梅如故这么多年都不放弃,都是以为这一套四只杯子是太子留下来最后的线索,是要他查明真凶,为牵连赴死之人昭雪,将盛世下的毒疮捅破。
但是,昨日他亲自与礼部交接,遇着专掌文库的太监,发现竟是东宫故人。他头一回在工作时候与闲人叙旧,言谈之中不意听得当年拟定陪葬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却是太子最喜爱的一套杯子丢了一只,报与帝后,觉得奇数不吉,便打算将这套杯子留下作为念想。正此时太子妃拿出一只杯子,说是不知多久前太子落在她处,于是凑齐整了四只一套按太子生前的意愿随了葬。
柳曦既不知道梅如故是否质问过太子妃杯子从何而来,太子妃是否将他们夫妇之间的秘密尽数告知,但就从太子临终留给他的遗言中可推得,韦不决的人必然失手,太子也必然知情,但他将赝品交于太子妃保管,是为了不多生事端,就如他留下的话一样,“勿念”,生人勿念死人之事;太子妃也必然不知情,只出于不忍最后将杯子拿了出来。
柳曦既抬眼,不避讳直视韦不决的双眸,犹豫了片刻,他开口道:“其实本来陪葬的是三只杯子,他将赝品交给太子妃保管,独向黄泉,不意有变。”
韦不决觉得,缝补他一身皮囊的线,断了。
他以为是没收得走的杯子露了馅,谁知,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他还为自己处理赃物。
他独向黄泉。
门外吵嚷声不减反增:“大人!守卫不许出宫!鸿胪寺的火怎么办!”
柳曦既放下自己折起的袖子,从椅子上起身,扬声朝门外吩咐道:“去兵部。”
韦不决用手遮住灯光下如同被燎疼了的半边脸。他现在明白柳曦既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不禁低声嗤笑问:“何必呢。”
让人到鸿胪寺放把火,再让自己去救火。
这叫悲悯,这叫不忍。
他有生之年竟然能在柳曦既身上看见这几个可笑可悲的字眼。
他何必脏了自己的手来救一个不值得的人。
韦不觉再问,只想求一个解脱:“何必?”
柳曦既背对着他朝着门外,仿佛能隔着大门,看见那熊熊火光正要将永夜帘幕烧开一个口子。
“去西南。”
韦不决抬起头。
“去西南。”
西南吗?
他明白了,柳曦既如何会有妇人之心,自己又何尝值得他大费周章。
他留他一命,是为了边疆。他放这把火,是为了善后。南诏的使节还在城内,他们不能让大楚丢了颜面。
这就是柳晢,这就是柳曦既。他从没变过,自十五岁时见他第一面起,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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