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笑道:“他是刑部尚书,最近被一个案子绊住了,作案的凶手就是我,这可不就要当着他的面说吗。”
沈明枳默然片刻,问道:“为什么杀文十一郎?”
女人道:“他运气太差了,遇上了我。”
沈明枳抬眼。
女人继续道:“他们要做鸳鸯,生不能得,逃到天涯海角皆不能得,更何况那千金小姐不愿意做鸳鸯了,我成全他一番痴情,让他们到地下比翼双飞、共结连理。”
沈明枳垂眼道:“你只是想让我更愧疚,最好愧疚至死。”
女人嘲讽道:“但您并不会,对么?因为您天生恶种。”
呼吸一窒,沈明枳一笑:“你说的很对。”
女人再笑道:“原来您也知道自己多么卑劣,又放任卑劣的自己做更多卑劣的事情,实在难得。”
沈明枳问:“为何难得?”
女人大笑问:“您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享受了那么多真心实意,月月去佛前上香,还能做出这些事情,不难得么?”
沈明枳想了想,点头称是。
女人朝郇寰留在桌上的一杯茶示意,问道:“您恨他吗?不选旁人选择来祸害他?”
沈明枳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告诉长宁的?”
女人略微一反应,就知道她说的是那件事,长宁发誓要让她和柳曦既颜面扫地的事,笑了两声:“不是。”
沈明枳微微一皱眉,听她继续道:“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发现,后宫里还有一只坏种,如您一般,一模一样。”
沈明枳想到了长英和她的熟稔,顿时了然,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何赶在现在出手?宫变的时候不是更容易么?”
女人笑道:“不够。”
“什么不够?”
“痛苦不够。”
沈明枳请教道:“此话怎讲?”
女人嗤嗤地笑了起来:“您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就那么让您死了,太轻松了。”
沈明枳现在确定当时郇寰在池边瞧见的对岸人影就是她。
“你说的对。”
这种身败名裂又殃及池鱼的死法,最能让爱惜羽毛、自诩善良的兖国公主痛苦。
但是沈明枳问道:“可这不就矛盾了么?我天生恶种,害死旁人绝无愧疚,你又要让我愧疚至死?”
女人盯住她的双眼,片刻道:“不是愧疚,是后悔。后悔自己害死了世上唯一会真心爱您的人,您又一无所有。”
沈明枳眨眨眼,对这番强词夺理表示赞同。
厅中静了一瞬,那女人似是对沈明枳的无动于衷感到无奈:“您可真是——卑劣。”
沈明枳在她鬼魅般的注视下淡淡一笑,“与我说说,你为了仿我的字,花了多少功夫?”
女人道:“挺多功夫的,不过真心恋慕您的那位宁公子指点了我不少。”
沈明枳一挑眉。
女人不介意将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公之于众:“我最先是在御膳房的,后来在尚仪局干了些日子,您知道的;我又攀上了掌权的梁少监,求他将我调菁明书院做事;您以前习的是欧阳询的帖,后来又学了梅大人的帖,我在菁明书院偷着练字叫那位宁公子瞧见了,随口胡诌骗过了他,他竟又很高兴指点我写字。我有曾要把话题牵到您身上,他很谨慎,总是小心地绕开对您不利的话题,不愿意让您落人口舌,但又不吝夸赞您,说某年春闱,题出来之后您与他也悄悄做了一篇策论,糊了名字,让书吏抄上一遍混在诸皇子的答卷中送给监考的大人,那位大人对您的文章赞不绝口,又交给圣上看了,也觉得好,但您不敢认,又悄悄将答卷偷出来烧了,虽然大家都知道那卷子是您写的,他夸您——”
女人再度嘲讽:“但您是故意这番做作,假意让人知道您有才华而恪守礼法,心系天下又不乱朝纲,您的计谋真好。”
沈明枳听着不作声。
女人再道:“再有是更小的时候,偷摸出宫被发现,连累一大群宫女内监受了罚,太子罚了他们月俸,您自己掏出月俸补给他们,他夸您,但您若是真为人着想,又如何做得出溜出宫的举动,您不过是犯了错,又想借机收买人心,现今宫里的老人还有念着您的恩的呢。”
“有一回圣上夏藐,众臣相随,在搭建的帐篷中休息,您到了帐篷门口,问了里面坐着的都是哪些大臣,然后在门口站了片刻就又启程。内监斗胆问您为何不入帐休息,您说,按照礼法,您若是进去了,里面的大臣就要出来了,那些大臣都是国家的肱骨,是为百姓请命,为天下社稷筑基,圣上又爱惜人才,您不能让他们受烈日曝晒之苦,让圣上心忧栋梁。他又夸您,可是这不过是您赚取美名的伎俩吗?您若真是这么想的,何必故意说这样一番话博取声誉,随意找个借口走了便是。”
