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气温略有抬升,小雪便转为细密的落雨。这雨下了一夜又一夜,似乎停不下来。但毕竟八月份是四姑娘山的雨季,雨水不停才是常事,然而在这里时李坏最常见到的却是飘雪景象。
天上的阴云浓稠,一片乌白又泼了墨混做一团,雨如长帘垂下漆黑瓦檐,淅淅沥沥,哗哗啦啦,水声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样大的雨,连续下了一周有余的时间,天色不转好,使得枯井里藏着的蛇也一并钻了出来,在泥泞的水草之中游荡着寻寻觅觅。
一日阴沉,也分不清早中晚,他们陷入了一种潮湿阴冷的境地。
夜色又至,雨水轻了。
张海侠回到卧室里,看见坐在床沿上发呆的李坏,但他的鼻子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
这是一股他十分熟悉的,蛇类身上黏液所拥有的难闻气味。
他扫视几眼,目光立即锁定到地上,原来李坏一直注视的位置缠着一窝摇头摆尾的小黑蛇,只有指头粗细的大小。
小蛇像是在编麻花辫,几条蛇身互相绕着打旋,其实是在比谁能把谁的脑袋压下去,胜者当然脑袋在上,然而战局僵持,它们一时之间无法分出胜负。
这些蛇看着虽然小巧,但到底都是能够找老婆的蛇了,公蛇凑一团打架,附近肯定有母蛇在观望。
张海侠对这一幕不感兴趣,他转头辨了辨李坏没什么表情的神色,说:“蛇身上虫子多,你别乱玩。玩了记得要洗手。”
没有丝毫停顿,他又说:“你手上现在拿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李坏手上顿时松了力道,虽然看不出多少惊慌的情绪,但一条蛇——应该说是一条更粗壮的蛇从他的小臂处,衣服的袖管里滑了出来。
张海侠不由得眯了眯眼,这条蛇近三角形的脑袋很显眼,头部的鳞片饱满富有光泽。
鼓动的肌肉促使它扭动身躯,显出一种极其柔软的力感,既危险又美丽的斑斓花纹也随之在昏暗的视野中摇曳,十分炫目。
蛇脑袋生得无比邪恶,吻部上翘鼓着毒液的腺体,微妙的弧度肥硕得甚至有点娇俏可爱,当然,好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张海侠可一点都不觉得。
张海侠只想起来一些被毒死的人的惨状,整个人立即绷住了情绪。
他皱眉看着它蛇行,姿态如一只巨大的毛虫匍匐蛄蛹,有条不紊。这一眼看去,似乎能从它身上找到好几种蛇的特征。
也是因为知道李坏的情况,张海侠才不会做出什么反应,如果他激怒了这条蛇,普遍来说遭殃的还是李坏本人。
一条大蛇盘踞在房间里,张海侠肯定放松不下来,也不可能睡得着觉。
他看李坏,李坏却低眉顺眼的,明显很是心虚地解释:“今年刚好赶上了,没办法。”
至于今年赶上了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没有明说。
张海侠皱眉,又松开:“那你小心点。”
“你还不清楚我吗?”李坏笑着朝他摆摆手,从床边站起身走向角落,弯腰低头,然后逗狗似的再次探出那只手。
张海侠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淡淡地说:“就是因为太清楚你了,所以才让你小心点。好运。”
“我知道啦。”
庞大的蛇身已经绕得像盘蚊香,居中的蛇头连带着部分蛇身瞬间人立而起,张海侠看着这幕,不免提心吊胆,手已经下意识摸到身上的武器。
出于信任,他的理智使得动作慢了一拍,但感性上张海侠还是忍不住用手触碰武器冰冷的外壳。
蛇身立起来的速度很迅速,但也只是快,它没有攻击李坏,反而吐出一截短短的红蛇信,往李坏的手心手背上勾勾缠缠,像是在尝味儿。
舌尖一点一点地戳弄,还颤颤巍巍的。盘绕的躯体也开始活动,在地面上反复扭动起来。
待到时间足够,李坏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蛇的脑袋和信子就都僵住了,它愣在两手之间,仿佛具有人性,在犹豫。
李坏抓住这个时机,两手直接合拢,然后捏住了三角形的蛇头。
手感不硬不软,不干不湿,到底还是有些腥臭。他不做多想,开始倒退着往屋外走,大蛇身体也跟着脑袋的移动开始扭动。
这场面多少有些滑稽,李坏又想笑,可张海侠还在一旁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他只能咬着嘴,不露一丝笑意,认真拖着蛇走。
随着一人一蛇到达屋外尚未熄灭的火光前,蛇身上的纹路也变得越发清晰,一块块犹如月牙的花纹伸展成了李坏算得上熟悉的图案。
在李常乐递来的手机号纸条、解雨臣塞过来的名片、花花糕点铺的广告宣传单,李坏都见到过这个团,以及遭遇沙尘暴时李常乐也在沙地上画出来过相似的图画。
他觉得诧异,脚步不由得放缓,张海侠敏锐捕捉到了这点,出声询问:“怎么了?”
