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云破雾,从盛夏骤然跌入清润的春天,直抵昆明。
黄灿喜背着旅行包,跟着人流走出机场。街头飘来的香味勾得她失了魂,她眼花缭乱地看了几眼。
再一回头,周野没了。
这么大个人还能失踪?!
她当即一身冷汗。周野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而就在上飞机前两小时,她才手把手教他申请微信号。
她下意识掏手机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稍一回想,脸色瞬间像被雷霹下。
她竟然忘了教周野关飞行模式!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冲进了商场的广播站。工作人员见她急急火火,立刻明白来意,淡定发问:“名字?”
“周野。”
工作人员冲她比了个“好”。
下一秒,整条商业街的六十个喇叭齐齐响起——
“周野小朋友,你的妈妈在广播站找你!”
广播的尾音还没落,黄灿喜就预感到,这份工作可能保不住了,组织交代的任务,她也完不成了。
可等她看见周野黑着脸完整地出现,她当即装傻,把一切抛之脑后。
她痛哭流涕冲上去,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广播员一回头,看到一米六七的女人和她的一米□□的儿子相拥在一起。
就因为这事,两人一路闹到从昆明坐普速到赫木县,再从县城上了大巴,周野也没消气。
一上车,周野就戴上帽子,闭眼装睡。
黄灿喜使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再让这位受了伤的男人重焕光彩。
旅游没人聊天,兴致就少了一半。
大巴在省道上慢悠悠地晃,信号一格格地减少,沿途的平房越来越稀,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梯田,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
她把零食往嘴里塞,望着窗外的风景,越看越没意思。于是将座椅放倒,瞥了周野一眼。
他们这趟去哀牢山,本是一时兴起;可周野的行动力怎么看,都像是早有预谋。
不管他想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真的不想身后再多跟一个“鬼”。
无聊得很,她掏出昨晚熬夜查资料时写的笔记本,一条条地复习。
云南哀牢山一带是混合民族区,余米米却不像来自我们熟知的凉山彝族,倒更像是旁支,信仰文化略有不同。
彝族论到坛子的文化,最常见的就是坛坛酒。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但彝族支系繁多,甚至村与村之间方言各异,她也不知道余米米究竟是哪一派,昨晚搜了一整夜,仍是一无所获。
大巴每开一段就停下,司机将书信递给车门口的人,再继续赶路。
车上坐满了回乡的人,两只“鬼”无处可坐,只能蜷着身体蹲在走道,看上去分外可怜。
黄灿喜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椅,架在七旬老奶的屁股下。随后合上眼,顺着引擎的低鸣声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车子已经晃到了恰坡乡。
她们已经是车上最后的客人。
迷迷糊糊间,黄灿喜看到周野弯腰,将差点被人踢到司机座旁的折叠椅扶正。
她猛地想起一个问题!
自己能看见那两个“鬼”,周野能不能?
“老板,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怎会?我应该看到了什么。”周野这个学人精,丢下这句话就钻下车去。
黄灿喜摇摇头,心想这人竟然还没消气。
跟着下车时,四周已经荒到几乎没人影,满眼的绿扑面而来,空气湿得刘海都塌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脸倦意一并吐出,这才注意到,周野正和一个男人说话。
男人自我介绍叫徐圭山,小麦色皮肤,五官立体,眼睛狭长,腼腆地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见她过来,还招呼着怀里的女儿出来打招呼。
周野不知从哪找来了这么个向导,竟和余米米是同一个寨子的。
徐圭山说,他父母早年从寨子出来,他自己是城市户口,但户口本上仍印着一个“彝”字。
如今与汉族妻子定居在昆明,这次回去,是带女儿徐豆子参加祭祀。
听到“祭祀”两个字,黄灿喜眼睛微亮。
她深知好奇是杂志撰稿人的生命力。但也清楚,好奇常常是通往坟墓的捷径。
徐圭山开车载着他们,在不平的乡道上颠簸前行。
豆子和她父亲一样腼腆,可经不住黄灿喜拿零食逗。不一会儿就“姐姐”“姐姐”地黏在她身边不肯走,玩累了便窝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
黄灿喜见状,悄悄凑到徐圭山耳边:“你说的祭祀,是做什么的?不能不参加吗?”