“还有您要出降,为了修公主府的事情又是多番推让,大家都觉得您真是心系远方将士,吃了天大的亏,他更夸您。但他不说后来圣上偷着赏赐了您更多财宝,并在某日下朝后,叫上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暗示他们都要出席您的婚礼,人不去礼也要到,一定要给您长脸,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幕,您大婚,满朝上下都唱了礼,声势浩荡可入史册,寻常人都以为真是您贤良,才有花开蝶来的一天。”
“他还说,只怕有不少人会说您沽名钓誉,甚至是祸乱朝纲,他不多与人争论,只相信‘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您挺身而出代帝南巡,您谦虚让功不争不抢,他宁某不才,惟愿一生终老书院,只求能有如太史公执笔编攒史册的一日,将您的丰功伟绩、您的蕙质兰心、您的家国大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与君子同列,与日月争辉……”
女人放肆地笑起来,几滴泪就这样将她污燥的脸上再度划出沟壑,如同一柄寒芒在沈明枳的心上作画,绘出这江山万里风景如画,绘出这八方同庆古道热肠。
画完了,女人问她:“您后悔了吗?”
“您爱慕虚荣、贪恋权势、沉醉美色,将琼玖抛诸荒野,将白茅浮诸水面,南山之竹用来谋算,虎兕出匣用来威吓,您可真是——卑劣!”
“琼玖抛荒野,白茅浮水面……南山之竹鄙于谋算,虎兕出匣止于威吓。是谓君子所为?是谓贤臣所为?”这曾是沈明枳写过的文字,用以贬斥末世昏君、奸臣当道、忠臣绝迹,而今被她用来鞭笞自己。
沈明枳看着她的眼泪,怔了半晌,仿佛从一枕黄粱中惊醒,点点头:“你说得对。”
女人看着她木木的表情大笑起来,抹去笑出的眼泪又道:“他说了很多,说得很高兴,但我觉得他并不高兴,他被迫站在边上看着您,您想起他的时候就利用一下,被利用了他也很高兴。”
“他感觉您过得并不如意,他怕自己打扰你,又很想让您高兴,然后自己也便得不高兴了。”
“您应当从未想过他吧。”
“我说,那为什么他不想办法娶了您?您应当也会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懂’自己的男子相伴一生。他说,这样一来,您不会高兴的,您会希望他去官场上立功名,但他自知没有这个能力,他帮不了您。我说,不曾试过如何知道自己不能够?他竟然好像被我说服了,后来果然去当了官,只是比不上郇驸马的显赫。”
“现在,没有人会为您传书青史、留名后世了,您又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这是贪婪者最恐惧的结局。
女人很快意,很满足,但她总觉得不够,还不够,沈明枳眼里是一片死静。她怎么能不痛苦,怎么能不痛哭,怎么能不捶胸顿足,怎么能够不万死难赎。
她骤然伸出手掐住跪坐在眼前咫尺距离的沈明枳,一声憋在喉咙口的怒吼惊动了门外敏锐的暗卫,随后几双手将她拉开,刀刃抵在脖间,只待主人的一声令下,她就将死无全尸。
沈明枳只是跌坐一边,用手轻轻摸上自己的脖子,拒绝了郇寰和月珰的搀扶,自己重新跪坐起来,凝视着目眦欲裂的女人,恳切道:“你说得很对。”
随后起身,扶着门框,缓缓踏了出去,最后背对着殿中的狼藉轻笑道:“谢谢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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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乔皇后信佛,故太子妃也信佛,沈明枳虽然不信,但礼佛上香的习惯早就养成,又不曾在家中辟出一块当佛堂,故而出降后时常会去城外双塔寺进香。皇后西去之后出了国丧,只要身体、天气允许,每月末都会按时前去。宁晨铎和她有从小长到大的情分,有些事有时候,他对沈明枳的了解远在她自己之上。连郇寰都能观察出规律,宁晨铎知道沈明枳何时会去双塔寺是情理之中。
但宁晨多会托寺僧给她带口信,这是出乎意料的。