李坏摇头示意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他继续捏着蛇走动,再慢慢向张海侠说了关于这个花纹的几次怪事。
张海侠盯着他的手和他两手捏着的蛇头,一边默默给木/仓上好了膛,一边回答:“还是与李常乐有关?”
“他应该知道最多,解雨臣没有和我提过这个。”
张海侠不是很清楚红家的事情,但他知道解家和红家有关。
解雨臣鼎鼎大名,可惜张海侠更了解的是商业方面的事情,或者说,开公司一事。不过这事儿又是涉及到张海客,以及蠢蠢欲动的张海楼。
“你打算先问谁,李常乐的态度不像是愿意解释更多,他似乎还在犹豫?而那个解雨臣,他是个商人老板,会需要更多的报酬?”
张海侠点到为止,李坏却不假思索:“他和我朋友关系应该挺好的,我都能蹭关系看一些他收集的怪事卷宗,应该没问题。”
虽然是上下属关系,但以黑瞎子的态度,他能很容易和任何人打好关系,只看他想不想。
李坏自认为和解雨臣不算亲近,几次交往过来,应该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有二月红在前,也不能以长辈关联要挟小辈。
话语间,两人已经行至枯藤井口边上,雨水未停,他们身上就湿透了。李坏开始把蛇往里投。
张海侠突然笑了一声:“哪个朋友?姓齐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让你厌烦?”
粗壮的蛇躯扭动起来,李坏的手一直滑到尾巴尖上,才算完事。因此手上也糊了许多腥臭的粘液。
他有些走神地说:“我一直都不讨厌他。”
“你是想说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赤子之心,童言无忌。”张海侠道:“牛高马大的孩子?对吧。”
张海侠又道:“你还说他的眼睛很好看。”
“我说不过你。”李坏只能认输,诚实地回答:“但这句话不是虚言。”
张海侠沉默了。
李坏的理直气壮也逐渐退化成惴惴不安。
他不想和张海侠聊有关黑瞎子的话题,只要谈起来,氛围就会变得微妙。
李坏大抵明白张海侠的意思,这也是张海楼的想法,可能是他什么时候的反应让他们有了错误的念头。似乎一旦和黑瞎子沾了边就会从此不认他们了。
这个时候他也会觉得头疼。
总之,李坏认为张海侠不能闲下来,一旦没事做了,他就会找事儿消耗自己的脑细胞,完全属于自找烦恼。
李坏不觉得自己会完全归属于谁,也不会和这个做了朋友,就要和那个绝交。
至于黑瞎子曾经做过的事情,那个极其煽情的吻,只能原谅李坏这个单线程脑子了,黑瞎子现在不在这里,自然不会是他的第一选项。
半晌,张海侠叹了口气,他自然没有想通,只是他会选择把这件事情先放到一边,而不是让气氛继续僵持,便说:“回到我们最开始讨论的问题,关于知道这个图案最多的李常乐。我想我还有一些讯息没有和你交换。”
闻此言,李坏明白不能再长话短说了,他心里松了口气,但提到李常乐就涉及更多的事情,然而张海侠只听了一个结尾,得知李常乐来到四姑娘山之前在戈壁滩上的反应和行为,就说:“张海客在这里面做了很多事情。”
张海侠一思考,李坏的思路也跟着通达了:“怪不得李常乐说他在那边有人。”
李常乐甚至还说了他的人也是李坏的人。一切都是早有预兆罢了。而这个人居然就是张海客,张海客居然会是这种光做不说的性格么?
李坏有些纳闷。
短短一路上,张海侠没得到一点机会,在李坏把蛇塞进井口然后回头前,他已经自如地把藏身的武器收了回去,揽着李坏湿漉漉的肩头往回走:“今晚要洗个澡,别感冒了。”
李坏忍不住回答:“你还是小心你自己吧。”
他瞥张海侠的脸色,实在看不出张海侠有没有不高兴。早些年张海侠还容易被惹得变脸,自顾自生闷气,可气归气,张海侠不会因为生气做出什么恼事。
如今一对上目光,似乎李坏只能从他眼里捕捉扫一点凉凉的情绪。
“你还不高兴?”