余米米的日记里,对祭祀的描写不多,可她初中同学提到过,每次余米米回乡参加祭祀后,她的状态都会变差。这让黄灿喜不免为豆子担心。
徐圭山垂下眼,比她更沮丧:“达斯木寨的血脉,无论走到哪,都会被召回去……躲不开的。”
“……我们不能违抗先祖之神。”
黄灿喜正要再问,忽然在后视镜里捕捉到徐圭山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她猛地一愣,再眨眼时,那表情已消失无踪。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偏头看向周野。他像是终于睡不着了,撑着下巴望着窗外。
乡路十八弯,在她的屁股都快被颠裂的时候,小车终于驶进一个小村寨。再往前就是山路,只能步行。晚上贸然上山太危险,只能先在这住一晚。
到了这里,会说普通话的人更稀少了。大多数人穿着青黑色厚布衣,肩披短披风,男人系包头巾,女人缠头帕,襟袖间的红黄细纹在落日余晖中格外醒目。
淳朴的乡民被周野那副白净、盘靓条顺的模样,惊得说话都带着结巴,十分热情地要给几人上迎客酒。
黄灿喜跟着徐圭山父女放下东西后,打算去解救周野。
谁知她出门,就看到这人单枪匹马地用一张嘴把一众乡人逼得作鸟兽散,此刻正站在一棵巨大到只能望见树干的古树下。
她笑嘻嘻追上去:“老板,其他人呢?”
凑近了,她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树干上贴着一圈交错的布条,有的还留着清晰的字迹,却全是看不懂的古文字。
它们像是祭祀用的符,环环相扣地缠在树干上,宛如给这棵树贴上的一圈创口贴。
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神树。千百年的自由生长,让它几乎擎天而立,村子像是顺着它的根须一点点长出来的。
树皮漆黑,裂缝里渗着潮气,似乎一直在无声地呼吸。风吹过,挂在树上的布条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谁在她耳边低语。
“这树长得真好,城里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树。”
“它快死了。”
“……”黄灿喜舔了下后槽牙,心想周野不仅会咒人,现在连树也不放过。
“土色灰、根脉虚,水口失守。十一年前,脊断了半节。这树是靠悬着一口气活着,撑不了多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气走了,树站不住。人,也站不住。”
风里布条齐齐摆动,仿佛应和了他的话。
黄灿喜静静听着,抠了抠脑袋:“什么?”
周野摇摇头离开,黄灿喜嘴角刚勾起笑,下一步鞋底就打滑,整个人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滚了一圈,仰面躺下时才看清。
这神树并不只是高大,而且诡异得让人心里发凉。
枝条像被什么攥过,扭成了怪异的弧度。
有的蜷成一团,宛如枯手蜷爪;有的笔直伸出,却在末端硬生生折成直角,冷冷指向那些注视它的人。
风一过,枝叶发出的不是沙沙声,而是细碎而急促的“咋、咋、咋、咋”,像虫爪刮过木板。
原来她一下车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声音,竟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老板!等等我!”她连忙爬起来追过去。
跑到火塘旁,人们已经围坐成圈分发晚饭。
她一靠近,豆子便笑嘻嘻地黏上来,把自己手里的粑粑卷掰了一半递给她。
黄灿喜低头直接叼走,香料和肉末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中。
她还是第一次吃粑粑卷。嚼着嚼着,竟觉得这村子和她查到的彝族村落习俗确实相似。
主人家更是热情地端上杀鸡汤和排骨,暖意融融的笑容,瞬间冲淡了方才在神树前鼓起的那点不安。
晚饭间,她和周围人闲聊,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她的普通话,只有一个在县里读书、暑假回乡的单眼皮小妹与她熟络。
黄灿喜借机打听一些事,可每到关键处,小妹的嘴就紧紧闭上。
她笑笑,也没再追问。
晚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等她收拾完回屋,村里已静得只剩那“咋、咋、咋、咋”的声响在空气中缠绕,甚至比先前更清晰。
而奇怪的是,村民们似乎全都听不见。
不过,她也只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就走,就算指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推门回房时,她猛地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眯起眼,她认出是单眼皮小妹。
