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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燕离巢(四)

如何议定?

孟陶顿了顿,平静地看向对方:“大人何意?”

苏瑷冷冷一笑:“我要今夜与二小姐单独详谈此事——”

“胡言乱语!”孟老爷“砰”地一掌拍上桌子,怒道,“苏瑷!你不过一方小小县令,焉敢如此!”

这分明是要——

瞧见孟老爷怒火满腔气红了面孔,苏瑷反而坐下了,顺手一捋衣袍褶皱,似笑非笑道:“孟员外息怒,若非有十分的把握能配得上二小姐,我怎么敢贸然如此呢?眼下山匪来袭,是因为府上家大业大又不曾与官府有来往的缘故,若结了这门婚事,匪贼必然畏惧官府而可即日退去,二小姐得了我这个夫婿,我得了二小姐这位贤妻,自然是皆大欢喜。如今形势紧迫,常言事急从权,要表一表结亲的诚意,今日也只好委屈二小姐一时,今日过后,自然是要为二小姐将三书六礼悉数补齐。二小姐,您说呢?”

孟陶静得很,除了脸色更白了些,倒也未现出什么异样。听见苏瑷询问,她抢在父母面前回道:“大人好盘算,只是如此,恐于礼不合,有伤大雅。大人从人甚众,民女虽则无有拂逆之意,终究是大家之女,须得奉廉知耻。虽则现今与大人做不得……眼前夫妻,只要我三弟能平安归来,待山匪退去,民女愿将繁文缛节尽数省去,尽早成就大礼。大人意下如何?”

孟老爷和孟夫人齐齐看向二女儿,欲待说什么。那边苏瑷听见孟陶松了口,却紧接着笑道:“还是二小姐更知道为自己的终身考虑些。”

孟老爷冷了面色,看着二女儿肃声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回房去!”

孟夫人也拉着女儿双臂,声调暗淡:“陶儿,听你爹的话,回去。这里不是该你说话的地方。”

孟陶半转过身子,被母亲硬拉着走了两步,后面苏瑷忽然开口道:“二小姐留步。”

绯色身影骤然一顿,听见炭火“噼啪”炸开的细微声响,不多时就有一个黑影在她身侧眼前渐渐拉长,手上拈了一个什么东西从左肩处递过来,孟陶下意识地偏头一看,劈手夺下。

是枚扳指,南玉质地,碧绿的外壁上刻了一朵线条稚拙的荼靡花。

材料说不得贵重,孟陶握着它,指尖却抖了起来——这是孟瑛的。

孟瑛十三岁的时候,打碎了一件南玉雕件,那玉件有些来历,因此事孟瑛险些招了父亲一顿打。事后他不知怎的,拣了碎片里稍大些的的一只桃子,叫人琢了这样一枚指环。素日无故,从不离手。

却叫苏瑷拿来了。

孟陶攥着荼靡指环,怔怔地看了一眼母亲,微红了眼睛。

苏瑷见她不语,遂主动道:“看来二小姐果然认得,你我之事,三舅弟乐见其成,我忧心府上不信,特意向三舅弟讨了它来。雪天难行,从拿到这件宝贝,我一路小心保存,生怕摔了碰了,伤了二小姐的心。见到此物,二小姐可愿意了?”

摔了……碰了……

勾起前话,这分明是要挟了。

孟陶抬眼看向他。其实苏瑷长得说不上丑,但在这夜里,狭长的丹凤眼里闪着精光和狠毒,配一张枣核脸面,银冠银带束着乌发,瘦削修长的身板高出孟陶很多,立在身前,似一条毒蛇对她和孟家吐出信子。

她没有别的选择。

孟陶不看他,但轻轻道:“大人且先请往下处,容我梳洗一番与父母说两句话,自去与大人议定婚事。”

苏瑷似乎很满意这个答复,伸出手拍了拍孟陶的肩膀:“二小姐是个明白人,在下恭候。”

苏瑷出门去了,外头自有人引路。

孟嘉走出来,脸色已如外头的天色一般阴沉,冷笑一声,道:“好个狗官!”

“胡闹!”孟老爷看看孟嘉,又看看孟陶,“一个偷听父母与外客谈话,一个擅作主张要与人无媒苟合……这就是我教出的两个好女儿!是何经义教你们如此行事!”

孟陶立刻跪下,垂首:“父亲息怒。”接着,抬眸瞥了一眼小妹。

孟嘉立刻不情不愿地在姐姐身边跪下,敷衍:“父亲息怒。”

孟夫人扶着丈夫坐下,转身对两个女儿道:“都起来,这样的时节岂是跪着玩儿的?”

孟嘉立刻起身,想把姐姐一并拉起来,孟陶却铁了心跪着。孟嘉也不强求,遂对父亲道:“爹,二姐想必是缓兵之计,如今是在我们家里,岂由得一个外人拿捏?要不,派些人送二姐走吧?”