沈明枳最怕的就是“瓜田李下”,故太子还在的时候,梅如故就常常说她做事温吞瞻前顾后,一直让她向柳曦既学习。学了这么多年,沈明枳觉得她很有长进了,尤其今日莫名奇妙,宁晨铎并未像往常一样当面邀约,而要假借他人之口,这让沈明枳起疑,当机立断要让那小和尚带回拒绝的回复。
他们有话可说,但没什么好见的。
但那小和尚根本不等沈明枳拒绝,说完话完成任务就一溜烟跑没影。
沈明枳这次出门就带了月珰和暗卫,她完全可以让月珰去说一声,甚至不理他甩袖走人,但鬼使神差的,不知是她的一颗心哪一处被“宁晨铎”这三个字戳到了痛处,沈明枳思忖良久,还是决定见他一面。
这寮房很偏远,很幽深,不是从前的那间,如果沈明枳不是来见宁晨铎的话,从房中隐隐传来的弦响会让它有幽篁长啸的禅意。
沈明枳听那琴声,应该是她送给他的“羊左”。
这曲子没有式调,全然就是随心而为,全然就是他心境的展现,状似悠扬从容,但尾音局促,暗含的章法凌乱不堪,且随着弹奏者不定的心神隐约有暴躁狂魔的趋势。
宁晨铎的小厮充栋为她推门。
见她来了,宁晨铎更加局促地按灭了琴弦,下意识的起身将琴台都撞歪了几寸。等充栋将门掩上,屋外已经没有人响,早纠结许久不知如何开口的宁晨铎终于攥了袖口,声如蚊呐:“殿下。”
沈明枳朝他颔首,环顾四周,走到琴桌旁的茶桌前坐下,见桌上还剩下半壶清茶,两只粗朴的茶碗一正一扣地摆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要翻起扣着的那茶碗给自己续上一杯茶,但手指即将伸出的刹那又猛然收住。
宁晨铎小心走过来为她倒茶,随后垂手站在一旁,默默不语。
沈明枳没有动那茶,“坐吧。”
宁晨铎方才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见他久久不开口,沈明枳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因为那夜宫变吗?”
宁晨铎错愕地抬起头,沈明枳登时知道他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在等她开口,因为他以为是自己找他过来叙话的。
沈明枳挑眉,宁晨铎立即从她的表情中读懂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叠得整齐的一封信来递到沈明枳眼前,那皱巴巴、被人捏在手中看了又看的纸张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今日在双塔寺某处的寮房相见,字迹分明就是她沈明枳的,但毫无疑问沈明枳根本没有写过这样的信。
沈明枳再从信上移开目光,看见宁晨铎穿得整齐,还是一身月白色桂枝滚金长袍,还有一枚青碧色玉环,是他常穿的样式。衣裳还是同样的衣裳,人却有些变了。
看着沈明枳几番变了眼神,宁晨铎惊慌起来,体内被他压抑着的烦躁立即要反客为主,支吾着要解释什么,但半天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完。
见宁晨铎的忙乱,他那一双极易在她面前流露出受伤、惊恐、担忧的眼睛让沈明枳终于捱不住心软,虽然不安,但还是平心静气地安抚道:“别着急,不必解释,我都知道,有个小和尚说你要见我,想来也不是你让他传信的。”
宁晨铎坐着分明也比她高,却在望着她,仿佛是暗夜迷途之人仰望安抚人心的云台月轮,他略微安定了,但让沈明枳坐立不安了。她本打算就此和宁晨铎说得再清楚些,谁料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插曲,而且她摸不准他们这次相会的策划之人是何居心,生怕会有未知的危险在前面等待。
可宁晨铎突然道歉:“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你还愿意来见我,但对不起,我恐怕给你惹麻烦了。
沈明枳心头一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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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宁晨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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