“怎么了?还不睡?”她笑着走过去。
小妹欲言又止,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这才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你别去达斯木寨……阿莫说,那地方,很怪。”
小妹劝了也没用,他们四人中,每个人都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黄灿喜带着这句话,伴着一夜雨声入眠。
翌日吃过早餐准备出发,她抬头看见小妹依旧一脸愁容,便笑着挥手,示意她别担心。
等徐圭山将周野留下的钱推还给主人家,跟上来,他们才正式动身。
一条通向林深处的土路在脚下延展,据说足有四公里。昨夜的雨让地面湿滑泥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石灰岩特有的腥涩气息。
抬头,是高得遮天蔽日的针阔混交林;低头,则是不知深浅的幽暗沟谷。
雾气如白浆自天际倾泻,在林间四处游走,时隐时现。脚下的腐殖土松软潮湿,每一步都像踩进了厚厚、却看不见底的雪。
四面八方传来古怪的声响,有的像野兽低吟,有的像木枝摩擦的低语,在雾里交错缠绕,钻进耳膜。
黄灿喜心口一紧,胆气提到了嗓子眼。她很清楚,她们正踏着余米米走过的路,通往达斯木寨。指南针早已被山里的磁场扰乱,毫无作用。
四周的树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本地人领路,她和周野肯定会在这片林子里迷路。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徐豆子开口,
“爸爸,我要自己走。”
“不行。”徐圭山想也没想就拒绝。
可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引起了黄灿喜的注意。她朝他看去,只见他已汗流浃背,满脸通红。
“要不我来背一会吧?”
话一出口,徐圭山的脸色更红了。
而黄灿喜背着大包,从头到尾走得轻松自在,连气都没喘一下。至于周野,他一路上低着头,不知在看手里的什么,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三个成年人里,竟然是他最先露出体力不支的模样。
在女儿面前承认这一点确实伤自尊,可徐圭山别无选择,再硬撑下去,只会拖慢队伍的进度。
他把豆子交给黄灿喜,低声道:“不好意思啊,待会就换回来。”
豆子却很开心,小脸贴在黄灿喜肩窝里,呼吸带着羊奶香。
这样一来,队伍的速度又快了起来。
徐圭山对她的好感,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就在这段路上,他终于愿意开口,说出达斯木寨的“怪”。
他缓缓讲起自己的经历。
他在外长大,五岁那年被父母带回寨子;之后虽然再次离开,可每年都要回来一次,参加祭祀。
“那个祭祀,到底是为了什么?”
五岁,余米米的弟弟出国的年纪也是五岁,这会真只是巧合吗?
黄灿喜对这个祭祀的好奇,几乎和潘多拉面对魔盒时别无二致,越是讳莫如深,她越想撬开。
徐圭山的嗓音带着堵意,脚步渐渐放慢,忽然,话从他的牙缝里漏了出来,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
“要接受传承……训话的仪式。寨里五岁的孩子,要独自守夜,听着滴水声……那是先祖之神在低语。”
“毕摩说,若童心里无敬畏,不肯听话,祖灵便会在夜半来访……或许只是留下训诫,或许……会把魂一并带走。”
黄灿喜一震,脚步顿住,双臂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小豆子,感受着她呼呼安稳的睡息。
她抬眼看到徐圭山的神情,痛苦与恐惧交织,像是在回忆无法逃脱的梦魇。
“为什么要去?”她问,带走?是哪门子的带走?
“躲不开的。达斯木寨的血,脉……去到哪都躲,不,开。”
“寨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接受这个训话,躲不开的。”
“嗙——”
黄灿喜猛地转头!
“嗙——”“嗙——”
迷雾缠绕的林间,传来鼓声,一下一下,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敲起。
每一声都被山风裹着,钻进耳骨,带着湿冷与一股不知名的腥气。
雾气深处,似乎有影子在缓缓摇动,不知是树影,还是人形。
鼓声忽远忽近,节奏怪异得让她心口发紧。
徐圭山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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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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