孟陶淡淡笑道:“小五,你要我看着你三哥丢了性命?”

孟嘉撇撇嘴:“三哥命大得很,好歹我们家也是江南大族,我就不信那个狗官真敢把他怎么样。你只管走,剩下的事情——”

“剩下的你要怎么样?”孟老爷顺了顺气,听小女儿口气,冷声出言。

孟嘉闭了嘴。

孟陶松开了手,把那枚碧绿的指环托出来,融暖灯光下,见指环内壁隐约一抹异色。孟嘉一眼瞧见,拿过去仔细一看,是一抹干涸的血迹。

“有血。”孟嘉指尖抹了抹,把那抹暗红捻到指尖,“不知道是鸡血还是鸭血。”

孟老爷和孟夫人对视一眼,各各心惊。孟夫人瞧了瞧女儿指尖血渍,忽然闭上眼睛,也向后坐下。

孟嘉奇怪地扫了三人一圈,诧异道:“你们不会觉得是三哥受刑流出的血吧?”

孟夫人又看丈夫一眼,再看看小女儿,除了悲伤还有探究。

孟嘉道:“其一,苏瑷是县令,三哥并无错处,贸然动刑既没有好处又易惹话柄。他只是想把三哥拿在手里做筹码,绑着捆着就好了何必用刑?其二,要动刑具肯定是在之前把这些多余什物取下,这样小东西怎么会沾上血迹?其三,扳指只有内壁沾血,是唯一的可能是脱下时在指上蹭得,拶指还是针刑,好像都没什么必要吧?要是三哥嘴欠,抽他几鞭子倒是可能。”

这一番话下来,孟老爷夫妇也理顺了思路,忧色大减。

孟陶看看小妹,淡淡一笑,道:“数你机灵。”

“这血虽未见得是三弟的,威胁却是真的。三弟在他手里,我们不得不万事小心。再说,还有孟家,还有那么多农户,拖一天可能就有一个孩子失去父亲或者妻子失去丈夫。爹,娘,女儿不孝,今次唯有……请父母原谅,代我庄敌退去,请将女儿逐出孟家,以免玷辱门楣,连累小妹和族中女儿……”

孟陶稽首,孟嘉从一边拉她,“二姐,你胡说什么?”

孟陶起身,拍拍小妹肩头,柔声道:“嘉儿,此后不可任性,顺从父母之言,勤谨侍奉,早觅良缘。”

这话,颇有永别相辞之意。

孟嘉看二姐的神色再容不得玩笑,遂不再作痴,也淡淡一笑,杏子眼中烁着凌凌的寒意,她道:“你别发傻,生死各有天命,岂要你替人背?”

孟陶摇摇头,终于站起身来,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颔首低眉,彼此无言。女子一身绯红衣裙,也未披披风,直向着门外幽蓝染墨的风雪夜中去。

孟老爷和孟夫人还未着人跟着时,孟嘉忙道:“爹娘放心,二姐一定回房梳洗去了,我跟着她,一定不要她做什么傻事。”

说完,小跑着也跟孟陶去了。

留下孟老爷和孟夫人彼此一叹,疲惫地陷在椅袱里。

孟嘉追上孟陶,把从丫头手里拿来的斗篷给她披上,念叨:“怎么穿这么一身就出来,方才我才晓得,丫头抱着衣服追了你一路!这样冷天,别着了凉。”

孟陶任由妹妹给自己系上衣带,“听说是苏瑷,便想着事情有变,恐错过了什么。丫头脚步重,便叫她外头侯着了。衣裳穿得厚,不打紧。”

孟嘉挑挑眉:“你真要去?”

孟陶点点头。

孟嘉叹了一口气,道:“先去你房里收拾收拾,再谈这事。”

孟陶果然回房,净了面,换了衣裳,这才看了看坐在桌畔的小妹,“小五,天色不早了,回房去吧。”

孟嘉笑眯眯地拉了拉姐姐的袖子,“还早,坐一坐吧。”

孟陶坐下,垂了眼睫,欲言又止半日,终是开口:“小五,你知道拖延无益。”

“二姐,你真是个实心眼!”孟嘉无奈道,“你不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吗?”

孟陶不解:“不对?”

孟嘉道:“你想,他就算再想图我们家的财,也不至于蹚风冒雪地连夜跑这一趟吧?”

孟陶仍是不明白:“许是,他有什么着急地方,非要用一笔大数目的银子不可?别的地方筹不来,若是咱们家……倒是现成而又便宜。”

孟嘉点点头:“着急是肯定的,却不一定是急银子。二姐,我是这样想——他来得如此仓促,而且催我们家催得实在过于着急了些,连些客套的话术都不愿意施用了,情况显然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否则他也不会抛掉一切,硬要在今夜把这婚事订死。”

孟陶看着她,惊讶道:“你以为是什么?”

孟嘉笑道:“我以为……大概转机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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