“一般。”张海侠回答,“你不会愿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这话不好接,至少李坏一时半会想不出来该说什么。他总是陷入无言的境地,现在这个情况,张海侠已经很习惯他的反应。
不是张海侠无来由要逼迫李坏给出一个回答,事实上他是不着急,而张海楼才是最焦虑的。
张海侠在意的事情在另外一方面。
他不熟悉黑瞎子的性情品格,所以他也不知道当一个极其诱惑的选择摆在黑瞎子面前的时候,这个追逐好运已久的男人是否能看出来掩藏在蜜糖之下的极毒。
那是张海楼那个家伙都会觉得恐惧的东西。
早些年张海楼所想要的肉/欲,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渐渐蜕变成了令他既恐惧又渴望的东西。
很难言说他的心理变化,大概来源于他觉得好运对他毫无欲求,一点点纯粹的男人靠下半身思考的本能都没有的毫无欲求。何况张海楼一直有着能在这方面讨好好运的念头。
没有**的纯粹的爱?这则是一个张海楼无法理解的东西。然而多年过去,它的纯洁性使得他居然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张海楼打小就不是个聪明孩子,就算长大了,阅历超乎常人,也不见得会在智商上再进一步。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从来不会觉得会吃上爱情的苦,那不过是人生的边角料。也不过是招招手就能得到的,虽然张海楼从来没试过,但他胜在年少轻狂,胜在想当然了。
张海楼在从未深入的领域自以为是,好运就来给予他重重一击。
他不以为意,有人比他还不以为意。
他开始动脑子了,结果对方没有一点在意的倾向。
发生了关系该如何收场,张海楼曾经思考过,这非常简单,因为他会对此负责。他其实是有点期待的,在马六甲的时光里一切似乎都变得暧昧粘稠,如藕断丝连。
张海楼不在意所有人的眼光,但偶尔的闲暇时间里也会动动脑子思考更多,这就发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真到了那种时候,就算是他,也不免需要在意更多,变得畏手畏脚。
这其实有点可笑,张海楼清楚自己的低劣,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笨拙。经过干娘那么多的训练,至少他还是会稍稍装一下。
但张海楼也不知道辱骂他身边人比辱骂他更容易引起他的怒火。
他听过很多玩弄男人女人的话,而在那种地带当然男女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发泄**。略微熟悉的男性之间调笑的方式自然也是那么几种,随即张海楼苦恼地发现,好运居然不会说黄色笑话,这居然不是男人的本能么?
要让好运融入也太难为他了。
那种污言秽语自他从口中说出来,感觉都不一样了,分明还在念着哪家老板娘哪家小姑娘,那群男人诡异的目光却转而投向了张海楼身边的人。张海楼只觉得额头上青筋都在跳。
他莫名从中品出了一丝堕落的味道,又像是玷污的快感,这种感觉似乎是由周围的人带给他的,有一瞬,张海楼甚至觉得自己看好运的眼神与他们无异,都是一样的浑浊恶心。
但张海楼实质上还是一个靠本能居多的动物性的人。这个诡异的想法很快被他抛弃。
却又在漫长的离别时间里回到他思维的角落里,以至于张海楼会向张千军提问:“如果你不喜欢男人——”
“没有如果。”张千军万马的眼神异常惊恐,登时闪避几步距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莫名其妙得到张海楼的这句话,“我肯定不可能喜欢你。你是终于要发狂了么?因为得不到好运?”
“谁说我得不到他了,轻而易举!我只是说如果。”张海楼立即就要去拽他,咬牙道:“如果你不喜欢男人,却被——”
“不要过来啊啊啊!”张千军撕心裂肺,几乎让张海楼怕引来门外路过的人,他一巴掌拍下去:“闭嘴!”
张千军万马差点没咬到舌头,瑟缩道:“你疯了。而且我闭嘴怎么回答你?”
“我没疯。”张海楼攥住他的两肩,“我只是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现在算。”
“都算多少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这点你懂不懂,癫子?”张千军两股颤颤,“虽然我可以骗你,但是你看那些书是不是太晚了。”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蚊子叫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会是个猥亵过男人的变态。怎么,你还想要治愈受害者的心理创伤?”
声音虽小,但张海楼还没松手,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他瞥张千军一眼,回答:“因为还有下一次。”
“什么?还有下一次?那我该不该报警?”
“好运不会让你报警成功的,你只会变成报假警被警告,傻比。”
“捏嘛——”你们愿打愿挨折腾他是吧?
“骂我干娘?”
张千军敢怒不敢言,他余光瞅到那只放在门边的编织袋,顿时脑子一激灵,提醒道:“你还有空想裤/裆里的那二两事儿?这里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张海楼摇摇头,语气恨铁不成钢:“你不懂,这也很重要。”
张千军只能在心里骂他神经。
张海楼的目光也随之落到那只不算大的脏兮兮袋子上。他松开张千军万马,走上前去掀开未封住的袋口,里面满是指骨,腐朽的、被啃食过的、完整的,有些被腐蚀得发黄发黑,也有洁白如玉。已经全部被处理过了。
他低头闻了闻,感觉有点奇特:“海虾说这些骨头都是好运的味道。”
背后的张千军闻言,目露悚然:“这也能闻出来?”
这种悚然是多种意义上的,各方各面都有,但他也是上了贼船了,只能硬着头皮问。好在即便很恐怖,张千军万马平时还是能在这个大家庭里感觉到一点温馨。
“我做不到。”张海楼脸上显出与有荣焉的神色,回答说:“这世上只有我兄弟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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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蛇妻与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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